青鹤在迷蒙中已经说不出话来。


    荼蘼的长发勒住她的颈项，使她的呼吸愈发困难。


    青鹤的目光穿过荼蘼飞舞的白发，越过荼蘼痴狂的脸，望向一碧如洗的天，好像看见飞鸟略过，她却心想，为什么荼蘼还有余力。


    荼蘼逼近她，明明胸口还在涌出艳红的血液，嘴角竟然依旧在笑：“师妹，和师姐一起飞升，不好么？”


    青鹤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千年过去，荼蘼始终偏执地想要从她嘴里得出一个她早已知晓的答案。


    青鹤开口，几乎是用气音答她。


    “天道不仁……”


    “我却……不能不慈悲。”


    荼蘼凝视她看了半晌，才说：“师妹，你这样的愚善——”


    “——倒也挺讨我喜欢的。”


    “再见了，师妹。”荼蘼眼中似乎有失落，甚至为青鹤流下眼泪。


    青鹤听见小青的悲鸣，小青似乎知道她要死了，护主心切，兀自变回了仙鹤，长羽如箭飞向了荼蘼。


    荼蘼赏它一个眼神，巨大的荼蘼花瓣便挡住了一切，荼蘼胸口的创伤也缓缓恢复原状，随着她的动作，法阵中的最后一人也变成了灰。


    赵文冕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了荼蘼努力了这么久，在自己临死之前，荼蘼甚至懒得同他说一句话，在荼蘼心里，原来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荼蘼最终看向了青鹤，她缓缓闭上了眼。


    青鹤的生命在她的长发中逐渐消逝，等到青鹤彻底死亡，她就可以吸纳青鹤的灵力，其他人不过是甜点，青鹤才是正餐。


    她的好师妹知道这是一场陷阱，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提剑来了。


    原因无他，正是她方才说的话——天道不仁，她却不能不慈悲。


    忽然耳边又传来一声鹤唳，小青还没放弃拯救它的主人，可青鹤将死，小青自然而然也会消散，荼蘼懒得管它，却不想另一道邪性的力量直逼而来，在小青的掩护下竟然冲到了她的面前。


    荼蘼下意识放开了青鹤，躲避这一击，但仍有其他几道法力蓦然出现——是青鹤剑派的闻万物和山空寺的一尘子。


    荼蘼只是冷笑，甜点刚吃完，就有新的甜点自行上桌。


    别人都好说，荼蘼看向将青鹤揽在怀里的人，这一眼便发现了孤音剑。


    还有一把剑鞘。


    “你是沈家人？”荼蘼挑眉看向沈凌客。


    沈凌客脸色苍白，孤音剑隐隐要反噬他，但是他没松手，依旧握紧了剑柄。


    “沈家人怎么会站在青鹤那边。”荼蘼讶然，“你手里的是孤音剑么，这剑可是我给青鹤量身打造的。”


    荼蘼缓缓沉下了脸：“赵文冕真是个废物。”


    闻万物一众人趁此向荼蘼发起了攻击，但荼蘼恨透了被打断，一挥手间，闻万物等人均被打落，与青鹤一样倒在了荼蘼花丛中。


    荼蘼受他们灵力滋养，又恢复了一些，再次审视着沈凌客。


    沈凌客在她眼里弱得可笑，但不知为何他揽着青鹤，手指都攥白了，仿佛在用眼神给她的师妹送葬。


    荼蘼一点就透，讥笑道：“你对青鹤有情意？”


    “就凭你？”


    沈凌客垂着眼，看向怀里的人，他才知道从前师祖受伤，为何总爱说自己没有大碍，原来师祖真正受伤是这样的。


    ——沈凌客甚至不敢看向她的左臂，因为那里空荡荡。


    一滴眼泪沉甸甸地落在了青鹤沾了血污的脸颊上，荼蘼没来得及杀她，她便尚有一息。


    青鹤睁开眼，果真看见了沈凌客，她的目光在沈凌客苍白的脸上环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孤音剑上面。


    青鹤抬起右手，素常干净的指尖也渗透了血渍，她轻轻碰了一下沈凌客脸上的泪痕。


    青鹤：“你真喜欢我？”


    沈凌客的心脏都被她虚弱的声音攥紧，闷声道：“是。”


    青鹤也笑，却不像荼蘼那样讥诮，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还好，我……我来得及回应你。”


    沈凌客不由得恳求：“师祖，等修整好了，再回复我也可以。”


    怎么又叫上了师祖……


    青鹤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他叫自己阿青了。


    “恐怕没有那天了，”青鹤轻声说，“我有一事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荼蘼皱着眉，眼看着二人越来越近，她不理解：“青鹤，你竟然还耽于男女之情？难怪退步的这样厉害。”


    沈凌客垂下头在她嘴边，听见青鹤气若游丝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眉头忽而舒展了。


    荼蘼神色晦暗不明，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好师妹，你我相伴上千年，若是有什么临终之语，告诉师姐不是更好么？”


    沈凌客对怀里的人笑了笑：“我明白了，阿青。”


    荼蘼听不下去“阿青”二字，漫天飞舞的花瓣扑簌朝他们冲来，尤不解气，竟动了杀意，亲自上前。


    青鹤如枯木复苏，在她靠近时的瞬间，一道阵法亮起，血咒一样死死地缠住了荼蘼，小青不知从何处出现，一声鹤唳冲向荼蘼，打断了她的挣扎。


    青鹤此刻站在了她对面，牢牢地捆住了她。


    青鹤平静道：“沈凌客，用我刚刚教你的咒法。”


    手持孤音剑的沈凌客已经结了剑阵，身后依次出现了三把剑——出月、孤音、青尚。


    三把剑如扇展开，又像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向荼蘼，是千山尽。


    荼蘼再想挣扎，可青鹤忽然上前抱住了她，荼蘼怔愣了一瞬。


    在千年前灵气消散之际，青鹤便和其他修士一样开始衰老，只是她原本形貌只有九岁，所以即便衰老，在寻常人眼里不过是长大了。


    从前是十六岁的荼蘼抱着九岁的青鹤，但如今青鹤抱住她，却比她高了一个头。


    沈凌客闭上了眼，心头如刀绞。


    千山尽同时贯穿了那边的两人。


    他耳边仿佛回荡着方才青鹤的“回应”。


    青鹤说——


    ……沈凌客，抱歉，我实在……不喜欢你。


    ……你若恨我，就将我与荼蘼一同杀了吧。


    ……但我希望你最后还是能叫我一声“阿青”。


    你还记得千山尽么，我看见你上次的用法了……


    ……我把小青也借给你。


    沈凌客不信。


    她只是怕他手刃心上人伤心罢了，才要无济于事地给他一个“恨”的由头。


    但是他更知道青鹤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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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前她的作为，沈凌客无缘看见，只能靠《通史》口口相传，勉强想象她的英姿。


    但如今他不仅亲眼看见，甚至参与其中。


    青鹤与荼蘼身上蓦地溢出充沛的灵力，就像上古怀物时代，所有未能飞升的修士陨落时那样，她们二人属于那个古老的时代，即便挣扎至今，也未能逃离他们的结局。


    青鹤还残留一些意识，心中悲凉，她弥留至今是为了杀了荼蘼，末了才能陨落或飞升——果然是天道宿命。


    荼蘼却嚎啕大哭，但最后又癫狂地笑：“好师妹，你最后还不是要和我一起，不管是飞升，还是陨落，你都陪着师姐一起啊！”


    随后二人如沙被海冲去，大能的陨落，诸山均为之震颤。


    沈凌客隐约看见了青鹤的回眸，是带着笑的眼角。


    ……


    这场大战来得迅疾。


    前一天，他还躺在明雪城，为心上人止不住地怦然心动，今日，他便失去了一切。


    诸门派的锦绣弟子，死的死、亡的亡。


    诸世家的绸缪劳碌，被洪水冲去。


    天地之大，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


    荼蘼花瓣迅速枯萎，他身侧的三把剑，孤音剑与青尚剑，像柳絮飞去，只剩下玄铁制成的出月剑，寂寥地陪伴在他的身侧。


    ……


    沈凌客不知站了多久。


    忽然天光大盛，汹涌又浓烈的灵气自上而下倾斜而来，疯狂地弥漫在整个大陆之上，修补这片满目疮痍之地，他在那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天道。


    有雄厚的声音在上响起，回荡在整个天地间。


    “人修时代之伊始，你既然终结弥留之人，沈凌客，你可愿作飞升第一人？”


    出月剑嗡嗡作响，他浑身被这样浓烈的灵力所灌满，霎时间洗涮去他所有的伤痕，就连境界都在迅速提升。


    天道又问他。


    “你可以做人间的传奇，你将成为众修士努力的标杆与方向。”


    “你可愿作飞升第一人？”


    沈凌客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手，这样浓厚的灵力，他从未感受过。


    他想起青鹤所说的话，或许这就是天道的宿命，她们是怀物时代最后的修士，天道要关闭此门，便要她们彼此厮杀，这样方能开启下一个时代。


    而沈凌客，恰好站在下一个时代的关口。


    沈凌客抬头，向天道诘问：“这世间还会有飞升之人么？”


    天道如洪钟、也像雨后的虹，承诺的声音响彻这片大陆。


    “人修时代，三千年内，仙门不再关闭。”


    “倘若求道，便可飞升。”


    沈凌客喃喃：“那她的死是有意义的。”


    “你可愿作飞升第一人？”


    天道第三次问了他。


    沈凌客轻笑一声，却觉得心口空空如也。


    “不必了。”


    他冷声说道。


    灵力依旧在这片大陆奔涌，仿佛要补偿这上千年的干涸，要激发群山众水的生机，沈凌客站在最接近天道的地方，他才知道何为飞升之机缘，也品尝了何为求不得。


    天道消失了，沈凌客孤孤单单地站在这里，万籁俱寂，连叹息都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