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第51章


    在云杳窈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止戈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嘴唇颤动片刻,而后喃喃道:“你说喜欢岑无望,你可知他并非表面上那般纯善,他待你究竟有几分真心,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云杳窈不太清楚,她回顾两世间与岑无望的点点滴滴,道:“可我不能不记得岑无望的好。诚然,他并非全无私心,可我仍愿意为他的性命奋力一搏,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向我走来那样。”


    “其实我有时候会很恨岑无望,恨他无数次轻而易举的俯首低头,又恨他不能将目光全然放在我身上,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云杳窈说,“可是爱与恨本就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在我意识到我对他有如此多无来由的怨憎与欲望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生,我无法在他决意为我赴死时作壁上观。”


    “若他是千年前依附灵树而生的草芥,我


    就做那颗能为他提供栖息之所的树,今生总是他对我百般纵容,总要让我寻一次机会,杀杀他的威风,好教他永远欠着我的。“云杳窈说,“我就要他每每想死的时候都惦记着我,盼着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从此向我俯首称臣。”


    她不要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她要的是能为她神魂颠倒,惟她之上的狂热。


    云杳窈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甚至带着点兴奋。


    问心在她的澎湃心绪中发出低沉嗡鸣,脚底渐渐生出的影和镜湖之上的人同时向这柄剑望去,在这无影之湖上,她在此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道崭新的影子。


    那是她的剑意,她的心影。


    问心重新与她接通感应,这一次,剑身所折射的不再是漫天风雪汇集而成的寒光,而是一道如灿阳般的金色光辉。


    云杳窈眼中的笃定与陡然迸发出的光亮令止戈一时语塞。良久,止戈才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沧海桑田,地覆天翻,你早就不是当初的灵君,他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分得清吗?”


    镜湖之上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云杳窈看着脚边渐渐清晰的倒影。她能从这双琥珀鎏金般的双眼中看到平静,心中迷茫渐渐随影子沉了底。


    云杳窈说:“所以我要亲自问问他,好过留我一个人猜忌怀疑,反倒容易误了真情。”


    “世间无真情。”止戈冷冷道,“你要是愿意去找他,就去吧。”


    她已经尽力阻止,若云杳窈真的一心求死,她也没必要阻拦。


    不过再多等一世,止戈这般想,左右不过千年的煎熬,再多等几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这样努力说服自己,可是云杳窈提剑离去,她的肩膀瘦削,看起来柔弱到不堪一击。


    可是她也和千年前一样,就这么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连头都不曾回。


    止戈从前对转世的灵君没什么感觉,她在镜湖中看过太多令人惋惜的故事。这些转世有的根骨平平,一辈子碌碌无为。有的昙花一现,未等到她去寻找,便迅速凋零折损。有的还未见识过河山便被囿于后宅,一辈子不见四角围墙外的天。


    但她们都有一双相同的眼,都有同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隐于脆弱凡人躯壳之下,蓄势待发,只待一个机会,便能重现天日。


    云杳窈的身影离洞口天光很近,却离止戈越来越远。


    止戈突然起身,她疾步往前,想要说些什么:“不要。”


    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后,这两个字又如同洪钟余震,振聋发聩,将她压在原地。


    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阻止什么,或许是她游离于规则外太久,如今反而不记得最初的执念到底是何种模样。


    终究和千年前一样,止戈目送着云杳窈的背影,就如同目送即将沉入山谷的夕阳。


    夏季将近,白日渐长,乾阳宗山脚小的城镇无宵禁,夜间倒比门派内还要热闹些。


    云杳窈在客栈内等了许久,壶中茶空了一回又一回,终于在丑时过后听见窗边有石子砸了进来。她赶忙起身去看向窗下来人,红线绣白衣,赤金缘边,细长抹额绕过额心,在脑后垂下,藏在高高竖起的头发后。


    在看见云杳窈的脸后,花在溪看见她后,弯了弯笑眼,对她做口型:“等我来找你。”


    说完,他身影隐于夜色中。


    不多时,云杳窈听见楼梯处有动静,她打开门,正好看见花在溪抬手欲敲门的动作。


    “进来说。”她将花在溪拽入房中,确认他身后没有其他人跟着后,才将门关上。


    “归飞千翼戒半夜有异响,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快让我好好看看。”花在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毫发无损,只是比在山上时看起来瘦了些。


    “你是怎么从止戈手里逃离的?”花在溪问。


    云杳窈蹙眉,她仰头看向花在溪,发现对方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谁告诉你我是止戈带走的。”云杳窈蹙眉。


    花在溪道:“你在上古秘境中为止戈所掳,此事师门上下早已传遍,微尘长老还在宗务堂挂了天字级任务,凡是能带回你消息的,一律重赏。又在九境广布悬赏令,能将你带回乾阳宗者,他会开隐春宫私库,其中宝物都可随意挑选。”


    杀人者仍旧高高在上,不沾半分因果报应,甚至还有余力反咬一口。


    如今九境皆知云杳窈为贼人所胁迫,而止戈却反倒成了罪人。她既怕连累止戈,又不免对岑无望的处境越发忧心。


    连一起进入上古遗境的花在溪都对此事深信不疑,那天下人对这件事的真相更是任凭晏珩捏造。


    想要扯开晏珩的清白伪装谈何容易,云杳窈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此事说来话长,止戈并无害我之心,我也并不是为她所迫。”


    “算了。”云杳窈揉了揉太阳穴,话锋一转,“岑无望呢,他如今可还安好?”


    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气氛冷凝成冰,花在溪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他道:“岑无望与贼人里应外合,先杀同门,而后将你掳走,设局谋杀恩师未遂,如今已经成了乾阳宗阶下囚,被丢进了万鬼窟深处,那地方关的都是些恶贯满盈,已经失去理智的恶鬼,杀欲深重,岑无望被关进去,定然比直接杀了他更大快人心……”


    春过夏至,算来已有月余时光。万鬼窟那种地方,深处的封印和鬼气同样重,把一个正常人丢进去,能活活折磨疯。


    云杳窈不忍再听,打断花在溪:“岑无望是晏珩的首席弟子,难道晏珩就忍心看他受此折磨吗?”


    紧随而至的,是花在溪带着怨毒的低吼:“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眼眶微红,瞪着双眼,不肯在此事上忍退一步。


    “岑无望杀了廖枫汀,他们本无冤无仇,他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是他的同门师兄?师妹,廖兄的为人你清楚,岑无望便是再厌恶他,为何偏偏要置他于死地?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就能如此狠毒,你怨微尘长老不肯顾念师徒情分,可谁来偿还廖枫汀的性命?”


    云杳窈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里头的恨意和愤怒几乎要满溢而出,她的脑袋嗡嗡作响,梗着脖子与他对峙:“若我说,杀死廖枫汀的并非岑无望和止戈,而是另有其人,你会相信我吗?”


    花在溪很想相信她,在面前他年少懵懂时的第一份喜欢,是他未能说出口的遗憾。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理智被愤怒焚烧,灰烬之下,还有些妒忌和酸胀。


    明明心口都快要干涸,他的眼眶却溢出点点水光。


    “证据呢?”他也蹙着眉,与师妹两相对视,“还是说你只是愿意被岑无望所蒙蔽,甚至……”


    他的话音被撕扯得几近无声,咽下一口唾液,他才能趁此机会调整好,接着说。


    “甚至不惜包庇他的所有过错,师妹,你未免太偏心了。”


    “我不是过分相信岑无望。”云杳窈说,“只是你可能不知道,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况且,我并非包庇他,我只是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岑无望不能死,最起码不能死在乾阳宗的私刑中,若他有过错,也请乾阳宗拿出证据,证明岑无望的罪行。”


    “晏珩长老亲眼所见,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据?”花在溪有些不耐。


    云杳窈抬高音量:“那我告诉你,我也是见证者,为何晏珩所说就是铁证,而我的话你却怎么都不肯相信。”


    她嗤笑:“难不成一件事的真伪要靠威信,那天下之事岂不是任凭他一人颠倒黑白,毕竟这世上有谁的威望能盖过他?”


    在这一刻,花在溪突然陷入一种迷茫,他想要张开双臂抱一抱云杳窈,将未曾凝聚成形的眼泪提前藏在她的肩窝,然后迫切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和依靠。


    在他抬臂俯身之际,云杳窈却将问心横在身前。


    三寸金光抵在他的咽喉间,云杳窈道:“正因所有人都不明白真相,所以我才更要带着岑无望活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口中所说的清白重现于世。师兄,有时候真相藏在表象之下,你如今痛恨岑无望杀了廖师兄,可若因此被人蒙蔽了双眼,放过了幕后凶手,那时候冤死的就不止廖师兄和岑无望了。”


    “你明知岑无望杀廖枫汀这件事疑点重重,可还对晏珩听之任之,甚至愿意佐证他的谎言,廖师兄若是泉下有知,估计要被你们气活过来。”


    沉默半晌,花在溪喉结滚动:“何必刀剑相向,云师妹,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第52章


    云杳窈收剑:“带我上山,我知道你有门路,能避开门中人耳目。”


    早前没能兑现的诺言,如今竟然要用在这种时候。


    花在溪眯起眼,道:“我可以带你上山,但我有一个条件。”


    云杳窈应下,很自然的点头:“师兄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定不会让你白白冒险,你想要什么,除却问心,只要我有的,你尽可以拿去。”


    花在溪将手摊开,指根的黑色戒圈在白皙皮肤上额外显眼。


    “我带你上山后,你需要将另一只归飞千翼戒给我,从此我们两清,你救你的好师兄,我还做我的乾阳宗弟子。待过了今夜,你再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我都不会再帮你。”


    归飞千翼戒虽是稀世珍宝,可在云杳窈手上确实没什么别的用处。


    更何况,拿这枚戒指与花在溪做交换,并不算亏本。


    “不必等到上山,师兄肯信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云杳窈心中暗自把账记在岑无望名下,果断取出归飞千翼戒交给花在溪。


    “花师兄,事不宜迟,我们早些上山吧。”


    花在溪将这枚戒指紧紧握在掌心,看着面色坦荡的云杳窈,觉得戒指扎的手心疼。


    他露出一个明媚笑脸:“师妹好爽快。”


    两人似乎暂时放下心中芥蒂,并肩同行从花在溪惯用的小道溜上了山。他手上有定渊长老给的通行令,山门大阵根本没有阻拦他们,这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


    走过山门结界,云杳窈看了眼身后逐渐恢复原样的阵法窄门,问花在溪:“伯都呢?”


    花在溪心里憋着气,没想好好回答:“谁知道,可能是睡着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存心放你一马,他偶尔也会偏心。”


    云杳窈听出他语气不善,不欲与他争辩。突然停下脚步,将兜帽往下拉了拉,道:“你我的交情,送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杳窈铭记于心,往后的路就没必要麻烦花师兄了,告辞。”


    她抬脚就要离开,花在溪下意识抬手去拽,但是掌心擦过她的衣袍,手中一直攥着的戒指随动作飞了出去,埋进路边杂草,不知所踪。


    花在溪在原地愣神片刻,等云盖住了月光,才不言不语弯腰去捡拾那枚刚捂热的戒指。


    没有光,他摸索着找了很久,才在碎石与杂草根系旁找到了它。


    等花在溪将它重新放在面前端详,才想起如今两枚归飞千翼戒都在他手中,他本就能凭借感应快些找到另一枚戒指的所在。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最终走向了与云杳窈并行却不相交的另一条路上。


    夜风在小径间是一片愁思悲凉,然而到了思过崖,便化作罡风,几乎要把硬闯这里的人削去几片肉才肯罢休。


    自离开嵘烬山后,云杳窈与问心的感应比从前还要强,虽然是同一境界,实力却已今非昔比,有剑光护体,她毫发无损从思过崖的罡风中穿过,翩然落至崖底。


    问心的金光照亮她脚底的路,云杳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问心,无声道谢。


    紧接着,她找到一个角落盘腿而坐,放出鉴义潜入万鬼窟前的封印。


    云杳窈脚下的影子随着鉴义一同潜入万鬼窟,她闭起眼,回顾着先前在幻境与镜湖时灵族魂影的运行轨迹与鬼气流变方式,有惊无险借助鉴义和影子进入万鬼窟。


    云杳窈的躯壳还留在外面,虽说思过崖的崖底无人造访,但久则生变,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岑无望,在有人察觉前一起离开万鬼窟。


    根据花在溪所说,岑无望被晏珩困在了万鬼窟最深处。


    云杳窈便循着鬼气最浓郁的地方,一路隐匿气息潜入万鬼窟的最黑暗处。


    她如今是一抹离魂,在万鬼窟中倒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偶尔有鬼注意到她,她也不多做纠缠,且打且退。


    许是多数鬼都忌惮着深处的封印和大鬼,因此越往里走,纠缠过来的恶鬼反倒少了许多。


    云杳窈感受到四周的威压越来越深重,连空间都几近扭曲。


    万鬼窟内鬼哭狼嚎不断,可这里却难得安静。


    云杳窈止住了脚步,突然有些犹疑。


    不应该啊,即便是深处,也该有实力强劲的恶鬼雄踞一方才对。


    恶鬼的执念和贪欲远胜活人,在这种环境下几乎很难保持理智,那么越是往里走,这里的鬼应该越有领地意识才对。


    怎么可能这样畅通无阻,不见一只鬼影。


    鉴义护身,云杳窈探查不到周围有波动的鬼气。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若是没有一点光亮和响动,远比外面的鬼哭狼嚎还要瘆人。


    云杳窈心里发毛,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冒险聚起一簇火苗照亮。


    还未等她掐诀,斜前方有轻微的动静响起,是很清脆的铁器碰撞声。


    声音太过细微,瞬间激起云杳窈一身鸡皮疙瘩,她听不出这是什么兵器,却不准自己轻敌,问心不能进入万鬼窟,她连忙用剑气化形,想要以此御敌。


    敌在暗,云杳窈担心被偷袭,索性心一横,不再收束着剑意锋芒。


    刹那间,金光将此处完全照亮。


    浓稠的鬼气环绕着云杳窈,她自深重粘稠的空气中看见前方一团黑影。


    猛然被光照亮,那黑影有些不适应,他稍稍抬手作挡,脚步微动,顿时带起一片哗啦的铁链响动。


    他似乎很不喜欢被打扰,长叹一口气,登时,鬼气将那些金光往回压,很快就缩回了云杳窈身边。


    怪不得没有鬼,原来是全被他驱赶吞噬了。


    这里可能还不是最深处,云杳窈招呼都没有打,干脆利落地将剑指向前方的鬼影。


    凛然剑气斩开层层鬼气,直劈向那道鬼影。


    趁他躲闪的瞬间,云杳窈将身形藏于黑暗,隐匿气息,继续往深处冲。


    一声清脆的响指,浓郁的鬼气吞噬这里的一切,覆盖掉原本的鬼气与剑气,云杳窈顿时迷失了方向。


    她凭借直觉立即往后退,鼻尖险险擦过一抹微凉衣角。


    这只鬼不太好惹,应该是领地意识过强,把附近的鬼都驱赶走了,她初来乍到,误扰了他的清净,因此才会被他所戏弄。


    看如今的架势,他是既不急着和她厮杀,又不着急放她离开。


    那就是想耗死她,等觉得无聊了,再吞噬她的力量。


    云杳窈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她不欲与这个鬼继续纠缠下去,想要换一条路走。


    就在她迅速回头,想要按照原来的方向离开时,身后却突然出现一面墙。


    这鬼居然能随心改变领域内的空间,实力不容小觑。


    瞬息万变,不过眨眼间,她背后一凉,汗毛直立起来。


    又来了,云杳窈挥剑向身后斩,剑意不出所料的落空。


    她不再乱动,开始借助鉴义巡查周围,企图找出鬼影的行动轨迹。


    可这里的鬼气实在太过厚重,鉴义很难准确判断出这只鬼究竟会出现在哪里,只能捕获一些残影。


    云杳窈聚精会神,看出这只鬼是在围绕着她,并非毫无逻辑。她看准时机,再次聚剑气成形,向残影的下一处挥去。


    那鬼反应很快,他这次不再躲闪,正面迎接。


    两股力量相撞,产生许多细碎湍流,将他们各自的外袍掀开。


    云杳窈还没杀昏头,在看清面前人的容貌后惊呼:“岑无望。”


    可能是这句呼喊惊到了他,岑无望被弹开,他被云杳窈未能及时收回的力推出几丈远,宽大的黑色兜帽重新垂下来,盖在他的脸上。


    岑无望未发


    一言,起身就要逃跑。


    然而锁链桎梏着他的行动,他不能远离此处,更不敢回击云杳窈。


    每弹出一道鬼气,想要拖延那人紧追上来的脚步,就能换来一声更急切的呼喊。


    “岑,无,望。”


    终于,鬼气又一次扫到云杳窈脚边后,她咬牙切齿喊道。一字一顿,几乎要把这几个字咬碎吞进胃里似的。


    岑无望脚上的铁链已经到达极限,避无可避。


    他回头,终于应下:“杳窈。”


    云杳窈不再急着追他,她慢步向岑无望走去,眼神紧盯着岑无望的方向,直把他看得移开目光,不敢再与之对视。


    岑无望突然很紧张,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挽回现在的局面。


    于是,他咽下喉间干涩,主动放下兜帽,唤她:“师妹。”


    啪——


    一阵火辣辣的疼自脸颊蔓延开来,岑无望的头歪向一侧,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只记得鼻尖前萦绕着一阵自灵体散发而出的淡淡香气,还有冰冷的掌心。


    手是冷的,巴掌落在脸上却是热的,甚至后知后觉开始疼了。


    岑无望还没说什么,骤然听见云杳窈冰冷道:“别叫我师妹,你有这般能耐,我以后可不敢认你做师兄了。”


    冗长的嗡鸣声贯穿岑无望的双耳,他连忙回头让她不要说这么决绝伤情的话。


    然而岑无望对上师妹的眼,看见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微微颤抖的睫羽,好似蝴蝶停歇前的最后一次振翅。


    而这只蝴蝶落在岑无望的眼底,顿时便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再多解释都需要往后等等,岑无望僵在原地,闷闷道:“对不起,是师兄不好。”


    第53章


    岑无望上前,想要拉起云杳窈的手。


    云杳窈躲开岑无望的动作,他仍然坚持要去牵:“让我看看。”


    她闻言,索性将手背在身后。


    “你这般不惜命的人,也会担心别人吗?”


    岑无望的手僵在身前,他抖了抖被鬼气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宽大衣袖,垂眸整理着分不清层次的腕间衣料,道:“你怎么能算别人呢?就算抛去师兄妹这层关系,你我仍是兄妹,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他语气这般笃定,眼神却忍不住往云杳窈脸上瞧,正巧被云杳窈捕获。


    她冷声反驳:“谁要和你做兄妹?岑无望,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我才不要一个谎话连篇的人做我兄长。”


    她别过脸,嘟囔道:“你不是曾说,只要我惦记着你,就算是断腿断脚,爬也要爬回到我身边吗?如今这算什么,自断生路?还是觉得,只要你死了,从前说过的话全都可以不作数。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账没清算完,我不许你死。”


    明明是在一本正经教训他,岑无望却突然觉得连月来的痛苦都减轻了不少。他脸上还有点麻,连自己何时牵动唇角都没注意到。


    但是笑着笑着,他不免有些悲凉。


    万鬼窟何等险恶之地,他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被熟悉的灵气唤回心神,他早该在重逢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云杳窈。


    事已至此,岑无望不敢指责师妹为何只身前来,为何要辜负他先前苦心,这一切的原由他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得自己如今已然成了云杳窈的累赘。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岑无望只能说:“对不起,我如今这幅模样,竟还能继续连累你。”


    云杳窈闻言,看着岑无望俯首认错,一副任君打骂的模样,直接扑进他怀里:“我才不想听你的对不起。”


    岑无望被她撞得后退几步,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经紧紧将人揽在臂弯间。


    森然鬼气化作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四周无穷无尽的绝望,他们在威压深重的万鬼窟深处紧紧相拥,仿佛天底只有对方才可依靠。


    那些源自破碎心脏的,细密如织的痛感充斥着岑无望整个胸腔,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师妹的肩窝里,从此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港湾。


    从前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赋卓然,君王宠幸,只有他不愿要的,没有他不能得到的。


    而今历尽千帆才明白,这世上总存在着许多他力有不逮的事,譬如命运,例如杳窈。


    前者是他的鞭长莫及,后者是他的无可奈何。


    “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要先去找你。”岑无望说。


    云杳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道:“不许等到来生,我们即刻下山,岑无望,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逞强。”


    说罢,云杳窈斩开岑无望脚上缠绕的枷锁,拉起他就要往外走。鉴义拨开重重鬼气,云杳窈左手拉着岑无望,右手提剑,剑气如虹,在前开路。


    加上岑无望一身戾气,震慑着窟中恶鬼,他们只是紧紧跟着,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万鬼窟的出口近在咫尺,岑无望看着阵法的光亮,看着师妹轻车熟路破阵,神情肃穆。


    “凭借我的力量,只能勉强撕开万鬼窟封印,等会儿你不必管我,找到机会就从这里逃出去,往山门的方向跑,不要回头,我来为你殿后。”


    为了不让其他鬼趁机逃蹿出去,祸乱人间,必须有人来扭转修复阵法。


    岑无望灵力微薄,这件事只能由云杳窈来做。


    这个封印已经在此数百年,并非不可破解。只是因为设阵之人是晏珩,万鬼窟又地处乾阳宗禁地,因此才成了传闻中不可涉足之地。


    云杳窈里应外合,以鉴义穿透阵法,强行令它停滞一息左右,已经是在涉险。


    一旦两人出了万鬼窟,晏珩必定有所察觉,到时候还需要有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此事云杳窈不说,岑无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沉默着,没有赞同,更不好直接打击云杳窈的信心。


    云杳窈看出他心中所想,来不及解释,反问他:“你相信我吗?”


    这句话像是给岑无望喂了颗定心丸,他看着云杳窈坚毅的眼神,不再动摇,心想便是真的死在这一刻也无妨。


    “我一直都信你。”他笑道。


    话音落,云杳窈已然找准阵法停住的那一刻,猛然推岑无望出去。


    万鬼窟的出口并不在崖底,而是悬在峭壁间,岑无望的身体穿过阵法,立刻卷入罡风中。


    坠落至崖底前,一道金光闪过,问心听凭云杳窈的调遣,预备接住岑无望。


    几乎是凭着千万次练就的本能,岑无望足尖一点,稳住身形,翩然立于剑身之上。


    问心不作停留,载着岑无望离开思过崖。


    而角落里的云杳窈睁开双眼,魂影归位,她不曾让影子回到脚下,而是将黑色衣袍往她身上裹紧,牵着她沿来时路往回走。


    月色尚好,即便是一路上有些树影干扰她心神,却总是有惊无险,很幸运,今夜她不曾再与巡山的弟子正面交锋。


    刚下了问鼎峰,云杳窈还未走入原先那条小道,便感受到一股寒气。


    前方,那抹红白身影似乎等候多时,他抱剑立在树下,寒露打湿浓黑的鬓发与眼睫。


    “师妹。”花在溪拦住她的去路,“抱歉了,我不能放你下山。”


    云杳窈不愿在此与他多费口舌,脚边的草木尚凝结成霜,空气中的寒意更盛,她微微一笑:“花师兄这是要对我拔剑吗?”


    她说着,手往腰侧去摸,其实那里只有一柄空荡荡的剑鞘。


    可足够了,身后寒刃已至,她回过身去,以剑鞘作挡,替身边人拦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拨雪的剑光歪了几分,远处的树轰然倒塌。


    “是为师要亲手替乾阳宗清理门户。”


    拨雪回到主人手中。寒意一寸寸将四周的生灵冻结,晏珩所过之处,百花凋零,万物不生,寒气能深入大地,将土和草木根系一同冻结。


    花在溪道:“师妹,回头是岸。”


    晏珩道:“杳窈,把你从万鬼窟释放出的恶鬼交出来。”


    他抖落剑上寒气,碎裂的冰晶未曾落地余波直冲她们而来。


    这一次,云杳窈抬臂,似乎是不想被这刺骨的寒意伤到。冰晶被寒风裹挟着,刺穿她身侧之人的黑色兜帽。


    饮血的冰晶刺入身体,消失不见。被它们所伤,几乎能瞬时冻结伤者的血液和经脉。


    其中几个最为锋利的冰晶准确无误埋入心脏,晏珩冷眼瞧着,眼皮未动,带着淡淡的厌烦抬剑刺穿眼前人的心脏。


    兜帽最先被剑风所伤,坠落在底,随后云杳窈的脸映入晏珩眼帘,不可置信般瞪大双眼,她头上的发髻高耸,满头珠翠叮铃咣啷,可这声音未能掩饰掉她话中的惊讶和痛苦。


    “师尊……”


    原先黑色的兜帽变成了落地的红盖头,铺在早已结霜的地面上,在一片白中绽放出一朵颓靡的红。


    晏珩身形未动,甚至没有将剑立刻拔出,他眼中闪过慌乱与无措,想要去扶那个即将摔倒的红色身影。


    迟来一生,他终于将新婚的妻子抱在怀中,好不容易才看清她的面孔,想要去寻找她眼中浓烈的爱恨和眼泪,然而仅仅靠着这一瞬间的对视,面前人的鎏金眼瞳死死盯着晏珩的双眼,毫无征兆地发动摄魂术。


    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鬼气从她眼中泄露而出。


    影逃遁回云杳窈脚下。


    她踩着前世血泪,看着晏珩与贪惑紧紧相拥,突然笑不出来了,她只觉得无比恶心。


    论起撒谎,无人能比得过晏珩。他的深情演到最后,连自己都能骗过。


    这只贪惑经由晏珩识海内的欲望和执念滋养,几乎能够完美复刻他心中所想。


    不足以致命,却能够困住他片刻。


    云杳窈不想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花在溪长臂一伸,拦住她的去路:“站住,你竟然如此不知悔改,你还看不明白局势吗?只要你向微尘长老低头认个错,乾阳宗就永远会是你的退路。”


    云杳窈最厌旁人说教,若是不得不听,她尚且能装一装,但此刻却是没什么必要了。她看从前与花在溪相处得还算融洽,不想要把话说得太重。


    “人活一辈子,怎么能只盯着退路看呢?花师兄,我要下山,绝对不止是因为岑无望。当初拜入乾阳宗是为了活下去,现在离开乾阳宗,也只是想过好我的余生。”


    “可是你离开了乾阳宗,还能干什么呢?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拜入乾阳宗而无门,你与微尘长老决裂,哪个宗门还敢收留你?”


    花在溪练了一辈子剑,他确信自己还会继续练下去,他身边无数位乾阳宗的同门都会在剑道潜心修行一辈子。剑和道是他们活下去的全部意义,若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乾阳宗即将出现一个贪恋凡尘,甚至不惜逃离宗门的弟子,他肯定不会相信。


    花在溪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去了一趟上古秘境,一切就都变了。


    向来看不顺眼的廖枫汀猝然离世,死因尚不明朗;被视为弃子的师弟堕为恶鬼,被锁在万鬼窟中经受日夜折磨;向来乖巧伶俐的师妹铁了心要与他分道扬镳,奔入凡尘。


    可是凡人寿数何其短暂,花在溪根本想象不出眼前娇俏年轻的师妹变成满头白发,皱纹遍布的媪妪。


    他嘴唇颤抖,看清云杳窈眼中的坚定,道:“你疯了。”


    第54章


    “我不是从此不练剑不修仙,我只是不想再将自己困在乾阳宗。”云杳窈说,“天下之大,我在徐师姐的书中见过,在岑无望的口中听过,总要亲眼看一看。”


    花在溪抓了抓头发,他总觉得还是必须要拦住云杳窈,心底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今夜留不住云师妹,恐怕就真的要与她形同陌路。


    “你偏要这般任性吗?师妹,我听闻你本就出身于乡野,难不成你已经忘了身为凡人有多少痛苦?你甘心从乾阳宗离开,去体验什么凡尘生活,难不成你忘了……”


    云杳窈当然没有忘,那些潦倒到连自尊都一文不值的日子里,她却总是忍不住想要祈求一点爱。


    她以为踏入所谓的正道,便会与过往分割开来,可如今回顾那些清贫困苦的日子,她仍旧记得那些难以下咽的苦涩。


    “我不曾忘记那段命若草芥的日子。”


    云杳窈回首,看了看仍旧沉溺在贪惑制造出的幻象中的晏珩,又将目光移回满脸激愤与桀骜的花在溪脸上。


    “正因我经历过俗世烦扰,知道什么是颠沛流离,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无能为力。所以我始终做不到无情,做不到阅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我无法对人间疾苦熟视无睹,无法麻木,无法不心生悲悯,无法不萌生私情妄念。”


    “或许,我与岑无望一样,都是师尊眼中的逆徒,是不可教化的俗人。他再难,也从未想过将我抛下。救命之恩,相濡以沫之情,实在无法割舍。”


    云杳窈眼中真诚,足以将四周的黑暗照亮,更衬得花在溪苍白无力,辩无可辩。


    花在溪脸颊发热,他咬着牙召出剑。


    “不能走,你不能就这么离开。”


    若离开,就真的要坐实她叛逃的罪名了。花在溪想,他这是在为云师妹考量,等微尘长老清醒过来,一同劝说,她早晚会明白世间险恶,岑无望是靠不住的,惟有这里才是她的家。


    花在溪未曾真的拔剑相向,他连剑都未曾拔出来,只想恐吓云杳窈一番,好叫她歇了今夜远行的心思,乖乖留在门中思过。


    他知道师妹不喜欢被关起来罚抄门规,但他会陪着她。


    这样想着,他底气更足:“师妹……”


    然而下一刻,云杳窈抬脚侧踢,裙摆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的将他的剑踢落。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长舒一口浊气,云杳窈正色道:“花在溪。”


    花在溪仍沉浸在剑被她踢落的震惊中,他怔怔看着云杳窈,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人。


    “下次见面,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云杳窈说,“我不需要轻敌的对手。”


    她下巴微微抬起,神情亦如当年初次来到问鼎峰。


    青涩稚嫩的师妹春日试炼上打败了不知多少声名在外的世家子弟。


    云杳窈尚且不知自己藏着多大的能量,能在岑无望的指导下摸索出杀意浓厚,化繁为简的剑招,这是寻常弟子难以企及的高度。只知道从某刻开始,大家都开始有意无意将她排除在外。


    她那时以为,是这些自幼习剑的同门看不上她这种野路子,加之花在溪中途插一脚,几乎把她的傲气全部浇灭。


    云杳窈疾步离去,顺便将象征身份的乾阳宗玉牌丢下。


    玉碎,她心头随之畅快,就好像一直堵在心口的石块终于被移开,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花在溪没有去第一时间将剑捡回来,他攥紧拳头,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只定位焰火。


    巨大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花在溪在忽明忽暗中垂着头,神色难辨,等烟花坠落,他以灵力传讯,无数弟子的随身玉牌泛起红光,传递着一则紧急消息。


    “乾阳宗弟子云杳窈、岑无望,现已叛


    逃,请诸位同门共同前往,缉拿叛逃者。”


    云杳窈听见身后炸开的声音,她脚步一顿,不过不是因为定位的传讯烟花太过吵闹,而是因为看见了岑无望。


    立于黎明前,隐于黑暗中,不复往日的清隽贵气,如今的模样略带狼狈,却仍旧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他的墨发纷飞,云杳窈再定睛一看,岑无望的面色带着浅浅笑意,青色宽袖在晨风中飞舞,那分明是因她而招展的旗。


    在岑无望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许久未曾照面的人。


    徐清来快步走来,不像是来围截她与岑无望的。


    果然,徐清来开门见山:“听闻你要远行,我作为友人,前来送一送你。”


    云杳窈放慢脚步,她道:“徐师姐,你不能出现在这里。”


    她与岑无望可以一走了之,可出身西晴徐氏的徐清来仍有族人,仍有许多斩不断的牵挂,若是其他同门看见了,难保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徐清来是个很好的人,没必要和他们牵扯到一起。


    然而正因她是个极好的人,所以面对云杳窈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话语,她仅仅是抿了抿唇,道:“诸多原因,万般理由,都不能阻止我送别友人。”


    她将一颗留影石递了过来:“不能和你一起看的风景,就记在这里面吧,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云杳窈拿过石头,上前与徐清来拥抱。


    她还沉浸在分别的伤感中,徐清来推开她,道:“杳窈,你自由了。”


    接着,徐清来又面无表情抹过脸上突兀的泪痕,继续说:“不要为任何人停留,快走吧。”


    她松开手,就像是平静的松开了一场少女时期的梦。


    现在,梦醒了。


    徐清来有点遗憾,可究竟在遗憾些什么,她在原地思考许久。


    大概是那些未曾和她一起读完的书卷吧。


    徐清来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潮往这里奔涌而来,很可惜,她不是能够戏水的游鱼,也不是远航的船。


    她要融入这片泡沫中,化成一滴水。所能做的最大助益,就是推一把决定远离死水的人。


    所以,她对同门撒了个谎:“我途径此处,没看见他们从这里走。或许就是为了逃避门中追捕,才特意没从这条近道逃走呢。”


    第55章


    过山门不过是逃离乾阳宗的第一步。


    山门大阵的结界范围自山门开启,一路延伸至山脚下。没有花在溪帮衬,云杳窈和岑无望只能试着强闯迷阵。


    山路崎岖难行,云雾缭绕。


    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清前方的路,云杳窈其他感官被放大数倍。她能清晰的听出岑无望粗重的喘息和萦绕在鼻腔的血腥味。


    岑无望身上的鬼气越来越浓重,云杳窈隐约看见他眸中红光闪烁。


    脚踝被铁链洞穿的伤口无法愈合,他还不知痛似的,半个痛字都不会说。


    云杳窈搀着他,汗从额头滑落至鼻尖,在她低头时摇摇欲坠。


    “再坚持一下。”云杳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我会带着你离开的,岑无望,你再坚持一下。”


    鉴义的在前侦察,铺天盖地的丝线分散向前,极快的消耗着云杳窈的灵力。


    饶是这般,她与岑无望的下山速度也并没有加快多少。


    她像是鼓劲似的,将岑无望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攒着心口一口气道:“没事的,我已经把弟子玉牌丢在了山上,他们暂时没办法准确找到我们的方位,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岑无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鬼气,他能闻到云杳窈身上淡淡的香味,还有越来越浓烈的,隐于肌肤之下的血香。


    本能令他头脑发昏,嘴唇嗫嚅着,想要寻找到什么。


    云杳窈费劲儿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所言仅仅一字而已。


    “渴……”


    “渴……”


    “渴……”


    岑无望冰凉的鼻息扫过云杳窈侧颈,开始在无意识环抱住她,这让她寸步难行。


    云杳窈知道他受鬼气折磨,不免产生些幻觉妄念。鬼化能提升岑无望的修为,代价却是让他逐渐丧失作为人的特质,直到变成一个只被欲望和杀心驱使的恶鬼。


    她知道岑无望难受,但又担心他会在神志不清时伤害自己,于是干脆停了下来,一口咬上岑无望手腕,尖利的虎牙深深嵌入岑无望的皮肉里,直至他被疼痛唤醒神志,她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冷声询问:“醒了吗?”


    岑无望眼神迷离,他看见云杳窈唇边一抹红,只觉得天地倒悬,眼前仅剩下这么一点润而艳的色泽。


    这目眩神迷的艳丽让岑无望的牙根有点发痒,嘴唇上的干涸越来越明显,他俯首凑近,带着痛苦与渴望,颤颤巍巍发出一声近似呻吟的祈求:“能不能……”


    下一刻,云杳窈捂住他的口鼻,佯装镇定。


    “不能。”


    她警告道。


    “无论你在想什么,都要忍住,不能真的放任自己失去理智,明白吗?”说完,云杳窈看见岑无望眨了眨眼,似乎是恢复了些神智。


    这回岑无望没有道歉,他无师自通般对着云杳窈的掌心吐了一口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惹得炸毛。


    “你有病吧。”云杳窈甩了甩手,岑无望却低声笑了起来。


    云杳窈重新架起岑无望,抱怨道:“岑无望,你的骨头硌得我好疼。”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害怕岑无望的意识再次迷失,所以不断翻找着话题。


    “万鬼窟可怕吗?你给我讲讲,我之前被晏珩关在崖底,并没有真的进入万鬼窟,光是听见万鬼哭号的声音都会做噩梦。”


    岑无望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听见她的声音,费力思考一番,才回答:“还好,就是黑了点。”


    不小心踩到一个石块,他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小心!”云杳窈稳住身形,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害怕岑无望带着她顺着山道滚下去。


    两人缓了口气,接着往前走。


    “万鬼窟就和这里一样黑。”岑无望说,“你害怕吗?”


    云杳窈说:“我不害怕了,我们就这么互相扶持着,我就想不起来害怕了。”


    阳光被树荫遮蔽,云杳窈只能凭借着零落的光斑和鉴义辨认道路和方向。


    在所有不可视的危险中,满身鬼气的岑无望反倒让她的心踏实了不少。


    “我在万鬼窟,杀了很多鬼。”岑无望突然说,他说得很艰难,仿佛那一摔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气。


    云杳窈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她将岑无望快要滑落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沉声回复:“没事,都过去了。有我在呢,我救你,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万鬼窟的鬼里,都是晏珩百年来从世间搜集而来的,穷凶极恶之辈。”岑无望说,“越往深处去,就越是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云杳窈忽然感受到一滴水落在她的后颈肌肤,灼热到她难以忽视。


    她何其聪颖,几乎是没费多少力气就明白了岑无望的言外之意。


    但她不能顺着岑无望的话继续说下去,她害怕越说越泄气。


    “别怕。”云杳窈抬头,终于看到前方有光亮出现。“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我们先出去,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更有价值。”


    岑无望说:“万鬼窟的深处,全是我染病而死的族人。”


    无一具骸骨,他却能嗅到尸山血海的腥臭。


    千年前的噩梦还历历在目,他如今总算能真情实感共情灵君。


    云杳窈无言,她的汗还在继续流淌,已经和那些泪融为一体,沁入衣衫,不分你我。


    “你觉得自己是罪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有生者才能创造意义,历史由死者缔造,却由生者书写,活下去的才能看见希望。”


    “你觉得对不起他们,就为他们正名,为他们立碑,让他们真正得以安息,难不成化为厉鬼,浑浑噩噩活了数千年就是什么好事吗?”


    岑无望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从万鬼窟带出的我,到底是人是鬼。”


    原本空洞的脚踝伤口再次被锁紧,铁链如影随形,如同生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将他锁在离乾阳宗出口的最近处。


    云杳窈半个身子已经离开阵法,暴露于阳光之下。


    阵外,怀璞长老将拂尘


    一甩,口中念念有词。


    岑无望的鬼气在剧烈的痛苦中不断外溢,他的双手已经成了枯骨,牙齿如兽齿,森然可怖。


    “老朽久候多时,你们真是让我好等啊。”怀璞长老睁开双眼,他道:“这锁魂链是为恶鬼打造的,能穿透魂魄,困锁鬼魂,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他此前一直没有寻找到机会单独教训岑无望,积怨已久。


    廖枫汀是他的得意弟子,就这么草草死在外头,他不可能放过罪魁祸首。


    如今没了晏珩在侧,他恨不得直接将岑无望杀死,为爱徒报仇。


    怀璞长老道:“你们不会以为山门大阵不过是个摆设吧。”


    他启阵,无数灵气如刃,向岑无望削去。


    岑无望如今是半鬼半人,在锁魂链的催动下鬼化更加明显。


    而山门大阵中的灵刃,不止有削骨断筋之能,更能直击魂魄,让强闯乾阳宗的恶鬼试试什么叫凌迟之痛。


    问心剑气作挡,拦下第一波灵刃。


    灵刃与问心还有鬼气交缠,因其数量多,且阵法内几乎没有死角,很快,那些灵刃就从各种意想不到的方位飞出,向岑无望袭去。


    “云杳窈,你若执迷不悟,还要护着这戕害同门的恶鬼,我也再难顾及微尘师弟的颜面。”怀璞长老摇头,“我一直以为你与枫汀关系近,至少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如今看来,你的清白不过是微尘师弟的一面之词。”


    拂尘再次扬起,几名在怀璞长老身后的乾阳宗弟子迅速围了上来,将云杳窈和岑无望分割开来。


    几人身位变换,数剑齐发,剑意组成的阵列将云杳窈围困在一方狭小空间内。


    为首的那名弟子,云杳窈记得他的名字:“段祐。”


    段祐听见她喊自己,抿着唇脸色阴沉下来,问她:“云师妹,你到底是不是岑无望的帮凶。”


    云杳窈道:“岑无望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是杀害廖枫汀的凶手,而我自然更不能称之为帮凶。”


    段祐看着她,道:“那好,即便真如你所说,他岑无望并非杀害廖师兄的真凶,那你该如何解释他如今的这副模样?他可是鬼,潜入宗门,必有所图,你替他百般辩解,是因为你顾念兄妹之情,还是压根被他所操控,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实情。”


    他越说越愤慨,身体不由得微微前倾,连本命剑都随之颤抖。


    他身侧的弟子立刻提醒:“师兄。”


    段祐稳住心神,他眼眶微红,不顾同门暗示,继续道:“你明知道的,廖师兄他是个多么好的人,你怎么忍心让他断送性命,甚至为了袒护凶手迟迟不肯回宗门,你肯为岑无望日日赴约命殿,难道就不肯替廖师兄的亡魂上一柱香吗?”


    他微微有些哽咽:“你明明知道……连整个常慎峰的弟子都能看出来,廖师兄他对你多有照拂。”


    段祐的手已经不稳了,云杳窈趁此机会,提问心破阵。


    其余几位弟子很快便反应过来,缩小剑意范围,想要提前截断她的出路。


    在常慎峰弟子们围攻云杳窈时,她突然感受到一股灵气自丹田而起。


    她突然在交手时提前预感到了这些招式的落点。


    一直止步不前的境界在这一刻突然提升,没有任何征兆。


    除却灵气的提升,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段模糊的记忆。


    常慎峰弟子所用剑阵,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56章


    并非在乾阳宗,熟悉感令云杳窈手中剑偏离半寸,险些刺伤阵列最前的段祐。


    眼前闪过一角红衣,段祐的身影仿若和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红袍银甲少年重叠,她不自觉张开嘴唇,眼角的肌肉随之抽搐,手腕狠狠一转,这才及时避开。


    与此同时,陡然进阶的境界伴随着巨大的灵气流转,在这一刻,万物的面目突然清晰,空气中的灵气运行仿佛有了固定轨迹,冲散刚才的画面。


    云杳窈的发丝衣袖纷飞,左手握住手腕,汇入灵气,将满眼震惊和慌乱的段祐振开。


    他向后滑行数丈远,地上留下一道长且深的痕迹。即便如此,段祐仍是没有停下来,最终还是怀璞长老抬掌,将他拦了下来。


    段祐紧着腮肉,喘了几口气,没等师父和众师兄弟上前查看,就重新握剑冲了上去。


    招招狠厉,直冲云杳窈面门。


    “你与岑无望狼狈为奸,残害同门,还我师兄性命!”


    云杳窈左右闪躲,避开几招又急又凶的横扫和刺挑。在段祐改变方向,突然冲她下身挥砍时,她并没有立即往后退,而是轻盈一跳,稳稳踩上他的剑尖。


    云杳窈知道多数情况下,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廖枫汀的死无可挽回,而晏珩威望深重,即便她把嘴皮子说破了,也没人会信实情。


    但她不能任凭他们污蔑。


    “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杀害廖师兄。说到底,你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凶手是我们,空口无凭,为何就要笃定是我与岑无望杀了他。”


    段祐说:“廖师兄的棺椁就停在命殿后的,他的身上还有鬼气残留,不是岑无望难道还能是花师兄吗?”


    云杳窈眨眨眼,突然笑了:“你自己都说了,只是鬼气残留,这些浮于表象的东西都可以搜查,如若真的想知道究竟是不是被鬼所杀,为何当初不趁头七没过,用聚魂之术强召他魂魄,好好问问当日真相。当时进入幻境的又并非岑无望,晏珩是不是撒了谎,也未可知啊。”


    段祐额头青筋鼓起,剑向上挑。


    云杳窈借力飞回岑无望身边与他背靠背,各自击退聚在身旁几个弟子。


    段祐喘着粗气,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看,咬牙切齿道:“住口!是你们!你们明明把师兄的魂魄都打散了,还敢提聚魂,你们何其狠心!”


    云杳窈的笑僵硬在脸上,她道:“不可能,我那时进入卫英台,明明……”


    几位弟子再次聚集起来,配合着段祐再度围上来,怀璞长老挥动手中拂尘,为段祐护法输送灵力,这下原本略显吃力的段祐灵力猛增。


    “莫要与她多言,将这二人速速拿下。”怀璞长老道。


    他说罢,转动拂尘,在手中翻转后,拂尘化为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向云杳窈和岑无望刺去。


    好快!


    怀璞长老的速度极快,快到云杳窈根本看清不清楚他灵气的运行,他的剑气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云杳窈想要横剑挡住这正面一击,然而怀璞长老来势汹汹,境界的威压直接盖在所有人的肩上,根本不给反应的机会。


    她甚至能听见有人的膝盖坠地,跪出巨大声响。


    风势已经袭击到了脸上,但云杳窈动作始终慢一步,双腿犹如灌了铅。


    心脏就要跳出来了,身后还站着岑无望,她边下意识喊着岑无望的名字,边抬剑去试图抵挡。


    “岑无望!”她喊,却并不是寻求帮助,“走!”


    云杳窈的腿都在抖,然而她想,就这一次,哪怕让她就逞这一次的英雄,让岑无望快逃吧。


    她是个惜命胜过一切的人,但是为什么会在此刻奋不顾身,她也不太清楚。


    这是个完全遵循本心的反应。


    是对少年岑无望侠肝义胆的模仿,还是对自己过往懦弱的补偿,亦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作怪。


    总之,云杳窈确信,她是想让岑无望自私一回的。


    在剑落下前,浓郁的鬼气从云杳窈背后升起,排山倒海般将她包裹住,无数只鬼手挡在她身前,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身侧飞了出去。


    云杳窈这才大口呼吸,汗瞬间浮起,浸湿后背。


    剑破空的声音消失,虫鸣与山间鸟啼也消失了。


    万物陷入寂静,这一刻,似乎连风的声音都被强制剥夺,灵气和鬼气聚于一点,那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前面,抬手解了喉间的封印。


    岑无望发出危机情况下的第一道指令。


    “弃剑。”


    声音浑厚有力,分明是怀璞长老的嗓音。


    音咒的效果立竿见影,怀璞长老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逐渐松开五指。


    剑随之落地,尘土与碎石纷飞。


    第一道音咒使用完,岑无望的鬼化程度更深,他的乌发在空中飘飞,苍白肌肤之上没有血色,无数条血管在皮下爆裂开  ,泛出蜿蜒的暗红痕迹。


    不知何时,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年自山间迷雾中御剑而至,自后方冲入鬼气,如鬼魅般轻巧。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她肩上,道:“别动。”


    横在云杳窈脖子上的,是一柄扇子,且是扇骨暗藏锋利刀刃,足以割喉见血的扇子。


    与岑无望一般身形,甚至连音色都有些相似。


    鬼气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让他一路通行,并没有发起攻击。


    闻佩鸣亲昵在她耳边问候:“许久不见,师姐怎么都不和我打声招呼再走?”


    “闻佩鸣。”她还是思索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名字。


    “嗯,我在。”闻佩鸣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我两次为师姐而来,师姐却吝啬于给我些笑脸,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云杳窈恨声:“你想做什么?”


    他笑眯眯答:“自然是,想要随师姐左右,我早就说过,我这一世受上苍使命而生,三千命数中,有三条不可更改的既定命途,其中一条便是我的红线。”


    闻佩鸣唇边笑意越发明显:“命定之人就在眼前,我自然要抓住机会。”


    云杳窈其实一直都不懂得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只当是少年天真,拉着她说些狂言,以此凸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很信这三条预言。


    明明是这么傲气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迷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预言?


    云杳窈不懂,她重来一世,虽仍未能报仇雪恨,但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即便是既定的命数,也有可转圜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些什么新奇言论。”云杳窈道,“这么信命,有没有看到自己的死期?”


    这种刻薄的话没有让闻佩鸣恼怒,他思索片刻,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看到过另一个人的死局。”


    他将云杳窈挡在身前,回身想要刺穿他咽喉的岑无望硬生生停了手,指尖距离云杳窈的眼睛很近,她看不见岑无望的狠厉杀招,只能看见他脸上狰狞密布的伤痕。


    “哎呀。”闻佩鸣用手心蒙住云杳窈的眼睛,对岑无望说,“你这副模样,千万别吓坏她了。”


    岑无望道:“放开她。”


    “不能呢。”闻佩鸣说,“我照渊阁向来遵循公平交易,你有什么等价的珍宝能换吗?就敢口出狂言向我讨人。”


    两人间的火药味弥漫,怀璞长老横插一脚:“闻佩鸣,快,先带她到我这里来。”


    他咳了两声,借剑站了起来,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血从口中溢出来,狼狈异常。


    “你也同理。”闻佩鸣礼貌道,“长老可是想起手中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怀璞长老又是一口血,他皱着眉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闻佩鸣转了转扇子,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飞舟。


    绿紫丝线绣成的鸩鸟图腾在旗帜上翻飞,栩栩如生,飞舟遮天蔽日,很快就在他们上方停下,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块阴影。


    “少阁主。”天枢落地,抱剑躬身行礼。


    他身后紧随着一众黑衣劲装的照渊阁侍从,迅速将场面转成他的主场。


    “此地不宜久留。”天枢道,“毕竟是在乾阳宗山下,为少阁主贵体着想,还是先随属下回到飞舟内,再将实情一一告知云仙子。”


    他斜睨了岑无望一眼:“还有这位……岑仙长。”


    “你这是要干什么?”怀璞怒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服管教,这就是照渊阁与我乾阳宗结为同盟的态度吗?少阁主如此出尔反尔,是否是阁主授意?”


    他不停咳嗽着:“这二人杀我爱徒,我定要让他们偿命,你今日若执意带走他们,就是向我乾阳宗宣战。纵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循迹而至,亲取他们的性命。”


    每个字都带着血和恨。


    云杳窈早听说怀璞长老有意将廖枫汀作为继承人培养,爱如亲子,却还是在看见此情此景后难免有些惊讶。


    毕竟他的亲生儿子花在溪,并不怎么受他待见。


    看来于怀璞长老而言,廖枫汀的分量,远胜亲子。


    天枢根本没正眼瞧他,低头谦卑请示:“少阁主,要杀了此人吗?”


    第57章


    闻佩鸣一直将云杳窈挡在身前,扇骨的暗刃划破了云杳窈的颈间肌肤,渗出丝丝鲜血,才让岑无望有所顾忌。


    他抬抬下巴,很快几名照渊阁侍从就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法器,将岑无望彻底围困捆束。


    将云杳窈交由天枢手中,闻佩鸣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掩下唇边讥诮,摇了摇头。


    “虽说我至今未曾正式行拜师礼,但这老头总归是乾阳宗的长老,即便师徒缘份浅薄,也不至于杀了他。”


    闻佩鸣上下打量了怀璞长老一番,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行了,恕在下不能送长老回去,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他自顾自从属下的手中接过两根根略显破旧的褪色长纱,佐以灵力。


    长纱像灵活的蛇,分别缠在闻佩鸣和云杳窈手臂上。


    云杳窈想甩开,但绸带丝滑向下,将她的手指卷好,不给她机会解开。


    两条纱在空中再次交缠,打成一个连环回文的结。


    “缘牵一线,绾结同心,师姐你瞧,我们牵在一起像不像……”


    闻佩鸣话未说完,岑无望在重重束魂网中挣扎,骤然爆发的鬼气险些将网撑开。


    岑无望怒吼:“问心,这时候还不知道护主,要你何用!”


    他的面容狰狞,险些要破网而出,天枢等人迅速围了上去,掐诀稳固网上封印。


    这蕴含了灵气的一声叩问发出,问心陡然焕发出异样光芒。剑气直冲云霄,自亮光中隐约可见一微弱人影。


    乌云密布,天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厚重的轰隆巨响,不像雷鸣,更像是某种隐于云层之后的绝迹神兽重现于世。


    这柄上古神剑终于展露真容,剑灵在雷光中现身,身形瘦削高挑,眉目坚毅,乍一看雌雄莫辨。


    剑灵的人形类持剑者,这柄剑的剑灵说不出哪里与云杳窈相仿,偏偏眉目神似云杳窈,看起来清丽无害,却睚眦必报,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坚韧和不甘。


    剑是没有性别的,但剑灵能够选择自己的性别。她的身法比挥出去的剑气还快,天枢根本来不及看清剑灵的样子,只感觉腰腹剧痛,再有意识时已经被震出去几十丈远,身体将远处的新树砸断,他口吐鲜血,五脏六腑移位,无法动弹。


    而后,天同剑灵迅速与云杳窈交换眼神。


    或许这就是剑修和本命剑之间的默契,今日头一回相见,便如同旧相识,仅仅一瞬,她们在擦肩而过时交换身位,云杳窈握着问心的本体奔向岑无望,而剑灵以灵气化出一柄光剑,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挟持闻佩鸣。


    闻佩鸣的反应速度不及她,可天同却自发挡在他面前,替他挡过剑灵的第一击。


    然而剑灵根本不给它喘息的机会,轻轻转动手腕,就把问心挑飞。


    落地一瞬,有个尚不能显现真面目的模糊人形光影还想应战,问心剑灵抬腿横扫,将他狠狠压在地上。


    她踩着尚未完全显形的天同剑灵,剑指闻佩鸣的咽喉要害,明明与闻佩鸣相对,她眼睛却斜睨着地上的故交。


    闻佩鸣似乎没看见眼前威胁,场上攻守异势,竟然还有心思继续攀谈:“久闻问心威名,未曾想能亲眼见证剑灵现世,果真是非比寻常。”


    “闭嘴。”她不耐烦道,“竖子狂妄,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问心  。“地上的光影突然说话。


    问心挑眉,她的手很稳,先是将闻佩鸣以同样的力道打出去,直接把他的嘴强行封上。


    而后剑尖回到原位,摆出明晃晃的威胁姿态:“千年不见,你都沦落到为这种人作配了?”


    天同想要起身。


    “也是。”她嗤笑,小腿发力,将刚离地三寸远的天同踩回去,“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他没有反驳,许是两柄剑本就同根同源,天同虽然一直被压制着,可身影却逐渐清晰,在模糊光影散去后,是一个面目寻常,甚至稍显木讷古板的脸,他的眼睛眨了眨,没有焦点。


    问心看出他的不对劲,弯腰凑近,问:“这是瞎了?真是神了,剑灵也能瞎啊。”


    她指尖的灵气钻入天同体内,发觉他岂止是瞎了那么简单,体内五感滞涩,分明是还受困于封印,不知为何跑了出来,连维持人形都很艰难。


    若是人失去了五感,无异于陷入绝望,天同身为剑灵,如今只能感受到同源而生的问心,以及握剑之人的号令。


    闻佩鸣尚未见过天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


    那么天同急于现身,极有可能是为了另一个可能。


    “快逃。”天同道,“逃啊!这里是……”


    远处,拨雪的剑气破空而至,将他的话绞杀在喉中。


    没有血,剑准确刺穿天同的喉咙,灵气顺着贯穿伤四散逃逸。


    他使出全力,凭借直觉向前推了一把。


    问心顺着他的推力避开了拨雪剑气划分出的范围。


    折了几条肋骨,逐渐恢复视线的闻佩鸣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用天同支撑着自己的躯体,狼狈地喘了几口气,将口中的血沫子吐了出来。


    “我说……我刚和自己的剑灵见面,就这么急着抹杀他,未免有些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天枢还在昏迷,其他人也已经被云杳窈和岑无望牵制住。


    他只好挥手,让其余人以他为中心,不再围攻云杳窈。


    “抱歉,事急从权,损失的东西我一力承担。”随之而来的是已经突破幻象的晏珩,他衣袂翩翩,荼白袖袍迎风招展,恍若孤鹤展翅翱翔。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闲杂人等,在场环视半周,找到了已经拉着岑无望想要趁乱悄悄逃离此处的云杳窈。


    晏珩没有丝毫犹豫,掐诀幻化出十二柄剑,紧随她的背影而去,其中有两道已经抵挡在她身前,提前拦住去路。


    拨雪剑气汹汹,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包容和无奈:“为什么总让我担心,那些门规教条还是没印在心里,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学不会。”


    云杳窈能听见他刻意的传音入耳,她慌乱之中也没有选择折返向他示弱,而是猛然顿住,盯了眼前寒气森森的拨雪分身片刻,她耳边挤入一道冷静的嗓音:“向上。”


    猛然拉着岑无望朝上方飞去。


    晏珩眯起眼,以为她想躲到飞舟上,他轻笑一声,两指并拢,闲闲挥去手上寒气,再度凝聚指尖灵力。


    天底为之陷入一瞬间的寂静,而后便是无穷尽的冰冷。


    像是耗尽了数百年的严冬,在须臾之间,寒气聚集在飞舟附近,很快就有木质断裂的牙酸声音传过来。


    晏珩安然落地,站在闻佩鸣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了丝戏谑:“少阁主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掺着冰渣的飞舟齑粉从天而落,晏珩一挥袖,所有东西都停滞在半空。


    胜券在握,所以他几乎是漫步走入自己所造就的寒冰炼狱之中,甚至有余力将沿途被殃及的诸位挖出来,解开他们身上的寒冰束缚。


    连血液都瞬时凝固的剧痛,几乎要侵蚀人的所有理智,只有晏珩才能做他们的庇护。


    所有人都不自觉跟在他身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暂时失去了知觉和思考能力,只为了索取片刻温暖和生意。


    烟尘散去,晏珩定睛看向剑阵围住的那一方落点。


    没有血迹,没有挣扎,没有人影。


    他唇边犹挂着浅笑,漫天的寒冰却陡然被怒火惊醒,泼洒下来,将众人的神智唤回。


    包括怀璞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打起了寒颤。


    他咳嗽几声,被弟子们扶了起来,他看清了局势,不知道云杳窈用了什么法子逃脱,却能感受到寒冰之下深埋的波涛暗涌,对着那个如雕塑般的身影安慰道:“师弟,没事,人没了再想法子抓就好,不要动怒。”


    他的话晏珩不知听进去没有,总之,他对着空气呆愣愣看了一会儿,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即刻消融在他掌心。


    怀璞还在想着安慰晏珩的话,他却兀自转身,众人还没看清他脸上变幻的神情,一息之间,他已移至闻佩鸣身前,单手掐着脖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把握着距离,让闻佩鸣的膝盖刚好够着地面又不能突破强大威压顺势站立起来。


    那张与岑无望相似的脸在此刻越发可恨,晏珩感觉脸部的经脉有一瞬疼痛抽搐,明明是他手中的人无法呼吸,他却如同也被扼紧咽喉一般,气血往头顶翻涌。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还真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了,想玩英雄救美,也要看你配不配。”


    他的五指陷入闻佩鸣的脖颈,这世间所有的生命在他手中无比柔脆,他却分毫不在意,甚至懒得维护自己的磊落形象。


    一种无法抵抗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甚至想就这么把在场所有人杀了,这样反倒干净省事。


    或者更直接一点,他开始清除所有除云杳窈以外的人,左右这世间不过渺茫的天与地,如真是能仅剩他们一双,就再不会因旁人生出事端。


    “你今日杀了我,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闻佩鸣艰难道,“至少这一世的她,你别想再见到了。”


    晏珩眯起眼:“你威胁我,真以为我不敢下手吗?”


    他指尖寒气将闻佩鸣颈间血液的温度迅速降低,几乎凝结。


    冷热两股灵力在闻佩鸣体内对抗着,他在剧痛中服软:“我把她带回来,我会把她完整带回来,你不是还有想要的东西吗?不放她去找,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到灵果的踪迹?”


    第58章


    飞舟坠落之时,内部有一道残阵还未立即消散,能隐蔽人的踪迹,所涵盖范围甚广。


    云杳窈在听到闻佩鸣声音时,已经走投无路,听从他指令向上寻找残阵,属于铤而走险,她也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好在这回闻佩鸣还算仗义,她竟然真的借着残骸中的阵法逃了出来。


    向南便能越过大河抵达南荒,可她没有渡河的船只,南荒境内危机四伏,只有照渊阁治下的几座城还算太平。


    向东的襄华王都无法庇佑他们,王都虽繁荣,但若是晏珩施压要人,他们也难逃被舍弃的命运。


    再往东南七百里是大陆核心,亦是人迹罕至的禁区,更是嵘烬山所在之处,可止戈与岑无望交易已经完成,先不论他们二人如今形同陌路,止戈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没有她的指引,搞不好连山门都见不着。


    残阵效果有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身后的追击者不知何时就会赶上,她捏在手里的一小块阵法核心灵石逐渐失去灵气,她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到底。


    权衡利弊之下,云杳窈最终选择一路向东,在夜色沉沉中深入大陆的中心禁地。


    岑无望因体内鬼气与灵气冲撞而昏了过去,云杳窈只能背着他。


    明明**还在,她却觉得背上的人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能随着山间迷雾飘散消亡。


    耳边静悄悄的,听不见他的呼吸。云杳窈心惊肉跳,停住脚步歇了一口气,喊他:“岑无望。”


    他的心口紧贴着云杳窈的背,她能感受出,岑无望的心脏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狂跳着。


    云杳窈总怕这颗躁动不安的心脏承受不了如此混乱的力量,在某一瞬间跳出胸膛。


    终于,在第三次呼喊后,岑无望苏醒了过来,比呼吸声更快抵达耳边的,是他微弱的回应。


    “别怕,我不会死的。”


    汗流淌到下巴,云杳窈故作轻松:“我知道你不敢。”


    她怕岑无望再次昏过去,于是和他开玩笑:“这下你可欠


    我更多一点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虽说身死债消,可救命的恩情如此深重,你要到地府躲债,那我该向谁说理去?总不能去问阎王要人。”


    她说着,岑无望忍不住笑了几声,笑得险些滑落。


    他紧紧环抱住云杳窈,没主动下来赶路,整个人赖在她身上,懒散道:“放心,阎王不稀罕收我。我脸皮厚,承蒙恩人宠幸,方才能保住小命一条。”


    “是啊。”云杳窈说,“你可要铭记于心,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千万,千万,千万要代我珍重它。”


    她重复“千万”两个字的时候,岑无望几乎是屏住呼吸,就这么认真听着她略带疲惫的轻语。


    就在这么缱绻的温声叮嘱中,岑无望倾耳听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他神魂惊惧的事。


    若是单凭依赖和不舍,云杳窈绝对不至于为他孤身赴险境,甚至不惜与乾阳宗划清界限,与他这么一个恶名远扬的行尸走肉纠缠在一起。


    岑无望嘴唇微颤,很想问她是不是喜欢他。


    从前他以为,云杳窈是小孩子心性,对他的追思和依恋不过是年少时的悸动使然,他可以引导,可以拒绝,却绝不能诱导她走上情路。


    此时的人间已非千年前,她懵懂无知,他却不能趁人之危,哄骗她的真心。


    可现在呢?


    在亲眼见证她眼中爱怜后,岑无望甚至怀疑,她的喜欢是不是比他预想中更多,更坚不可摧。


    岑无望无意要她的全部关注和全部情感,可人总是贪心的,一旦设想出一个答案,心中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更多贪念。


    答案昭然若揭,岑无望甚至不需要等到一个明确的回答,仅凭云杳窈那紧紧抓握着他的手就能找出答案。


    岑无望眨眨眼,一边吞下因激动而翻涌上来的血,一边忍不住喊她:“恩人。”


    他戳了戳云杳窈的后颈。


    有点痒,但云杳窈不方便回头,被他莫名带着点谄媚的语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于是掐了他一下,道:“干嘛。”


    岑无望将犯完贱的手垫在胸口前,隔开两人太过贴近的心脏。


    他笑着,话到嘴边,却不禁红了眼眶,“师妹的话我必定牢记于心,我还想看着你安稳一生,你若不快乐,我可是死不瞑目呢。”


    岑无望一身傲骨,却总在面对云杳窈时生出几分怯来。


    倘若说,爱使怯懦者勇敢,那它同样能使自负者卑微。


    见云杳窈没接话,他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你不是想过凡人的生活吗?那等我们避过了这阵子风头,就游山玩水去,若是你哪一日遇见意气相投之人,我绝不打扰,你在心底给师兄留个位置,准我在身侧看完你的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云杳窈沉默着,步调未变,岑无望见状,一时摸不准她脾气,只能继续添油加醋。


    鬼化严重侵蚀了他的脑子,云杳窈这么个大活人在他眼前,他忽然感觉胃部有一股灼烧感。


    咽下一口唾液,久违的饥饿感让岑无望胡言乱语起来。


    “若是……若是你未来夫君是个不容人的,与我起了争执,你会后悔今日救我吗?”


    岑无望的牙根有点痒,他没多少力气,将下巴垫在云杳窈肩膀上,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貌似只需要一点不经意的转动,就能将唇印在她的肌肤之上。


    他被这种卑劣下流的想法惊醒,还未来得及唾弃自己,被云杳窈猛然松手的动作吓了一跳。


    岑无望反应不及,直接跌倒在地,还好此处是山间平地,不至于一路滚下去。


    “我现在就后悔了。”云杳窈说,“你这么体贴,那就自己走吧,我累了。”


    云杳窈脚步情况,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细雨飘洒,很快就同山雾一起将两人间隔起一层朦胧白纱。


    岑无望几次想上前抓住云杳窈的手腕,奈何她像背后长了眼珠子似的,总能灵巧避开他。


    “师妹。”


    “杳窈。”


    山路湿滑,土地泥泞,云杳窈听见身后人的粗喘,还有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便顺着山间地势,钻入一方洞穴内。


    奔逃一天一夜,不止是累的,还是气的,云杳窈从方才开始便没有再同岑无望说过一句话。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沉默绞干衣摆上的沉重雨水,又自顾自贴着洞口处的石壁坐下。


    她没有合眼休息,反倒警觉盯着外头的动静,以防真的有人会不惜代价进入嵘烬山追捕他们。


    岑无望挨着她坐下,鬼化带来的灼烧感一路从胃烧到心口,他身上的纹路又增长了不少,只有靠近云杳窈时才能好受些。


    但他又不满足于靠近,总想试探着扯一扯云杳窈的袖子。


    扯了袖子,自然就想试试能不能再更靠近些。


    偏偏他手指勾上去,她总能绕开他的指法,寻到空子甩开他。


    到最后,她索性原地打坐调息,连余光都不再分给他。


    见状,岑无望能看见她带着湿润水汽的鬓角碎发迎风微动,索性破罐子破摔:“师妹,你喜欢我。”


    云杳窈深吸一口气,胸前来回深深起伏,这使岑无望越发笃定,她定然听见了自己的话。


    久违的,岑无望心底萌生了一种有恃无恐的娇纵和坦然。


    他凑到云杳窈脸前,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秀丽五官,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喜欢我啊?”


    谁了,下一秒云杳窈便睁开双眼,她趁岑无望不备,直接将他猛地推倒,以一种不容对方抗拒的姿态压在他身上。


    她能看清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也能看出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心。


    岑无望仰躺在地,挑眉以待,就这么轻而易举接受了云杳窈略显粗暴的压制。


    他甚至不担心她会做些什么,或者换句话来说,即便是此刻她要了他的命,他都不会去思考缘由。


    云杳窈启唇,用近乎冰冷的语气回复他:“我恨你。”


    她每个字音都咬得很重,手上力气也在不断加重,岑无望汲取着她身上的体温,也在此刻看见她眼里的怨恨。


    只是这怨恨无端带了些缠绵和惶然。


    “我特别恨你,恨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为我考虑的大度模样,恨你总是能洒脱抽离,你凭什么觉得,在我为你舍生忘死后,还能若无其事转头与他人共度此生。”


    “我生来睚眦必报,你想将我推给别人,没门。”


    云杳窈看着身下人逐渐收敛笑容,眼球微微不安转动。


    “你宁愿冷眼旁观,也不愿参与其中,到底是不想介入因果,还是因为这一世的我,并不如你设想那般完美。”


    “我从前不懂得,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百依百顺,却不准我爱你。现在我明白了,并非你冷漠无情,而是你的情深,不能全部付诸于我。”


    “岑无望。”


    “师兄。”


    “阿兄。”


    “你到底喜欢听我喊你什么?”


    无风却见雨,一滴滚烫的雨落在岑无望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听见云杳窈说。


    “这一世的我,没有优越出身,没有强大灵力,没有能够足以复兴灵族,完成复仇大业的能力,你很失望吧。”


    “那你讨厌我吗,你是不是同样恨我?”


    就像云杳窈恨他一样,她害怕又期待着,对方回馈给她同等浓烈的爱恨。


    她抽出一只手,轻轻扣上岑无望的脖颈,不是去控制他的命脉所在,而是摩挲着一道接近咽喉处的灵族秘文。


    失传已久的灵族文字,云杳窈在幻境中学习过这几个字的含义,正是她的名字。


    岑无望能以声控制灵力运转,


    琴、笛、鼓……凡能发出声音的,都能为他所用。


    而他最后一个武器,便是自己的声音,能拟万物声响,亦可伤人于无形。


    云杳窈见识过憎愔的本领,自然知道他的咽喉是要害。


    平日里便以一块方巾作遮掩,从不轻易示人。云杳窈也是在他方才跌倒时才看清其中奥秘。


    岑无望感受到她略带薄茧的手指滑过那处隐秘的禁制符文,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这才想起,刚刚得意忘形,从云杳窈背上摔下来的时候,颈前遮掩禁制符文的方巾有所松动,一直松松垮垮挂在那里,他并未来得及将其重新整理系好。


    云杳窈伏在他胸口上,指尖微微陷进他的颈间肌肤,他最脆弱也是最强大的地方。


    他动了动手臂,将云杳窈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如无数次深夜里哄她安心入睡一般,低声道。


    “杳窈,你聪颖清明,应当知道,狠心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在这世间万万人中,你的灵魂就是独一无二的,并不会因出身的贵贱而改变其坚韧,更不会因记忆的残缺而丧失本性。强大与否都是后天赋予的,并非生来就有的能力,我也从不在乎你能否光复灵族,我只要你。”


    云杳窈静静伏在他身上,看不见脸上表情,可岑无望知道,她一定是在认真听着自己说话。


    对于岑无望,她可能有时候确实少了些耐心,但总会多些期待。


    岑无望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所以那些耐心,他乐意去补足。


    “我并非一直都有站在你身边的特权。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做凡人,甚至不是第一次做同门师兄妹,每一世的每一次,但凡是你选择了我,我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你身侧。”


    “你选择了谁,谁才是你的臂膀,你的忠臣,你的不可替代。”


    “杳窈,你从不孤单,也并不渺小,你所蕴含的力量和权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强大。”


    岑无望叹了口气,将她从怀中挖了出来,捧着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


    “只是有的时候,世事易变,人潮喧嚣,以至于你会错失了倾听自己声音的机会。”


    第59章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岑无望用手拨开云杳湿润的头发,好让偶尔误入洞中的风也不能妨碍她眼中盛满自己。


    云杳窈的阴影落在岑无望的脸上,她永远不会忘记两人初遇那日,但还是故意说:“太久远的事情,我记得不得。”


    就好像存了心思与他置气一般。


    天地作证,云杳窈并非任性妄为的人,岑无望也绝非什么温柔敦厚的脾气。她向来是得了台阶就顺势而下,但偏偏在岑无望这里,总是忍不住再三试探他脾气的底线在哪里。


    两人对望一阵,还是岑无望先开了口。


    “在流民堆中,火光映着你的脸,红彤彤的。”他回想着那时情景,尽量避开所有有可能会伤害到她的字眼。“木烬尘埃落在你的发上,好似蒙了一层愁。”


    “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你喊我哥哥,你让我救你。”


    “我本不该靠近你,可是我忍不住。”他眼含热泪,眼睛眨也不眨,任凭泪光聚集在眼窝里。“我那时候就想,若你注定是浊世飘零的舟,那便由我作你身下涛浪,直到——”


    他喉结滚动,酸涩在喉管里不断涨大,咽不下,吐不出。


    岑无望轻轻说,重重承诺:“直到你不再惶恐,不再无措,找到可以停泊的岸,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可是我错了。”岑无望说,“我早该明白,这世间没有永恒的靠山,更没有无风的岸,可我只想你康乐无忧,甚至有时候会固执己见,忽视了你的感受。”


    他道歉:“我错了,我简直错的离谱,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上。”


    “杳窈,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我爱你。”


    岑无望抬头,带着虔诚将苍白的嘴唇印在云杳窈冰凉的额心,然后是仍在轻轻抖动的眼睫以及小巧精致的鼻尖。


    可心底的欲望并不满足于这些浅尝辄止的触碰。


    岑无望与她互相蹭了蹭鼻尖,就像不会言语的小动物在做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交流。


    “杳窈,你能亲亲我吗?”


    若是忽略了逐渐滚烫的鼻息,岑无望讨赏讨得异常自然,但师妹没有允许,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云杳窈唇边徘徊,在附近捕捉她略显局促的呼吸。


    云杳窈没有回答,明明她已经把岑无望压在身下,可对方却没有半分被压制的自觉,那些鬼气就这么偃旗息鼓,慢吞吞在两人身旁流动。


    岑无望看见云杳窈喉间微动,嘴唇张了张。很可惜,没有捕捉到任何一句明显的指令。


    他只好用指尖轻轻划过她掌心,撒娇似的央求:“师妹,你疼疼师兄吧。”


    云杳窈并不是想要拒绝他,实在是岑无望的眼神太过炙热,让她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个角度亲近才好。


    她试探着贴了贴岑无望的唇角,却听见身下人轻笑,她能感受到岑无望连嘴角的弧度都往上扬了扬。


    “你笑什么!”云杳窈羞恼道。


    腥甜在齿间漫开时,未尽的话语被岑无望突如其来的强势打断。洞外骤雨忽至,翠绿新叶裹着不知何时重新漫布山野的雨丝,从洞穴门口钻进来,落在了云杳窈的肩膀上。


    有一些细密的雨雾扫进云杳窈的后颈肌肤,引起一阵颤栗,可能是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分了心,她将自己从泥泞的思绪里拉扯开,与岑无望分离。


    “不够。”岑无望得寸进尺,在云杳窈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时,鬼气凝结而成的绳不知何时攀上她腰肢,隔着衣料传来细密的震颤,隔绝雨雾的同时,贪婪的汲取她身上的热意。


    他欲将她重新拉回情海欲潮之间。


    “师妹知道这世上什么话不能听吗?”


    在分辨不清的喘息中,岑无望颈前的方巾已经被云杳窈攥成一团,符文传来微弱的金色光芒,几乎要压制不住他外溢的灵气。


    鬼气与灵气缠斗,云杳窈目眩神秘,有时会想要休息一下,然而岑无望追的紧,与她交换吐息,偏偏不肯容她再度抽离。她几乎在怀疑恍惚看见初见那夜的火光穿透岁月,将两道影子熔铸在潮湿的石壁上。


    一会儿是丝竹歌舞间滚动的银杯,一会儿是殿上红绸间青涩稚嫩的脸,还有灰色天空下,负剑而过的少年侠客。


    被世界遗忘的两个魂魄,此刻正从彼此血肉里煅出新的形状。


    云杳窈不小心咬到岑无望的唇,听见他倒吸一口气,才赶忙撇过头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能就地取材,随便扯了个话题。


    “岑无望,你脖子上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对劲。”


    符文灼烧着岑无望的三魂六魄,他面不改色,将皱巴巴的方巾从云杳窈手中抽出,胡乱盖在上面。


    “没事,不重要。”


    “都发光了怎么可能不重要……”


    “等一下!”云杳窈干脆捂住他的嘴,转移话题,“你先说你刚刚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话?”


    岑无望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云杳窈根本听不清,只感觉他努了努嘴。


    云杳窈半信半疑,看着他无辜眨了眨眼,才将手移开。


    顺带在岑无望肩头擦了擦掌心。


    岑无望字音越来越缓越来越轻,道:“当然是……”


    云杳窈只能俯身侧耳去听。


    “当然是鬼话。”


    说完,他轻啄了下云杳窈的耳垂。


    云杳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是要跳起来。


    “岑无望!你找死啊。”


    云杳窈算是看出来了,岑无望这会儿是已经缓过劲儿来,还有闲心逗她。


    她作势要去揍他,手还没落在他身上,岑无望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错了错了错了,师妹手下留情,饶


    我一命。”


    云杳窈瞪大眼睛,更来气了。


    “我还没打你呢。”


    从前岑无望也会偶尔嘴贱,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清正舒朗的君子模样。


    反正如今这种无耻面孔,云杳窈还是头一次见。


    她不禁想,鬼化对岑无望的影响是否已经到了影响心智的地步。


    岑无望还想同她嬉皮笑脸玩闹,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云师姐!”


    那声音劈入山洞,如惊雷般炸开,主人随之闯了进来。


    闻佩鸣猝不及防看见洞内情形。


    云杳窈衣衫齐整,只是脸上略带些薄粉。


    反观岑无望,虽面色仍旧冷白如玉,可胸前衣领已经微微散开,向来整齐的方巾也皱巴巴的。


    喘息如牛,刺耳异常,闻佩鸣怀疑他是刚化成牛精犁了两亩地回来。


    “好巧啊。”闻佩鸣微笑道,“师姐可是在帮师兄镇压身上鬼气?我看他气息紊乱,鬼气纵横,恐失了神智伤害师姐,不如我来帮你。”


    说罢,他合上折扇就要过来抓人。


    云杳窈反应很快,顾不得尴尬,剑横在闻佩鸣面前,面上满是警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尖锐的剑光与他不过毫厘,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他洞穿。


    闻佩鸣似乎没看见她的敌意,折扇未展,天同不出,解释道:“你们用的是我亲自布下的法阵,我自然有法子寻迹而来。”


    看见云杳窈眼神落在他身后,闻佩鸣又接着说:“师姐不用担心,我孤身一人前来连天枢都没有随行,更不会带着不干净的尾巴过来。”


    闻佩鸣甚至自我调侃:“毕竟讨嫌的有一个就够了。”


    岑无望闻言冷笑:“你也知道你是个讨嫌的,怎么还这么不识趣?”


    闻佩鸣用扇柄慢慢将云杳窈的剑拂开,长叹一口气:“那没办法,我怎么忍心看着师姐送死?天下之大,恐怕只有我这个照渊阁少主能暂时庇护师姐了。”


    “我可是来救你的。”闻佩鸣道,“师姐,可不要辜负我一片真心啊。”


    “如今,乾阳宗的追杀令遍布各地,各方势力很快就会闻讯而动,无论你们逃到哪里,都会有微尘仙君的拥趸者将你们的踪迹卖给乾阳宗,可你们却没有筹码能令所有人缄口不言。”


    云杳窈道:“那真是太遗憾了,寻常人我都无法打动,更别提师弟你了,看在你我过往交情上,你走吧。”


    闻佩鸣单手打开折扇,扇动额发。


    “按照照渊阁的规矩,这种亏本买卖,我原是不屑于做的,可师姐你不一样。”


    “我为你叛逃师门,现在已经是微尘仙君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整个乾阳宗的异类。除了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怎么样,随我回蔚云城,你就是未来的城主夫人和阁主夫人,只要不出我治下的南荒十六城,我保你一辈子太平无忧。”


    “我一片真心,若不是倾慕师姐良久,我是断不会三番两次随你至绝境险途的。”闻佩鸣笑眯眯道,“毕竟,商人最重利益和名声,我肯为师姐让利,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师门决裂,与声名显赫的微尘仙君对抗。天下又不止岑无望一个男人,我倾慕师姐,愿以一城为聘,与师姐结为道侣。师姐何不认真权衡利弊,看一看我的诚意。”


    就如闻佩鸣话中所言,商人最重利益与名声,云杳窈已经上过一次当,见识过闻佩鸣为利不择手段的模样,自然不敢交托信任。


    此前敢为夺剑心设局,说不准来日就会在利益面前将她作为交换的筹码。


    财富可以塑造名声,只要照渊阁和南荒一日不倒,他便永远是风光无限的掌权者。


    闻佩鸣话中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云杳窈却不为所动,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成为少公主的笼中鸟雀没有兴趣,更不想做什么城主夫人和阁主夫人。你既然不想做乾阳宗弟子,那就回蔚云城去,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少阁主请回吧。”


    三人僵持着,直到闻佩鸣说:“师姐还是不信任我。”


    云杳窈身体更加紧绷,她一边将问心握紧,一边推脱:“怎么会呢,只是不想毁了师弟的大好前程。堂堂少阁主,坐拥十六城之繁华,何必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呢?更何况,师弟口口声声说倾慕于我,恐怕也只是被预言蒙蔽,人生苦长,何必被三两句虚言束缚。”


    “师弟,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太迷信命运才好。”


    闻佩鸣终于收敛了笑意,他缓缓接住了摇摆的扇骨,将扇子重新扣了回去。


    某一瞬间,他身上的冷峻已经不像是云杳窈见过的那个闻佩鸣,更像是一直活跃的傀儡断了线,就这么等待着命运将他重推回台前。


    好一会儿,他似乎回了魂,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怎么都复原不了原先的笑容。


    第60章


    落针可闻的洞穴里,只能听见外面风雨交织的天地泣声。


    闻佩鸣能看见云杳窈的脖颈线条绷得很直,他静默的观察着她的每一分变化,等回过神来,鬼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他下半身围住。


    就像是原地设下牢笼,罪魁祸首还单手环着云杳窈,未曾多说一个字,但眸色深沉,在她背后紧紧盯着闻佩鸣。


    就像是蛰伏在竹枝叶影间的蛇。


    额角的经脉不停跳动,山间的冷意没有平息心头莫名升起来的烦躁,闻佩鸣深吸一口气,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与她继续交涉。


    “好吧,感情讲究两情相悦,师姐既然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不过咱们可以不谈情,只讲利益,我现下有一桩能令你我二人都满意的交易,师姐何不再多考虑考虑。”


    怕云杳窈拒绝的太快,闻佩鸣继续说:“你们继续东躲西藏并非长久之计,要想摆脱晏前杨总的追捕,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入南荒,得照渊阁庇护。”


    “不过师姐已经提前拒绝,那便只剩下另一条了。”闻佩鸣重新挂起笑,“据我阁中情报可知,师姐当初能从幻境顺利脱身,是得了一位灵族遗民的助力。若阁中眼线的消息没有错,这位灵族遗民,应该是襄华太子的门客,深得姜烛信任。照渊阁有一批要紧货物在襄华境内遗失,急需我亲自跑一趟。”


    “我护送你们去襄华王都,你们牵线搭桥,将我引荐给他们,待我寻回那些货物后,我必定遵守承诺,不再继续纠缠下去,如何?”


    闻佩鸣额上已经生了一层细密的汗,鬼气已经缠到胸口,他呼吸渐渐困难,但死活不肯露出分毫难色。


    云杳窈思索片刻,她此前确实打算进入禁区,说不准就能凭借记忆进入嵘烬山,可还没摸到入口,闻佩鸣便已经紧随而至。


    贸然将不熟悉的人带入嵘烬山,说不准会给止戈带来麻烦,打破灵族最后的安宁。


    山内遗存的灵族秘法绝不能为外人探知,尤其是镜湖的秘密,就算现在她拒绝了闻佩鸣的所有提议,按照闻佩鸣的性格,他不可能会安分离开,他们的行踪和性命也可以是他与别人的交易。


    权衡利弊,云杳窈还是决定先稳住闻佩鸣,临时更改计划。


    “好啊。”云杳窈说,“不过我只能试试,太子烛会不会施以援手,我不清楚,但那位灵族遗民性情捉摸不定,我与她交情并不深,即便我将你引荐给她,她也有可能拒绝帮你。”


    听见云杳窈松口,闻佩鸣松了口气,赶忙说:“无妨。能不能打动那位大人,是我该考虑的事,师姐不必烦忧,即便她拒绝,我们交易已成,我届时必定遵守约定,绝不会再麻烦师姐半分。”


    说完,闻佩鸣用手中扇指了指身上越来越浓厚的鬼气。


    “现在我们暂时是盟友了,能不能先松开我。”他用扇子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被裹进了一团棉花里。


    云杳窈用手肘顶了顶岑无望,他这才若无其事收回鬼气。


    闻佩鸣道:“事发突然,为避开乾阳宗的耳目,我此行并未带大批随从,且临时从蔚云城调派飞舟未免兴师动众,恐被有心人察觉行踪,可能要委屈师姐与师兄了。”


    云杳窈摇头:“无妨,我们御剑而行,避开沿途城池和村镇,不求快,只求稳。”


    闻佩鸣扑哧笑出声:“我再窝囊,也不至于叫师姐风餐露宿。你放心,我已经飞书至沿途照渊阁


    的眼线,他们会接应我们,灵驹和通行证已经备好,越往襄华方向去,便越顺利,必不会给师姐添麻烦。”


    “山下的灵驹已然备好,师姐请随我来。”


    说罢,他先行一步踏入雨中,提起放在洞外岩石缝隙里的伞,回身对着云杳窈垂首:“愿为师姐遮风挡雨。”


    太阳被云层遮蔽,灰蓝的天光罩在他青色衣衫上,微风轻拂,隐约能看见衣裳上的暗纹,流云飘动,细竹摇曳。他眉目经伞影笼罩,模糊了眼中的精明锐利,不像锱铢必较的商人,更像是温和清隽的如玉公子。


    方才一直逆着光,云杳窈还没注意到,如今借着晨光打量着闻佩鸣,还是会因他的容貌心头一惊。


    云杳窈不禁往身后看了一眼,岑无望挑了挑眉,还以为她是在犹豫要不要陪着他一起淋雨。


    “盛情难却啊。”岑无望走了过去,将伞抽了过来,“师弟真是热心肠啊,如此心思纯良,应该会礼让病人吧。”


    说着,他咳嗽几声,捂着心口说:“老毛病了,见谅,见谅。”


    闻佩鸣没有谦让,直接紧握着伞柄,想要夺回来。


    “既然是病人,那不如留在原地,等我和师姐下山与暗卫会合后,再让他们上来把师兄抬下山去。”


    他用力将伞拉扯回来,没料到岑无望不曾放手,他们在原地拉扯几个回合,云杳窈从他们身旁走过。


    “师姐!”闻佩鸣喊道。


    “师妹!”岑无望跟着喊。


    两人都在等云杳窈选择。


    云杳窈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了一阵,最终看见他们青筋凸起的手。


    这两张颇为相似的脸同时在伞下出现,就像是一对双生子,连不肯退让的倔强都一模一样。


    “你们俩怕雨的话,就一起撑伞好了。”云杳窈说。


    她摊开一只手的手心,在空中抓了抓,道:“才这么一点雨,打伞会影响我的视线。”


    那柄伞的制作精良,伞面由特殊颜料绘制,经雨水浸润后,还有淡淡幽香。但碍事也是真碍事,山路确实难行,下了雨后坡地更加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被碎石泥沼绊住脚步,风向多变,多有斜风乱雨扫入伞下,很难不淋湿衣衫。


    云杳窈知道他们这是想借机发挥,她幼时家里孩子不少,多有这种争宠博取爹娘关注的手段出现。为了接下来结伴而行的日子里能稍微太平些,所以根本不偏向任何一方,抬手遮了遮眼前雨水,问他们:“还走不走?”


    还没等到有人回答,伞骨在两人的手中断开,闻佩鸣的手靠上,干脆掐断一截,将伞抢了过来,走向云杳窈。


    “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岑无望并不生气,他笑着摇了摇头,手掌翻动,手腕用巧劲向前一甩。


    嗖的一声,那一截断裂的伞骨经不住鬼气,在空中分裂成两半,各自平滑着飞了出去。


    其中半个直接把伞面的几面伞布刮破,另外的部分穿透树林,引起阵阵晃动,堆积在枝叶上的雨水迅速汇集成股,洒落下来。


    这些雨水正好顺着破裂的伞面浇在闻佩鸣身上。


    “抱歉。”岑无望没有丝毫愧疚,“手滑了。”


    闻佩鸣忍无可忍,手已经摸到身侧的天同,将要抽剑挥向岑无望。


    云杳窈按住他,打圆场道:“你知道的,我师兄他深受鬼气荼毒,脑子还有点糊涂,少阁主不要和他计较。”


    岑无望就站在原地,鬼化程度已经被压制了不少,皮肤上的纹路退回方巾下,此刻唇角含笑,眼神清明,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


    闻佩鸣觉得他的病和鬼化都只是借口,只是云杳窈在一旁求情,他不能真和她口中的糊涂虫算糊涂账,只好咽下这口气,道:“师姐说得是。”


    他压着心头的火,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看师兄确实脑子不清醒,南荒名医不少,照渊阁中亦有奇方灵药,师姐若是需要,我不介意无偿提供些帮助。”


    他长舒一口恶气,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忍不住真情实意笑了出来:“毕竟,岑师兄的情况确实看起来比较紧急。”


    原以为能看见岑无望气急败坏,未料到此人神色泰然自若,点头应是:“这是自然。幸有师妹爱惜,时时问候,处处关心。她如此小心谨慎,体贴入微,我倒是会为此感到有些烦扰,我哪里就这么脆弱了呢。”


    观他神情,听他语气,实在不像为此困扰的样子。


    云杳窈适时打断:“好了,我们尚未抵达襄华境内,还是处处小心为妙,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些动身吧。”


    许是有同样的鼓励,岑无望与闻佩鸣都没再多说些什么,三人一起淋着雨下了山。


    离开山脉间的微弱禁制,他们才能御剑而行,由闻佩鸣带路,往最近的城镇出发。


    云杳窈以为两人间的争斗结束了。


    争斗压根不算开始。


    他们顺利来到了由照渊阁建立起的中转站,一座稍显孤僻的客栈,根本没有多少行人往来。


    还未换身衣服歇歇脚,便在客栈内遇见险情。


    准确来说,是岑无望遭遇了险情。


    岑无望的左脚刚踏入客栈,另一只脚甚至没能迈过门槛,数支暗箭从房梁上飞出,可惜他进门时脚步顿了一瞬,不然就能被瞬间射成刺猬。


    原本笑脸相迎的客栈伙计拔刀相向,没有废话,砍向最后进门的岑无望。


    岑无望偏头躲过来势汹汹的一刀,侧身后抬手卸了他一只胳膊。


    他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所以没有直接要这人的性命,甚至没有动用鬼气,而是用了动静最小的方法,直接扼住喉咙,卡住天突穴朝上的位置,没有用多少力气就让对方顾不得手中刀,专心在他手中挣扎。


    “照渊阁的待客之道还是那么独特。”岑无望评价道。


    看见这位伙计的面色发红,甚至有些慢慢发紫,闻佩鸣不紧不慢道:“肯定是误会,岑师兄手下留情。”


    这回是闻佩鸣不占理,岑无望当然会手下留情,给他们一个费心狡辩的机会。


    闻佩鸣皱眉,斜睨了一眼走到台前的掌柜:“这是什么情况,你最好能给客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办事不利,我纵有诸多借口,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徇私护着你。”


    掌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的背弯的很深,头几乎要埋进胸里。


    “这……这……”


    伙计咳嗽几声,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都没缓过劲儿。


    掌柜硬着头皮道:“贵客饶命,我们谨慎过了头,方才你们在客栈外触动了机关,我们便以为是恶鬼跟了过来。少阁主安危高于一切,因担心少阁主受到蛊惑,所以才在未曾禀告少阁主的情况下,贸然袭击了来客。求少阁主责罚!”


    他哐当跪地,同时不忘给伙计使了眼色。


    伙计赶忙翻身,他一只手还软绵绵的垂着,所以只能单手撑地,跟着掌柜高呼:“求少阁主责罚。”


    “我可做不了主。”闻佩鸣道,“你们要求,也该去求客人的宽恕。”


    还未等他们在出声,云杳窈道:“等等。”


    此处是襄华边境,毗邻中原禁地,连人


    都不常来往,恶鬼喜好吸食人的精魄血肉,这里不像是会受到恶鬼侵扰的地方。


    “好好的客栈,为何要设立辨识恶鬼的机关?”云杳窈警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