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陆月想自己骑马回家，薛盛如说她不同从前了，拉着她回了趟薛家，吩咐下人套辆车，他送她回府。


    车厢里面对面两条榻，陆月一钻进去就躺下了，浑身骨头松软地仰面看着车厢，“薛师兄，这些日子我快忙死了，又要修园子还要去学堂读书，武堂里的娃娃们要上课，唉，一堆事。”


    “可不，你给自己揽那么多事，现在又添了一桩，向阿尔坦学蛮子话。”薛盛如掂起前襟，铺平盖在膝上，他知道陆月想请他帮忙，他偏不顺着她的话说。


    陆月踢了鞋，双脚踩在榻上，很不雅观地翘起二郎腿，“学一学么，技多不压身。”


    薛盛如低着头，沉默半晌，看向陆月，“我以为你恨不得把他们都杀光。”


    陆月轻笑了声，悠哉地晃着脚，“知我者莫如薛老五啊。”


    薛盛如一听这话，几分急切地往前探出身子，“那你为什么还……”还和草原人那般亲近，只是这半个月，他已经陪着陆月去过七八趟草原了。


    陆月遇到草原蛮子就要拉着攀谈一番，问他们是哪个部族的，有多少人口，是否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落。


    对方多数会答不是，因为人尽皆知最强盛的是赤赫部。少数几个欺少女无知，谎称他们部族是最强大的，陆月也会十分捧场地哇哦几声，说他们一看就气场不凡。


    剩下的，便是聊一些琐事事物，吃喝上的，迁徙上的，草原人大倒苦水时，她还乐善好施，把薛家的银子当自家的银子，满天的撒。


    “因为杀不尽。”陆月瞥了眼薛盛如，她上一回试过了，草原人是无论如何杀不尽的，就像那野草，风水雨露春又生。


    “草原人部族众多，纷争更多，他们随便两个部落中间都隔着血海深仇。有的是争权，赤赫部的大头领昆弥，杀了他三个叔叔，把叔叔们的旧部驱赶到大漠，承袭王位。”


    “有的是争命，哪里的草场肥，哪处的山坡避风挡雪，对他们来说是事关性命。为了这些事，他们会相互屠戮。”


    陆月坐起身，手掌张开，“他们之间的纷争远多于帝国，他们之间的仇恨也远深于帝国。”说着，忽然五指收拢攥成拳头。


    “我想试一试，古人常说的纵横之术。”陆月垂眸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嘴角荡起一丝笑。


    薛盛如半天回不过神，这妖怪和蛮子们聊那些稀碎的事务，竟能拼凑成这样。那他平日里和妖怪说的话更多，岂不是要被算计到骨子里了。


    马车在武定侯府，曾经的段家，现在的陆家，二门内停下。陆月掀起帘子，跳下马车。


    薛盛如忽然想起什么，身子伸出车厢，喊了句，“明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再过几天，咱们这儿就该有信儿了！”


    陆月回身，笑道：“那我得去寺里陪着柳夫人烧柱香。”


    她想，文砚山必然会中的。


    -


    春闱放榜的日子，连通着贡院的两条街热闹得不堪，贡院东墙贴榜的地方挤得无处落脚。各家的小厮等着主子们的功名，闲汉们等着记榜名，五两银子帮抄榜名。


    外面那一圈人蹲在铺子檐下的，等着未来的官老爷们领功名时说几句吉祥话，讨个赏银。


    宣德门外正对着龙虎榜的酒楼雅间里，林世殊和应家九公子应云魄对面而坐，品着香茗。


    应云魄翘着个二郎腿，扇子扇得哗哗响，“嘿真是奇了，你竟然还有凑热闹的时候，这春闱放榜有什么好看的？你们那边不是年年都中一堆么，你们林家，中一排。”


    这话说的，一股子酸味。应家行伍起家，应云魄励志此生不沾军中事，考了九年，只考出个秀才，进士的边儿怎么都挨不着。


    林世殊掀掀眼皮，没理他。


    “哎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跟我说说，你们家怎么年年都有中的，买的？怎么买的？就咱俩这交情你跟哥透个底……”应云魄半个身子够过来，往林世殊这边凑。


    林世殊啪地往应云魄头上拍，把他拍成了个缩头王八。


    应云魄按着额头揉了揉，呲着牙，“下手忒重。”


    林世殊摇着扇子，道：“这话不能乱说。”


    应云魄连声叹气起来，“我就随口一问，你就随便一听。往年吧我还能猜猜，今年韩相爷主考，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了一点，更别提你们姓林的。”


    云州这个事，朝中有点门路的都能听见点风声。林氏跟韩相爷斗法呢，争六部尚书和堂官的位子。


    林世殊理都不愿意理应云魄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瞄了眼滴漏，起身朝月台去。应云魄也跟了过去，往下一望，嚯了一声，人山人海不为过。


    林世殊往下望了眼，眼角余光扫到旁边雅间的月台，他隔着纱帘往左往右看了眼，又仰头望上看，纳闷道：“好多姑娘家。”


    虽说隔着纱帘，可看那身形和周围一圈的丫头仆妇，大致推断得出。


    林世殊觉得，这座酒楼十有八九被姑娘家给包了似得。


    “这你就不懂了，”应云魄大喇喇抬起胳膊，搭在林世殊肩膀上，“这叫榜下捉婿，这楼上看士子们看的最清楚。”


    林世殊瞥了他一眼，“这我知道。”


    他专挑了个这么清楚的地儿。


    寅正时分，衙役们拱卫着几个礼部堂官从贡院出来，堂官们官服鲜亮，迈着八字步，一脸严肃庄重地贴上红榜。


    贴上那一刻，堂官们的端庄啊严肃啊就都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给挤没了，举着胳膊赶紧逃了出来。


    “云中路中了十三个！还有个探花，一甲第三呦！”秦西商会的小厮唱名，欢天喜地跑出来。


    一个穿着素色长衫，头上的淡青幞头被挤得微乱的书生叫住了小厮，“小兄弟，我是云中路的，可有我的名儿？”


    小厮定睛一看，上半身跟大蒲扇一样，上下作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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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大爷贺喜大爷，恭喜探花大老爷！”


    此话一出，酒楼里冲出一帮子身强体壮的仆妇，如狼似虎地朝那书生扑了过去，把那书生差点拉的踉跄。


    “捉婿了！这小哥长得不错，不愧是探花。我爹说，选探花是有讲究的，长得体面的才能叫探花。”应云魄扶着栏杆，笑得乐不可支。


    林世殊垂着眼皮，冷眼看着那个被仆妇们拉来，又被自家小厮夺回的探花郎，眼皮跳了跳。


    “文大公子，我们家文大公子那？”翰林家的马车到了，管事地叫喊起来，文砚山艰难地举起胳膊，“张伯，我在这儿！”


    张管事两眼圆瞪，一挥手带着家里的长随们就把文砚山抢了过来，塞进车里。婆子们不依不饶地塞着帖子，说让文大公子再想一想。


    林世殊的扇子拍在手心，转身回了雅间，应云魄可惜地唉了声，“你这就不看了？你不看我看，我看看后头还有谁被抢。”


    林世殊默不作声地喝了半盏茶，外面进来了个一脸和气的男人，进门冲着屋里两位贵人长揖到地，双手奉上抄好的红榜。


    林世殊看见一甲第三，文砚山三个字，眉头挑了挑。


    应云魄钻过帘子进来，站到林世殊边上，弯腰看着榜单，蹙着眉头数了数，“呦，云中路十三个，我们京东东路才七个，这这这……”


    “云中路出了乱子，得彻下来一批官吏，点的这些士子是为了填补朝中的云中路官吏。”林世殊随手把红榜扔到桌上，吩咐那人，“探花的考卷给我抄一份出来。”


    男人立马应了，快步出去。


    应云魄在屋子里踱步，“你说得对，要是朝中的云中路官吏太少，朝廷就是薄待了云中路。也就是说，今年这春闱，云中路的水分不小。”


    说着，应云魄用扇子点了点桌上的红榜，咂了下嘴，“这探花多半也名不副实，让大爷看看他的文章如何！”袖子一挥，大马金刀坐下了。


    不一会儿，那人送来了文砚山的考卷，他飞快地退下了，一张榜林世子给他开五两银子，一篇文章可是五十两银子，这够他这个贡院当差的全家吃好几年了。


    林世殊扫过哪诗和赋，面上古井无波，当看到后头的两道破题，论军政改革的，意味莫名地呵了声。


    应云魄深深撇着嘴，想来辛辣锐评一下这位一甲第三的文章，可越看，他眼里的崇拜就越多，“这写的太好了，诗有仙韵，赋是锦绣文章，这两道破题说的真是鞭辟入里，辛辣大胆。”


    “大家伙都说他有谢大家年轻时的风姿，又俊又有才情，我看他比谢大家还强。”应云魄两边嘴角撇出的八字，都满是敬佩。


    林世殊把那长长的一张考卷塞进应云魄怀里，摇着扇子起身，“是不错，但还是差了点。”


    应云魄疑惑的嗯了声，差哪儿了，他看着什么都不差啊，跟谁比差了？这可是一甲第三、刚出龙门的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