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那一条，十年前你去看一遍，十年后再看一遍，大不相同。那些空了的宅子，谁人不是曾经的朝廷大员，谁人不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大族。”


    “韩相爷韩昌延位极人臣，可曾经韩家几番沦落，最差的时候父亲在无名小县里任县令，被手下的衙役们欺负，被师爷坑害。家中穷困，韩昌延穷困得做起了抄书的事务。那笔字好啊，他曾经抄的那些古文，现在可是千金难求。”


    “再说林氏吧，现下煊赫无匹，可在前朝民生艰难时，林氏揭竿而起成了反贼，被前朝朝廷打杀，被迫逃亡海外。林氏美貌，刚到一座海岛，就被岛上的蛮民抢走了族中姊妹。这些艰难，林氏熬过去了，熬到前朝摇摇欲坠，他们杀回来扶立新帝。”


    “瞧瞧，逆臣贼子和开国功臣，不就是一线之隔。”陆月声声字字轻如浮萍，孙赖子听来却嗡鸣震耳，好像沧海桑田斗移，天地倒悬倾覆。


    “哪家没有难的时候，袁氏现在落在最低处，你正要为它的跃起积蓄力量。一代不成，还有下一代，代代积蓄，家族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


    孙赖子忘了呼吸，一口气憋在胸膛，良久，头磕在地上，“在下知道了，是在下愚昧了。”


    陆月收了声，她还想再逛逛段府的宅子，她对这座宅子喜欢极了，上一回喜欢，这一回更喜欢。


    陆月下了榻，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她这话说的不够好，万一被孙赖子误会一代无法中兴，要漫长的努力。


    太漫长了，就容易懈怠。


    她侧身看着叩首久久不起的孙赖子，话音里带着笑意，“再说了，皇上又不会永远是那一位。”


    说完，她脚步轻快的出了议事堂。孙赖子听见窗外鸟儿悦耳鸣叫，缓缓直起身子。


    皇上，不会永远是那一位。


    袁氏因皇子争权而诛连，等皇位更迭，这哪算什么罪过。


    -


    林世殊身穿四爪蟒服，疾走带风从文德殿出来，眉棱压得极低，压出眉眼一股阴郁的怒气。


    户部尚书许书卿左胳膊抱着官帽，小跑着追上他，“殿下啊，殿下这是急着去哪？韩相想着请你喝杯茶，一转眼您就不见了。”


    林世殊刹住脚，偏头看向许尚书，眼神狠厉，“韩相当我是党同伐异的贼子，同我喝茶？我林某人不配喝相爷的茶！”


    他昨夜赶到京城，身为钦差不能回府或是去见任何人，便在客栈沐浴更衣，等到天亮进宫面圣。他请见皇上时，韩相正在殿内同皇上议事，让他在外面候着。


    林世殊等了两个时辰，等到内侍传话召见时，皇上疲惫地歪靠在榻上，韩相没有离开的意思。林世殊便当着韩相的面，呈上了折子，禀报云州的情况。


    皇上不敢置信帝国溃烂至此。旁边的韩相竟然说，这事还需和兵部户部吏部的三位尚书一同详查，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林世殊正要辩解，可皇上似乎已经很累了，他和韩相议了两个时辰税务的政事，心力不足，只说让韩相协理云州诸事，把林世殊屏退了下去。


    “殿下，等一等，唉，老夫再怎么不服老，也比不上年轻人了，瞧瞧，一阵风似的跑远了。”不远处，韩相韩昌延在小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来。


    林世殊吸了一口气，缓缓舒出，那股郁怒散了，浑身一团冷冽，眯着眼睛看向韩相，“年轻有什么好，远不如相爷老道。世殊出生入死翻出来的铁证，您老一句话的事儿，给压进了中书省。”


    许书卿往后退了一步，他来文德殿奏报税务之事，还没进殿林世子就冲了出来，韩相让他追上世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掺和两尊大佛的事。


    “殿下莫要误会了老臣，一句话难言明，还请殿下赏光，来敝人府上喝一杯清茶。”韩相温声笑语。


    林世殊控制不住地扯出冷笑，拱手道：“相爷之邀，世殊却之不恭。”说完，林世殊又是一副多看一眼都腻味的模样，快步往外走去。


    许书卿有些担忧地走近韩相，低声问：“相爷，您这是何意？”


    这么多年来，韩相一直是朝廷肱骨、百官楷模，从不偏私站队。许书卿不明白，韩相怎会突然针对林世子。


    韩相目光沉沉看向许书卿，“户部有个姓于的堂官，夫人是云州人，姓秦。”


    相爷语调里没有询问的意思，许书卿怔了怔，一头雾水，“是，于雉是永平十三年的进士，他夫人好像姓秦，不过，这您这么知道？”


    韩相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多留意春闱的学子们，看看有没有值得栽培的。”


    说完，韩相慢吞吞地，一步步往前走。许书卿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陡然白了几分。


    云州那摊子事，沾到了京城。


    -


    林世殊出了禁内，坐上马车往韩相府上去。


    车厢里他闭目养神，细细想着这件事。他手里有铁证，任凭中书省再怎么压，纸也包不住火。想到这，他睁开眼，神情倨傲。


    他比韩相更早到了府门口，进了二门，管事请他到畏心阁稍等。


    韩承益外任云州，说他离不了妻子的照料，便执意带走了妻子和女儿。现下韩相府中，只有老妻一人，零散的奴仆们看起来年纪也都很大了，府内简朴清净，没有一丝朝中一品大员的豪气。


    进了畏心阁，上首座位上悬着“行有所止”四个大字的漆黑牌匾，林世殊忍不住咂了下嘴。


    早几年，林皇后请韩相任太子少师，韩相推拒之后写了一张字，裱在宫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无所畏惧而不亡者也。


    劝他们林氏行有所止，常怀畏惧。林皇后好大个没脸，气得当场砸了一只玉如意，只能把火气往肚里咽。


    林世殊理解姑母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他看见“行有所止”这四个字，心里的火苗就一簇簇地往上冒。


    林世殊坐在上首的一边，喝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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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盏茶，韩相来了，他起身礼节性地拱了拱手，神情可看不出一丝恭敬。


    韩相身后没有仆从，他走到堂屋左手边的内室前面，掀开帘子。林世殊狐疑地走进那间内室。


    内室里两台灯架，照得通明，里面放着两个锁着的皮箱子，两个掀开的大箱子，里面文书纸张的模样十分熟悉。林世殊眉头越皱越紧，走到案边，拿起长案上的折子，翻开一看，脸色陡变。


    “一位姓金的姑娘将这两箱子送到了承益衙门里，”韩相踱步到锁着的两个箱子旁边，“她说这些只是给底下的人看的，让我们心中有数。承益大致看过，深绝此物的要紧，便派人送到京城。老夫看过之后，连着两个晚上睡不着觉。军政之弊，竟至于此。”


    “好在两日后，承益又送来了另一份，这一份和殿下手中的证据有所出入，有所删改。”韩相抬手示意那敞开着盖子的两只箱子，“陆将军已经将武定侯那边的事料理干净，请我出面，请六部出面，协助林世子处理云州遗弊。”


    林世殊眉头紧皱，他心中的想法呼之欲出，可怎么想都不可能，“陆将军？”


    “殿下身负钦差使命，来到京城后谁都不能见，所以未能听见这个消息。今个早上，云中府路急递，段侯爷大办孙女的丧事，丧事中两百余人当场中毒殒命，段侯爷自缢而亡，留下一封告罪遗书，向圣上陈述罪状。”


    “殿内，我和皇上议了那么久，议的就是这件事，皇上感念段侯爷自裁忠烈，不想再多追究。”韩相声音又低又缓，“陆将军接了段侯爷的白虎帅印，云州没出大乱子。”


    静了半晌，林世殊忽然笑出了声，扶住额头，笑得好荒唐，开口时笑容却消失的一丝不见，“陆风这厮，竟是条中山狼。”


    他借林世殊的势压倒段家，抄走了林世殊手中的证据，假意衷心效力，扭头送给韩相一个大人情。


    陆风当他是什么？踏脚石，过河桥？


    还是结党营私、不足与谋的乱臣贼子？


    林世殊手中的折子捏出褶皱，攥成一团，手背上青筋暴起。


    韩相觑了眼林世殊的神情，道：“殿下或许忠君为民，可您背后之人，未必不想借此东风。还请殿下，顾念大局。”


    林世殊忽然闭上了眼睛，满腔的愤怒化为一怀酸楚，他知道姑母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往朝中安插自己的人，他也想过从此将云州重兵化为太子一系。


    太子乃国之储君，在他看来，这天下早晚都是太子的，他为太子谋理所应当，可外人们看来，便是结党、争权。


    “后头的事不必再跟我商量，你们自己处理吧，卸了钦差，我还是闲人一个。”林世殊声音有些艰涩，抬脚出门。


    韩相出了内室，望着林世殊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林世子少年英才，智勇无双，若非是太子一系，他必然会助其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可他姓林，身处必争之位，不得不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