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申如月才缓缓开口道：“母亲生前也很想念外祖母，还有江家的其他家人。”


    闻言，江老夫人那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真的？”


    但只是眨眼，她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小月不必安慰我。”


    申如月摇头：“我并非只是为了哄祖母高兴一时说起这种话。您不曾到过蒙州，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但我一到江州，却仿佛看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母亲不曾明着向我提过泸州江家，却曾经模糊地提起过这个温柔美丽的江南水乡，满目柔情。”


    “这些年里，我亦是耳濡目染，到了这儿不由自主地跟着嬷嬷直接进了门。我飘零一年，若非与这儿有深深的眷恋，游子归乡，又怎敢贸然进门？”


    江老夫人目光闪烁，语气明显顿了顿，带了几分欣喜，却依然游移着：“不是那头海东青引你回来的？”


    “是，但它只是为我引路，路在我自己脚下，若不是我发现了什么，我又怎么会带着母亲的那份乡情心甘情愿地跟着它？”


    江老夫人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


    小月能发现什么，一定是她的母亲曾经向她提起过。阿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不是真的忘了这个家！


    申如月定定道：“蒙州虽远，可申家的府宅布置却和泸州江家别无二致，若非母亲思乡心切，又怎会如此安排？只是这么多年，申府的情况也不算上乘，抽不开身回来探亲。加之外祖母曾说过那样的话，母亲怎可能不慎之又慎地考虑回家的事？没有哪个女儿情愿被娘家赶出来两次。”


    江老夫人已经泣不成声，只是一边又一遍地唤着：“阿吟，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她又朝申如月招了招手，“小月，这么些年你也命苦。都是命苦之人，何必亲人间还互相赌气折磨。”


    母女二人谁也没有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变故总是突然发生。纵使如今有千般后悔，可逝者已逝，斯人已矣。


    “小月快上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申如月抹了泪闻言起身，向堂前走去。这么多年的鸿沟隔阂似乎也因为此刻前进的步伐越走越近，迈过的不只是距离，还有时间，更是填平了亲情的缝隙。两颗心的紧贴。


    江老夫人碰过她的脸，布满皱纹却依然保养得当，但这双手却已经力气微弱，感觉得到长者步入暮年。


    江老夫人问她：“海东青能找到你，阿吟是不是曾经教过你驯鹰术？”


    申如月点头，从自己怀中摸出顺循哨来：“从小父母便带我一同外出游猎，教我驯兽，这么些年寻常女儿家擅长的那些事我都不太会，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同，唯一能够支持我生存下去的也就打猎和驯兽了。”


    江老夫人难得笑了笑，欣慰道：“能擅长一件事就够了，如今这世道你一个人能活下来，我们小月就是有本事的有福之人了。”


    她又想到了江幻吟小时候，眼神温和：“曾经我想让你母亲精通女红，可她偏偏对驯兽和炼香更感兴趣，我没办法，只好和她做约定，每日私塾的功课都完成了才能去跟着她父亲和叔父驯兽。阿吟太争气，不仅能做好那些功课，驯兽也太有天分，跟着他们一群汉子，竟整理出了一本秘籍，都是江家这些年驯兽术的集大成之术。”


    申如月闻言，从怀中掏出那本她一直贴身携带，从不敢随处乱放的秘籍，递给外祖母：“外祖母说的可是这个？”


    江老夫人垂眸，眼神落在那书上，看着封页上无比熟悉的女儿的字迹，“正是。你一直都贴身带着？”


    “母亲的心血，外孙女不敢怠慢丝毫。”


    “足矣。”江老夫人道，“都说我江家祖上是农户，没有底蕴，你曾外祖父更是入官场只谋了个司农，后来几代都读书中举，日子才渐好，但谁都没忘本。”


    “母亲在世之时，亦曾万般叮嘱我。”


    江老夫人的眼神霎时暗了暗，良久，她才突然盯着申如月的眼睛，缓声道：“除了打猎谋生，小月平时还做些什么？”


    申如月的目光闪了闪，最终犹豫着道：“孙女没有本事，除了苟且偷生，做不了什么别的了。”


    江老夫人冷静地看着她，似乎是看穿了她的谎言，却并不急着拆穿，眼神中甚至是带了笑意的。


    “如今我们祖孙刚刚重逢，你对我不肯完全透露，我完全理解。我们的小月，也是早已长大的人了。”


    申如月耳尖微微泛红，又轻轻摇头，“外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老夫人虽与申如月只是刚刚接触，但祖孙三代，骨子里的性格就是相似的。她太过清楚，自己与女儿的性子有多么倔强，多么坚韧，活着一定是为了这口气。身上留着她们的血的申如月，也一定不会甘心苟且偷生。


    江老夫人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方庭院，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语速依然缓着，只是音调却不自觉地拔高了。


    “泸州离蒙州远，我们得了消息后便想为你母亲报仇雪恨，可凶手与仇家办事干净，没留下什么线索。”


    申如月的目光瞬间变得警觉，应声道：“正是。实不相瞒，孙女这一年也曾为了找出幕后真凶而想尽办法，只是得到的线索太少。”


    “不过在外头调查的人最近难得有了新发现。”


    申如月猛然起身，端正了自己在堂前的坐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心中的怒意忽然间燃烧，又强定下去。“还请祖母明示，阿月一定回仇家一份同样的钻心之痛，与他不共戴天。”


    江老夫人：“掩环庵才与你交过手。”


    “正是。”


    江老夫人点头那一瞬，申如月才知道自己的隐瞒实在拙劣。在冬风发现了她的踪迹之时，江家便已能大概掌握她的动向了，她瞒不过江家。


    “你也知道了，掩环庵拿钱办事，背后的仇家不会是他们。”


    “是。”申如月同时疑惑着问，“可孙女不知，为何掩环庵暗袭我的时候，冬风，也就是那头白羽海东青，会落在他们手上，随他们一起？”


    提及冬风，其中也是江家被压迫的痛：“掩环庵的人，所到之处民不聊生，寸草不生。冬风敏捷矫健，几年前江家托它去蒙州送信回泸州，中途却被掩环庵少主步青虞掳走，一直下落不明。倒没想到它如此忠诚，被迫跟着掩环庵之时还能发现你，又冲破了步青虞的拘禁，直到带你回来。”


    驯鹰认主，但新主残暴，海东青所以不得不暂且低头。申如月亦是很难想象，冬风是如何在申家灭门时闻到她们的血气，又是怎样拼命才能从步青虞那样的残暴之徒手中逃出。


    而想到步青虞背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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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手段比他更为阴狠，势力更为强大的人，申如月不寒而栗，可对上江老夫人的眼睛，她又马上镇定下来。


    无论背后是谁，哪怕是以卵击石，她都要磨炼自己蜕变孵化成为最坚硬具有攻击性的幼鸟，找到地方最脆弱的地方，给上致命一击。


    “还请祖母直言。”


    “安远侯。”


    申如月今日第二次听到如此威名。


    一次是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现在，惊讶过后又马上镇定了下来。


    但这次，她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正在逆流，全都堵在了胸后。


    “为什么会是他们？”


    申如月颤着声音问。可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她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江老夫人忧心地看着她，才决定接着说出她所查到的真相。


    “安远侯意图谋反，镇守边疆之时兵力不足，遂盯上了你父母手中的驯兽术秘籍，想强占夺取。奈何不能亲自下手，只好找了掩环庵代为行事，谁知你父母捍卫朝廷，宁死不从，他们为防止申家投靠朝廷部队与他们为敌，遂趁其不备，屠了申家满门。”


    那本秘典，便是江幻吟历经千辛才藏住放在申如月手上，让白虎带着她逃出，不落入贼人之手。


    所以后来掩环庵终于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两次突袭。


    一次正值申如月被欧阳家刁难，困在牢中问审，留饶烨守家，掩环庵的人将饶烨引开至山林，但翻遍全屋，一无所获。


    第二次掩环庵猜到秘籍和顺循哨就藏在申如月的身上，所以直接下了死手取她性命，杀了人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原来如此。至于安睡迷魂药和其他香料，估计就是云雾山的手段了。饶烨也曾说过他那次和两派不同的人交过手，林中也留下过云雾山的痕迹。想必云雾山后来不仅和欧阳家勾结，所以要加害她，又趁势和掩环庵有了勾当，蛇鼠一窝。


    申如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心肺都全部咳出来。


    她终于知道掩环庵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刚刚步青虞为何只想杀了自己拿到她身藏的秘籍，又想留她一命作劝降饶烨的人质。


    可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背后指使掩环庵的会是安远侯。


    她断断续续的，想向江老夫人确认：“外祖母当真调查清楚了，灭我申家，杀我父亲母亲的……背后指使者，是安远侯？”


    江老夫人道：“那下任务的布告，是安远侯身边最亲信的部下亲口指使，带着安远侯时代传下的令牌。”


    言外之意，不会有错，做不了假。


    这的确是传的安远侯本人的令！


    直到眼前一片血红，她才意识到自己吐出了一大滩鲜血。


    江老夫人见状也坐不稳在椅子上了，她不知道刚刚看起来还康健沉稳的孙女怎会突然如此失态，脸色苍白。


    即便如此，申如月还是强撑着说了最后几句话。


    “外祖母，我没事。”


    “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休息会儿，一定会重新找回事情真相。”


    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下，她仍抱着一丝侥幸。


    如果真是仇家……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