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诞
作品:《和离后的第五年》 在下定决心与容津岸和离时,叶采薇便知晓,自己再不可能留在京城了。她一度想回到绩溪老家生活。虽然她在不满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绩溪,但那里有叶家的祖宅,还有母亲姚氏的坟茔,总能托起她空荡荡的魂灵。
但转念一想,叶采薇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容津岸是歙县人,绩溪与歙县相邻,若回到绩溪,容津岸的阴影,仍旧会如影随形,还有游秀玉,她和这个前任婆母生了太多姐龋,她只想和他们彻底切割。
再也不见。
可是,不回绩溪,又能去哪里呢?
奚子瑜给她出了个主意。
原来,他已经辞了输林院的职不再为官,准备回东流老家继承家中的产业。奚子瑜为她分析,说她一个女子,身边仅两个贴身婢女,又带着和离后变卖的无数财产,就算再谨慎小心,危险也很容易自己找
上门。
叶采薇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没问他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考到手的功名丢弃,大恩不言谢,随他一并到了东流。
到了东流,奚子瑜又抬出了两人的祖父曾同为内阁阁臣这段渊源,让叶采薇主仆三个安心住在奚家的别院里。叶采薇无数次坚持付钱,甚至提起买下这个别院,但奚子瑜总有无数个不同的理由,让她哑口无言。
那时候的快乐极少。
叶渚亭和叶家的事,几乎给了叶采薇毁灭性的打击。而与容津岸这段从她飞蛾扑火般主动最终走向分崩离析的婚烟,则是压垮沉船的最后一片落叶,她选择将那道门永久封闭,谁也不能提起。
无论是问鹂见雁,还是奚子瑜,抑或是常来和她作伴的、奚子瑜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梅若雪。
梅若雪和叶采薇处得十分亲密,她总让叶采薇想起温谣来。
一样的腼映温柔,一样的善解人意,叶采薇由衷喜欢这样的姑娘。在她有些精神的时候,有许多次,她想提笔给温谣写信,但又旋即念及温谣的夫君孟崛与容津岸走得极近,最终作罢。
不多久,奚子瑜与梅若雪大婚,两人是青梅竹马,奚家又是东流第一望族,这场婚事盛大非凡,一时在东流成为美谈。
叶采薇为了低调,并未出席这场婚礼。旁观梅若雪忙前忙后筹备时,她偶尔会想起自己与容津岸的婚礼。被重重阴霾笼罩、堪称简陋——
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奚子瑜和梅若雪有情人终成眷属,喜气还是令叶采薇好过了不少。
然而好景不长,她的身体又出现了变化。
其实在京城时,叶渚亭暴毙狱中之后,叶采薇便已经不太好。
时而浅眠多梦,时而一睡不起;时而吃不下任何东西,时而暴饮暴食,吃下又吐掉;整日整日,疲之无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偶尔腰背和四肢关节疼痛,眩晕,胸闷。容津岸为她请了许多名医,都说她是忧思过重,施针吃药是治标不治本的,需要她自己走出来。
但……她和他尝试了许多办法,始终不见好转。就这样吧。
到了东流,奚子瑜夫妇大婚之后,初初她也以为还是跟原来一样,无关痛痒的毛病,挺挺就过去了,不打算告知旁人。是见雁,她实在看不过眼,悄悄告诉了梅若雪。大夫来到别院,为她诊脉,却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身孕,身孕……是容津岸的孩子。
在她下定决心和他切割干净、下定决心将那道门永久锁死的时候,上天却突然伸了手,要用她和他的血脉,强行把这道门挤出一道缝隙来。有光,有雾,更多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洞。
叶采薇并没有犹豫,选择保下这个孩子。
原因其实很纯粹。
为了尝试自救和转移注意力,也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那个时候,叶采薇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多年来的学习和钻研,撰写成自己的著作。孩子,著作,都是她倾注了心血和精力,一点一点、一手一脚供养长成的,著作是独属于她的,孩子……就当他从出生起,便没有父亲吧。
她不会再想起关于容津岸的任何事,他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怀胎十月,日日艰辛。
从前喜爱的食物变成了逆鳞,一闻到气味便会恶心呕吐,她吃不下任何东西,但为了有力气多翻阅古籍、多写几页笔记,她强忍住恶心,也坚持进食;
很早开始整夜整夜失眠,为了不让守夜的人发现,她连翻身都很少,一个人躺着,有时候会忽然以为容津岸就在她的身边,习惯性地摸过去,却摸到床榻空空荡荡,心也跟着荡,不知是失望还是庆
幸。
她每天都要翻阅大量古籍典章,伏案撰写笔记,手腕、腱销和腰背都疼得厉害,梅若雪专门为她请了按摩调理的姣嬷,问鹂也跟着学习了很多手法,但都对她的不适见效不大;两条纤细修长的腿,慢慢开始浮肿,肿得不像话,好似发面的馒头,一按一个深坑;半夜里经常被抽筋疼醒,她咬牙强忍,不想吵到守夜的问鹂和见雁,却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动静上来,惹得两个婢女一边掉眼泪,一边帮她按摩放松。
日子过得极快,比叶渚亭出事后快多了;
日子又过得极慢,从前一眨眼便是匆匆一年,如今短短
半年,却熬也熬不过去——时光是公平的,就在她为了著作作准备的笔记即将就绪的时候,腹中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也即将临盆。
夏末的天,从午后便开始下起了昏昏沉沉的雨,越下越大,渐成滂沱。叶采薇在书案前整理笔记,手臂抽筋,她快要握不住笔,仍在坚持。后来,高高隆起的腹部开始作动,她难以忽略,那些有节奏的、越来越难以抑制的痛处,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要将她吞没一般。
她被早已待命的稳婆抬回了产床上,开始直面生产的痛苦。
除了下腹,还有两股内侧和脊柱,灼伤感与剧痛相互勾结,不断蔓延,从暮色四合,一直到后半夜,一刻未有停歇,愈演愈烈。叶采薇疼到快要失去意识,羊水哗啦啦往外流,将床单和被褥全部打湿。
几个稳婆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好像梅若雪也闻讯赶来,她也已经有了身孕,她的乳母嬷嬷百般劝阻,不让她进产房看望叶采薇。产房内,问鹂和见雁涕泗满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让她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路走来,她已经咬牙坚持了这么久,千万千万不能放弃。
她们,还有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都不能失去她。她是她们的主心骨。
流血,流血,不停流血,叶采薇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她的力气用尽了,血水汗水和泪水浸透了她满头的乌发,把她的视野和意识都糊作了一团。她只能勉强听到,几个稳婆在焦虑不安中窃窃私语,说胎儿头太大,位置又有些异常,饶是经验丰富如她们,也快要束手无策。
是要走投无路,母子俱亡了吗?
叶采薇双耳发麻,指尖都在尽力,她死死咬着开口中已经冗烂不堪的布条,牙关止不住打颤。从前她无数次想过死。
在她视若神明的父亲叶渚亭突然下狱、暴毙狱中后,她无数次想过死;在与容津岸和离、来到东流后,她也无数次想过死。
她痛恨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清晰的、快乐的、道遥自在的回忆死死扒住她的脑海,像奔流入海的浪潮浑浑占据,曾经的快乐越甚,越让她痛不欲生,一想到那些欢乐的时光一
去不复返,再也没有那样好的日子,她便恨不得扎进死亡里,再也不要面对、再也不要承受这种苍白的痛。
但现在,她忽然不想死了。
她有尚未完成的作品,刚刚起了纲,还没有填充血肉;腹中的胎儿即将来到人世,她和他相识已久,却连面也还没见上。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也许可以再试一试,不可以死。
生产几乎经历了一整个日夜,叶采薇被抽干了精力,在她即将彻底昏睡过去的时候,见雁把她拼了命诞下的孩子,抱了过来。襁褓是朱红色的,绣满了寓意多子多福的葡萄纹,包裹着瘦瘦小小的一团。小婴儿醒着,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但一眼看过去,却几乎和容津岸生了一个模子,长大后,一定是个迷倒众生的英俊儿郎。
叶采薇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些,忍不住眉目舒展,扯出了一丝极度虚弱的笑容。小婴儿看到自己的娘亲笑了,一对乌溜溜的眼珠转呀转,亮晶晶地看着她,也裂开嘴笑了。
那一刻,“容安”两个字钻入了叶采薇的耳朵,她想了想,没给儿子起好大名,先定下了“容安”这个表字。
四年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她再次和儿子的父亲同床共枕,癸水的疼痛退潮,却引得身体回忆起生产时的疼痛,模糊了她的意识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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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的时光,容津岸对她背后之事一无所知,就像他的事,他也不让她知晓。
床榻的尺寸距离,非泾非渭,叶采薇原本一直背对着他,却忽然翻了个身,缓缓靠近,再靠近。她伸出了双臂,像春光里的藤萝,主动缠住了他的脖子。“容安……容安……”她反复喃喃这两个字。
容津岸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两个字,是当初他离开歙县前往京城读书时,和游秀玉约定好的暗号。
他的父亲虽然和叶者亭是同科进士,但母亲游秀玉却不识字,看不懂他长篇累牍的家书。当年父亲赴京赶考时,曾教母亲“容安”二字,如今轮到容津岸上京,他也效仿父亲,只要母亲见到这两个字,就能放心他在京城一切安好。
叶采薇是唯——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她在一岁时便失了母亲,因此也对每一个身为母亲的长辈都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喜欢,对柳姨、对温谣的母亲张氏皆是如此。
游秀玉是容津岸的母亲,丧夫丧子后又含辛茹苦把他培养成才,叶采薇得知了“容安”二字的原委后,更是对这个索昧谋面的母亲,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亲近。
她郑重承诺过,日后他们成了婚、把游秀玉接到京城来,她一定会像侍奉亲生母亲那样侍奉她。
不仅如此,从她知晓“容安”的原委起,在他寄回给游秀玉的家书中,她总要添上一份自己的体己银钱,好让一个人在歙县生活的游秀玉,生活好过一些。
叶采薇看似风风火火,但她同时也敏.感细腻。
香霆锦帕对于农妇是不切实际的身外之物,她不擅女红,却虚心向柳姨学了很久,亲手做了护
膝护腕;她知道游秀玉冬日里常生冻疮,拐着弯从温谣的母亲张氏那里买来鹅绒,用作填充手套,最能保
暖;还有厚实防汗的鞋底,舒软耐磨的袜子——
无一例外,都被叶采薇一针一线,绣上了“容安”两个字,随他的家书一并寄去歙县。
后来即便游秀玉对叶采薇有诸多不满,提起这些事,她也不得不由衷感慨“采薇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只是……”
容津岸深深地看着怀里的姑娘。
她是睡得迷迷糊糊产生了幻觉,以为现在还是当年,他和她在一起读书的时候?
月光稀薄,轻轻浅浅地洒,叶采薇清秀如玉的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远山一样的眉,缥缈微茫,眉头淡淡蹙起,映衬着薄薄的、紧阖的眼帘。又长又浓的羽睫像两弯黑羽,乖巧而房弱,趴在她凝脂一般的脸颊上。是她主动环住他脖子的,带来馨香满怀,她的身上总馥着若有似无的体香,比任何熏香花香都要好闻。
"容安……容安….…"
她的鼻头小巧,微微发红,唇瓣是樱桃一样的,此时因为低喃而颤动,将贝齿欲说还休。容津岸忍不住伸出长指,点在她红唇中间最娇嫩的地方,轻轻摩挲。
"小猫?小老虎?"他喉结颤动,声音低哑。指腹的触感微妙,她并没有睁开眼。“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他似吟如咏。
容津岸的另一只手沿着她单薄的脊柱下滑,按住那个深深的凹陷,又移到正面,覆住她的小腹。他不知道她还在不在疼,这样覆住,她能好受一些。
然后同时,那只摩挲她唇瓣的长指被湿热包裹,是她闭着双眸,将他的手指含了进去。
柔软的小舌和他指腹上的薄茧打架,她的眼帘微微颤动,欲张不张,他的指尖和指节陷入了她潮湿又温暖的口,指甲刮过软壁,又被她用小舌卷走,专心纠缠。
老虎是威猛的万兽之王,猫咪却是张牙舞爪的可爱灵兽,猫的舌头上长了倒刺,为了更好地清理毛发和辅助饮食。这样的舌头,在皮肤上舔舐,刺刺痒痒。
容津岸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她的称呼,是怎么从“小老虎”变成“小猫”的。他抽回了手指,放入自己的口中,细细品尝。
然而叶采薇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环住他的手臂收紧,人也凑上来。淡淡的体香越来越浓。
“哥哥……哥哥……”她吻上他紧绷的下巴,轻软熨帖,香甜湿润。叶采薇是独女,也没有堂兄和表兄。
这个世上,她只会唤一个人“哥哥”。容津岸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长指捏着她的下巴,放肆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