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蜡泪堆红

作品:《逆徒以为我死遁了

    乱梦长得像没有尽头。


    他从层层锦被中醒来,却仍在梦中、须弥山上。纪川坐在床边,看向他。


    他的右手,还握在纪川手中。


    纪川手大,谢珣只抓住他一根拇指。


    恍惚间,谢珣说了同前世一样的话:“这些被子是你盖的?很热啊。”


    纪川仍攥着他手,回道:“夜里你喊冷。”


    谢珣听闻此言,如遭雷击。他迅速抽回手,只觉浑身热汗瞬间失了温度,冷冷地腻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夜里睡一起么?


    为何他从前竟全然不知。


    他开了情窍,这才察觉,从前同纪川那些相处,都太逾越、甚至于……


    暧昧。


    前世他怎能迟钝至此?


    谢珣自责之际,一梦醒,一梦又生。


    却是他捧着本《江陵游记》,懒得放下,俯身直接从纪川手上衔去一朵垂丝茉莉。


    这不对。


    太亲密了。


    灵诫已成,花上光华一闪,却未飞还纪川手中,而是散成千万瓣洋洋飘洒如雪。


    谢珣拂去漫天花雨,走入一间华美宫室。


    室内暖香浮动。灯烛燃到尽头,火光明灭,蜡泪堆红。


    窗外飘过一列游魂所化的垂花女使。


    她们每个人眼角都绘着金色的眼泪,裙角扫过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被光一映,层叠的暗红色枝蔓纹样倏忽闪过,仿佛华丽的衣摆上,浸透了往日的血痕。


    更遥远的地方,宫室灵力结界之外,却是天寒地冻,狂风卷地,呼啸声有如万鬼哭嚎。


    这并非谢珣记忆中的场景。


    而是《恨海情天》中所描绘的芥子宫!


    话本诸多杜撰,却误打误撞写对了一点:昔年青垣神尊降下神使之地、九州十地最为神秘的所在、玄门修士心中崇高神圣的须弥山顶,到处都是不得往生的鬼魂。


    谢珣向前几步,想找件衣服披上。


    出于话本的恶俗设计,此刻他身上裹着重重纱衣,绛红底上描金绣银,华美有余,实用不足。


    他有点冷。


    然而刚迈出一步,右踝上传来一股阻力,扯得他打了个趔趄。发间珠钗溜脱,宝石流苏打得额角生疼。


    撩开衣摆一看,却见右脚被玄铁镣铐锁住。与之相连的铁链足有手腕粗细,真是叫人插翅也难飞。


    谢珣看着这对脚铐,隐约意识到用途,鼻梁一皱。这在他脸上真是极罕见的神情,因为这东西实在是……


    暂且走不掉,他索性坐回床上,伸出手想将头上繁冗装饰卸个干净。可他显然缺乏同这些精巧物什打交道的经验,一只钗缠进发间,怎样解都解不下来。


    谢珣心道:我一介粗人,舞刀弄剑倒算精通,却未曾想有朝一日被这小小珠钗困住。


    有脚步声渐近。


    一双手穿进发间,替他解下那只钗。


    整个山顶,只有一个人会有这样的脚步声。


    垂花女使没有脚,谢珣未穿鞋。


    是纪川。


    确切地说,是话本中的“寂明仙尊”。


    谢珣侧过身,借昏黄烛光看清那人。他一身黑衣,站在身后像是影子,唯有腰间长剑光华湛然。


    察觉到身前人视线,纪川运起法诀,空明剑化为一道银色流光,没入他腕间皮肤。


    他有一搭没一搭把玩那人的长发,问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给你梳好,怎么就拆了?”


    谢珣心中暗骂这话本作者恶趣味,没好气道:“若这些东西丁零当啷堆在你脑袋上,你舒服么?”


    却听身后人轻笑一声,俯下身来环住他,贴近他耳边道:


    “以后多对我发发脾气,好不好?不要不说话,我心里怪难受的。”


    如此这般,他周身气息,一下子朝谢珣侵袭过来。


    纪川像是刚从外头回来,衣袖间盈满寒风冷冽味道,其间还夹杂着极淡的血腥气。


    耳畔是他的呼吸声。


    那呼吸深长平稳,丝毫不乱。谢珣却能感觉到,他刚刚杀过人,并且不止一个。


    这是手上沾过血的人所特有的一种直觉。


    “你杀人了。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人胸膛的振动传至谢珣与之相贴的脊背,接着弥漫开来,在心上敲下一连串震颤的余波。


    “你是在责问我么?谢珣,你不会还当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尊吧?”


    纪川语带嘲讽,忽而将犬齿狠狠碾过谢珣耳垂。


    谢珣吃痛,发出隐忍的吸气声,纪川捉过他双腕,指腹薄茧摩挲过手背:“你现在是我的人……师尊。”


    “我杀的是谁,师尊不清楚么?前日你往红莲之井递信,想要求助逃跑,今日便有魔修偷偷摸上须弥山。可惜这魔君胆小如鼠,不敢亲至,只遣了个不堪一击的左护法,带着几个凑数的虾兵蟹将。不然,我连他也一并杀了。”


    “我传信给……魔君苍炎么?”


    谢珣皱眉思量,还真从往事堆里寻摸出这么一个人。


    所谓九州十地,九州是人的居所,十地则是妖魔精怪的地盘。


    红莲之井位列十地之中,其实就是魔界。因为黑岩中烧着滚沸岩浆,远远看去如红莲遍地,妖异非常,故得此名。


    红莲之井的魔君苍炎,谢珣生前同他有过一面之交。


    彼时谢珣刚诛杀十二神使,回到哀牢山祭奠师父。苍炎一身黑甲从虚空踏出,邀请谢珣加入魔界,和他一起共商大计,颠覆仙门。


    谢珣那时远不如后来心态平和,见苍炎长得流里流气,语气又颇为傲慢,心下烦躁,将他狠揍一顿赶下山去。


    后来苍炎再没出现过。大概被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击败,尊严受挫,一直蹲在红莲之井疗愈身心吧。


    而那时谢珣被山中凶戾瘴气所染又动刀术,再控制不住血中业火,清醒过来时只见满地妖兽尸体。


    血喷溅出来,将树干都染成赤赭色。


    密林间声息全无,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浓郁腥气。


    他剧烈地喘息,湿透重衣的不知是血是汗。他将哀牢山变作了死地。这事实几乎令他心神俱裂——


    若下一次,他再来此间,复又失去神智,却没有妖兽可杀,那是不是要下山去残害无辜百姓了?


    师父的坟茔倒还完好。十二神使的骨殖陈于墓前以告慰亡魂,从山下背来的石头墓碑前插着三炷香,已经燃到尽头。一刀纸钱摞在旁边,被风吹得四散,他捡回来一些,用木燧重新点起火,一张张烧完。


    瘴气开始吞噬妖兽尸体,走行之处只剩白骨。妖兽无魂,却有横死时怨气化入雾瘴中,纷纷闪动如流火。这些穷凶极恶的生灵在人间最后一世,怨气是如此之大,升腾至高天又下降成形,使漫天红雾中影影绰绰如有巨人行走。


    虎狼长号,山魈哀鸣,最后全都化作血雨,一直下到两百年后。


    谢珣赶在血中业火再次发作前辞别哀牢山,知道自己永不能再回来了。


    纪川闻言眼神晦暗,咬牙道:“是啊。师尊自是‘朋友’遍天下,你勾勾手指,便有人替你卖命。”


    他将“朋友”二字念得极重,仿佛正压抑怒火,语气中又隐约带着股幽怨。


    谢珣情窍已开,自能感知他的情绪,却实在不懂那幽怨从何而来,只心道:看来话本中的自己人缘还不错。


    《恨海情天》写得狗血又下流,只一点好。


    便是话本中的纪川,循仙门惯例,一直称他为师尊。


    现实中,因谢珣无门无派,算不得正经修士,纪川只按凡俗习惯叫他师父。


    是以,虽然此间纪川举止狎昵,但谢珣仍能抽离出来,心知一切皆是虚幻,他只是误入了世人杜撰的一场戏。


    不过即便是梦境,继续滞留下去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还是早早脱身为好。


    于是他掂量着语气,温声道:“我……为师并没有问责的意思。魔界之人胆敢来犯,自然要诛灭他们。只是天这样晚,蜡烛都要烧尽了,你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可是这样温柔耐心的姿态,却不知为何,反倒激怒了纪川。


    纪川冷哼一声,将他手腕都握出道道红痕:


    “谢珣,你这样水性杨花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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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在我面前装得三贞九烈,有意思么?”


    下一秒,他被仰面放倒,唇齿间辗转啃咬急躁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于是看见纪川的脸。


    话本中的纪川,长了张同现世中一模一样的脸。


    恍惚间,真实同虚幻的界限分崩离析,两股完全矛盾的情感轰然涌向谢珣心头——


    强烈的不甘和恨意,混杂着隐约的期待和沉迷。


    这是“谢珣”的感受。


    这一瞬间,他和话本中虚幻的自己忽地心意相通。纪川唇舌滚烫,在他身上引起一阵阵霜冻似的战栗,他听到“谢珣”的心声——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若你并非如此偏执,我就、我就——”


    他突然想到,此情此景,正是《恨海情天》最后一幕。


    “谢珣”生性骄傲,一朝被人废去灵脉,沦为阶下囚,实难接受。但他心中也知,自己曾将“纪川”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算是报应。


    在积年累月的纠缠之中,他心中生出隐秘的情意。然而此恨难消,他便以求助魔君苍炎为幌子,实则暗度陈仓,联合对仙盟尊位觊觎已久的九华宗宗主高准,准备杀死“纪川”。


    而“纪川”起初只想折辱师尊,却越来越情难自抑,因为太害怕师尊脱离自己的掌控,他制出一味“颠倒香”。此药成瘾,若不定期吞服,便会遭到万蚁噬心之痛;可一旦用药,又会沦为在床笫之间神智尽失、只遵循本能的低等动物。


    《恨海情天》没有结局。


    最后一幕,便是“纪川”强迫“谢珣”服下颠倒香。


    谢珣回过神来已来不及,那枚散发异香的棕褐色药丸一路滑至喉间,化开的刹那,他只觉自己灵魂缓慢漂浮至半空,从高处俯瞰这间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宫室。


    天还未亮,似乎永远也不会亮。烛灭了大半,留下一滩滩冷却的血色泪痕。


    黑夜侵吞过来,止步于被几枝灯勉强照亮的床柱。房中暗得像是墓室,摇曳不止的床帷失了本来颜色,只剩下一层被烛火镀上的暗金色幽光。


    重重帷幔下又是重重纱衣,被人匆匆解开一半,又因湿透而胡乱地裹缠上来,一层复一层,如同墓穴中制式繁复的棺椁。


    他感到自己正颤/抖不止。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话音却裹在糖丝般的喘/息声中听不分明,发被汗浸透了,丝丝缕缕黏上脸颊和背脊,黏腻得像是毒蛇在花丛中游弋过后留下的尾迹——


    “杀了我……杀了我。”


    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听清“谢珣”说出话本中那一句词。然而随即而来的既不是痛也不是恨,反倒是一种极难形容而摇晃不止的、失序的乱流……


    眼前忽地什么也看不清了。金红色暗光朦胧间褪去,重新映入眼帘的竟是哀牢山洞穴岩壁,徐商临并指为剑点在他眉心,说了两个字:


    “□□。”


    听不清。


    开头那个字,好像是……“怪”。


    师父说的是“怪物”?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徐商临蹲下问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跪着,分明是端正听训姿态,可上一重梦境带来的感受却依旧残留……鲜明不褪。


    他被架在感官的高处,跌不下来。


    “唔……不是……”


    “那么,为师明日便启程前往须弥山,求取千年寒冰。”徐商临道。


    “不,不要!”谢珣大惊,“师父,不要走!”


    那一去便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谢珣清晰地知道这场情窍启开的梦境篡改了一些东西,比如现世中他控制不住的其实是拔刀杀意,但此时此刻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拦住徐商临。


    “师父……别走。”


    梦就在此刻如被利刃斩断般忽然结束。


    他猛然醒来,下意识挣动,被一只手扣住后腰按回怀中。


    “我都听到了。”


    传音入密。


    狭小的马车中苏雪柳和方奕然低低的闲聊声还在偶尔响起,纪川手指捋过他湿漉漉的发鬓:


    “你就想他想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