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万事休(七)

作品:《帝将皆为裙下臣

    守着一夜狂风怒号,大雨倾盆。


    天将明时,乔惟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叫祁娆起床。


    昨晚他们把计划朝祁娆全盘托出,祁娆一边抱着乔惟抽噎不肯撒手,一边使劲点头,全程连个“不”字都没有。


    连乔惟都有些意外:“阿娆,没什么想问的吗?”


    她投靠赵王阵营后就没见过祁娆,再加上女扮男装,原以为对她会是不小的打击。


    谁料祁娆只是吸吸鼻子,红着眼眶抬头:“无所谓啊!扶砚哥哥活着就好了,是姐姐也行,我又不是因为扶砚哥哥是男子才和扶砚哥哥要好的。”


    此话一出,江裴先变了脸色。


    等脱离了江裴视线,回到公主府,祁娆更是挂在乔惟身上下不来,一晚上喋喋不休,非要看她右肩上的伤。


    等真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祁娆又忍不住掉泪,开口就是一句“皇兄大笨蛋”,吓得乔惟赶紧捂她嘴。


    心下却软得一塌糊涂。


    阿娆是很好的人。天真盲目地相信她,连她做的那些事情也一概不问,坚定她定有苦衷。


    乔惟很想告诉她,不是“定有苦衷”。


    而是咎由自取。


    等好不容易将祁娆哄睡,乔惟望着少女还通红的眼眶,思绪纷飞。


    一会儿想着她明日眼睛要肿,一会儿怕她夜里受凉,连窗户都反复看了三遍是否关拢。


    最后,乔惟坐定在祁娆床前,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把阿娆牵扯进来。


    对不起,没有信守承诺。


    午时三刻问斩,乔惟刚过辰时唤她,祁娆赖到巳时三刻才起。


    乔惟作祁娆身边的宫人打扮,弯身伺候她更衣。


    腰结刚系好,祁娆就轻轻握住乔惟的手,小声道:“非要去吗扶……阿书,我不敢看。”


    乔惟叮嘱过,以后只能唤“云挽书”,而非“乔扶砚”。


    身处帝王家,祁娆早在生母的耳提面命下,对两位皇兄有朝一日必然的针锋相对有所准备,也清楚成王败寇的道理。


    她拦不住。


    她也不想看昔日的那些故人,一个个人头落地,臣服在皇兄的万世基业之下。


    乔惟默了瞬,抬手轻轻拂过祁娆鬓边,到底心软了:“公主不想,就不去吧。反正已经进京了,我乔装一番,混在人群中,应当也不会被认出的。”


    “那不行,我要保护你的。”祁娆蹙眉,接着说服自己,“总归……总归三皇兄还没有下落嘛!我实在害怕闭眼就是了。”


    乔惟哭笑不得,装模作样行礼:“那奴婢多谢公主殿下。”


    “扶砚哥哥!”祁娆又羞又恼地把她扶起来,两人嬉笑几句,祁娆又忍不住叹气,眉间全是忧愁,“扶砚哥哥……你说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手足兄弟,情分亲缘,竟都不顾了。


    乔惟将祁娆搂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发:“阿娆,若今时赵王登基,跪在刑场上的亦会是陛下。”


    “我们等这一天,都太久了……”


    -


    “孤自八岁卧薪尝胆,弱冠之龄登基称帝,整整十二年。”


    宸华宫内烛光尽灭,一点残光自窗斜入,打在架上的玄色龙袍之上。


    祁华盯着这身龙袍,眼前浮现的,是父皇在世时穿它的模样,喃喃自语:


    “八岁那年,三皇弟落水。温照琼指认孤,无论孤如何解释,您都断定如是,罚孤在母后碑前跪了七日。”


    “说,孤是兄长。没有看好皇弟,便是不顾手足情谊,无才无德,不堪为储。之后……”


    他忆着旧事,思绪飘远。


    之后,之后……


    “让你不听话。”


    八岁的祁华对着已逝元惠皇后的碑,跪在坤宁宫的大殿上,四周一片漆黑。


    他又饿又困,抱着肚子软在地上,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就听着木门“吱呀”开了。


    脚步声轻快又稳,带着一股梅香。


    他努力睁开眼,竹青色衣摆落在地上,就见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两个包子,带着诱人的香味递到他嘴边。


    祁华张口就咬。


    这会儿什么储君风度、什么不受嗟来之食都顾不上了。


    哪怕有毒,他都打定心思做个撑死鬼。


    那人见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又把第二个递给他。


    然后拍拍衣摆,竟直直跪在祁华身旁。


    祁华一惊,连包子都没咽下:“你干嘛?”


    她白他一眼,对着元惠皇后的碑先磕了三个头,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坤宁宫:


    “臣乔惟,看管太子不利,自愿请罚,伴君受过。从今往后,定更加自省,不敢再犯。”


    祁华回过神,连嘴里的包子都撇下了,起身就要拉乔惟:“你疯啦?本、本宫才不稀罕你陪,你快回宸华宫去!起来!”


    可他跪了太久,一起身还没拉住乔惟,自己先跌了一跤,很不雅观的趴在地上。


    矜贵的太子殿下撅着屁股,一动不动。


    乔惟像个小大人一样,跪得笔直:“醒醒。”


    “本宫没睡!”祁华一张嘴,没忍住,直接哇哇大哭出来,“不是本宫推的——本宫没有推三皇弟,分明是三皇弟找本宫玩的……”


    乔惟小身板绷了一会儿,实在没绷住,用膝盖往前搓了两步,捡起地上的包子塞进祁华嘴里。


    果然不哭了。


    祁华抽噎着,不可置信:“你、你……”


    “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不可轻信三皇子,不可不提防温贵妃?”乔惟小小的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非要摔跤才晓得疼,非得被算计才知道谁好。”


    “你再这样,以后我干脆去给三皇子当伴读算了!”


    平常老学究的模样被撕开,乔惟难得的脾气反而把祁华唬得一愣一愣,脸上挂着泪珠,嘴巴却很老实地开始嚼包子。


    “可是……可是那是本宫的弟弟呀……”祁华试图寻找认同,“比如说,你也待阿娆很好,对不对?”


    “平常勋贵人家分家尚要分一分家产爵位,普通百姓父母待子女也有亲疏厚薄,何况是你与三皇子。”乔惟微顿,补充道,“就算三皇子殿下待您有些许兄弟情谊,那温贵妃呢?她与您非亲非故,自然是一心一意为三皇子打算。”


    “若真有朝一日,你与温贵妃起了冲突,三殿下是会偏帮您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还是他血脉相连的母妃?”


    祁华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虽还转不过弯,但也囫囵吞枣消化下去,又问:“那……那你为什么在这儿?父皇并没有罚你。”


    “因为我是殿下的伴读,是殿下的臣子。”乔惟垂眼,重新跪好,“我父亲说过,天子有错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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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无能。”


    “我与殿下,君臣一体,同进同退。”


    之后,有人说她要和他同进同退,前路同行。


    祁华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回忆里拔出,抬手扯下那件龙袍。


    宽大的衣摆落在地上,他紧攥着衣领,就像攥住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父皇:


    “父皇,孤特意将您的尸身安置在乱葬岗,便是希望您不得安宁,在地底睁大眼睛看好。”


    “孤是如何将温照琼挫骨扬灰,如何让你最爱的儿子……生不如死。”


    时至午时,燕北军与寿延军全部就位。


    城中内外一片肃穆,百姓们由燕北军带领,有序在刑场外围观。


    午时一刻,下令处斩温党共计一百零七人。


    冬日艳阳凉而不暖,一群前半生锦衣玉食的人饱受牢狱之苦,个个没了光鲜亮丽的样子,被狱卒架押着跪在处刑台上。


    其中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女子。


    残破的囚衣之下,本应右臂的位置空空荡荡,杂乱的长发遮盖了面目,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光看身形,谁又能想到那是曾经风光无限的贵妃温氏,温照琼。


    午时二刻。


    除祁华外其余皇室子弟尽数到场,左右坐在刑场两侧,杀鸡儆猴之意路人皆知。


    乔惟站在祁娆身后,看着祁娆面上风平浪静,两只手却不安地搓着丝帕。


    她抬眼,扫过处刑台。


    其中自有无辜受连者,但更多人都曾倚仗温氏的权柄,在京中作威作福。


    一日大厦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目光自后向前,最终落到温照琼身上时,乔惟在袖中握紧拳,把头埋得更低。


    待皇室子弟各自落座后,周世臣骑黑鬃骏马率燕北军开路,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的“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乔惟跟着一众宫人齐齐跪下,却未张口,死死低着头。


    祁娆位置在先帝诸皇子之首。


    现场沉寂片刻,乔惟就听祁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孤还以为你不来了。”


    “皇兄现在的话是圣旨,臣妹哪敢不从嘛。”祁娆道。


    该猜到祁华是在和祁娆说话的。


    饶是如此,乔惟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一会儿怕就闭眼,孤顾不上你。”


    “知道啦。”


    待祁华坐定,丞相应顺泽上前,宣读温照琼及其父兄大小罪状共计97道。


    灭九族,斩首示众。


    祁华笑道:“罪人温氏,听说你被割了口舌不能言语,那孤替你说。”


    温照琼听到祁华的声音,猛地抬头,原本黯淡无光的眼里顿时爆发出异样的神色,“啊”“啊”地就要上前。


    立马就被周世臣派人扣下。


    她的舌头只剩下一半,再说不出枕边风的话了。


    但祁华知道她想问什么:“三皇弟至今下落不明,孤心甚痛,左思右想想出了个法子。”


    听到“下落不明”时,温照琼显然松了口气,却又因他后半句重新抬头。


    “罪人温照琼与其父兄首级将曝晒悬挂城墙三十日,以儆效尤。”


    “若三皇弟平安归来,远远就能看见亲人相迎,何尝不是幸事。”


    在温照琼激烈的挣扎下。


    午时三刻。


    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