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运行行走，骨碌骨碌发出稳定的噪声。它和菲奥纳与安吉莉娅交谈时咯咯的笑声与甜蜜的娇嗔一同远离，在黑夜中逐渐湮灭到消失不见。姜芜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吹冷了，像是个可怜的、迷路的人那样，在一户没有主人的破房前久久伫立。


    当菲奥纳的马车走远之后，屋内的灯也灭了。那违背客观规律的燃灯就像午夜十二点重新从马车变成南瓜的童话奇迹那样，在令人不安地闪动了两下之后，彻底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索菲亚低喃着，重新施展了召唤光亮的魔法。一粒像是萤火虫的光点在姜芜面前飘浮着，忽上忽下的光点，照亮了地上那些从“安吉莉娅”身体里流畅而出的液体。薄薄的一层人皮，衣服也是薄的，像是用于祭祀的纸人的衣服。姜芜蹲下去触摸了一下，人皮与衣物，都是橡胶般的奇异手感，摸起来有点恶心。


    她用手指沾了一下地上那些黑色的液体。湿冷粘腻，在手掌间被皮肤的温度迅速蒸化。在“安吉莉娅”死前，她的表现，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无疑地彰显了她绝非人类的事实。


    她已在此地报废，随菲奥纳离开的那个“安吉莉娅”是谁？真正的安吉莉娅在哪里？


    屋内一时之间陷入默然。这样诡异的情景无疑让所有人内心都油然生起了些许恐惧。姜芜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她说：“索菲亚，你留在这里，算清楚‘西娜’到底是谁。我去杀了菲奥纳，看她的身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索菲亚拉着玛尔斯的手腕，默默关上了房门。姜芜收起黑剑，一挥手，昔拉从房顶飞下。她抓住鸟的双爪，昔拉翅膀扑腾，腾空飞起。


    马车行驶的动作是正常的，没有魔法的加持，也不会快到需要长时间的追赶。当姜芜看到印着帕尔纳基绿玫瑰徽标的马车的时候，她松开了手，整个人依随着惯性呈抛物线向着马车的顶端急速坠去。在身体接触到马车的车顶之前，姜芜大叫道：“讲师，给我烧——”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在黑夜中雪亮地响起。下一刻，红发的女人凭空出现在马车的车顶。讲师半跪着蹲在上面，手掌间燃起烈火，飞速地燃烧起了整个车厢。姜芜翻身骑在戴着金属马鞍的马上，看见了驾马的车夫。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马夫的服饰，睁着眼睛，对于惊变与自己已然开始燃烧的衬衣下摆视若无睹。他的眼眶中只有眼黑没有眼白，那黑毫无光泽，像是以墨水点睛画上去的人偶。


    姜芜挥出黑剑，当胸刺死了他。就像是刚才的“安吉莉娅”一样。他的身体里也没有内脏与骨骼，只从伤口中流出黑色的液体。


    在车厢内，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响起来。讲师的火焰已然烧穿了车帘，使得整辆车开始燃起黑烟，具有着难以触碰的高热温度。一双骨骼分明、骨节粗大的男人的手就像是感受不到热度那样，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安吉莉娅率先钻出来。她身上的衬衣仍然在燃烧，头发也烧起来了。皮肤被烫起了一个个红肿的水泡。正常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是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打滚灭火，随即去看医生。然而安吉莉娅却是躬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向着马车内的人伸出去，体谅地、温和地说道：“您下来吧。我会保护您的。”


    说话时，火焰正灼烧着她的面庞。皮肉被炙烤时发出滋滋的响声，那张漂亮的脸已然面目全非。姜芜看到了她被烧化的脸颊下的牙齿，安吉莉娅看起来就像是被剥了人皮的一个血肉怪物。


    这样的伤口与疼痛，不妨碍她扮演菲奥纳的好好男友。就像是八音盒里不断绕着圆盘跳舞的锡人玩偶，纵使八音盒已经被损坏，被丢弃，盒子被盖上再也不会被打开，它仍然兀自舞蹈着，履行自己自出生以来的职责。


    菲奥纳连滚带爬地从马车里窜了出来。她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只是裙子被烧坏了，那些复杂精美的手工蕾丝焦成一团，不漂亮了。


    菲奥纳扑在安吉莉娅身上，崩溃地抽噎，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个孩子那样手足无措。


    安吉莉娅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非常体贴、非常称职。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却只是安抚着几乎没受伤的菲奥纳。


    “……”姜芜用黑剑指在了菲奥纳的后背，刺下去可以洞穿心脏的位置。她挑了挑眉毛，忍不住提醒道：“二位，我还在这里呢？”


    安吉莉娅抬眼看着姜芜。那张被烧得面目模糊，还在渗血的脸让姜芜有些反胃。安吉莉娅伸手抓住了黑剑的剑尖，捏紧，强硬地推开，让剑尖偏移到一个不会伤害到菲奥纳的位置上。


    黑剑贯彻德卡拉的意识，比寻常的兵器更加锋利、更加能够伤人。整个过程中，安吉莉娅的手掌被刺得血肉模糊，姜芜甚至能够通过剑柄感受到剑锋擦过她手掌心的骨头，割开血肉的全过程。纵使如此。安吉莉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偏执坚定地要把这意图伤害菲奥纳的利器挪开，以起到保护的作用。


    姜芜松了一点力道，看着她默默做完了这些事的。当安吉莉娅作出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现之后，姜芜冷笑一声，旋转剑柄。


    剑锋切断了安吉莉娅的手指，落在地上。即便如此，安吉莉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只是用断章轻轻抚摸着菲奥纳的脊背。


    菲奥纳颤抖着，因为恐惧而不敢回头。姜芜盯着侧过脸去看着菲奥纳的安吉莉娅的脸。她唇角带着笑，安抚意味显而易见。若非她的双手残缺不全，她也许会伸出手去，蒙住菲奥纳的眼睛，让她看不见眼前血腥残酷的一幕。


    姜芜说道：“安吉莉娅小姐，你不会痛吗？”


    安吉莉娅看向她，面色惨白。她此刻如此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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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起来像是一个具体的、生动的人。但真正的人不会像她这样无私又行为逻辑僵硬。安吉莉娅笑，说道：“会痛的。可是我要保护菲奥纳。”


    “我发誓过，我会永远爱她。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守卫她。”


    这番话显然让瑟瑟发抖的菲奥纳动容。姜芜看不见她的脸，但能够看到她更加深地搂住了安吉莉娅的身子，满是眷念与依赖地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身上。


    姜芜问道：“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被欲望操控着。倘若菲奥纳的欲望是希望能够重返青春，有一个热切忠诚地爱着自己的人，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安吉莉娅，你还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愿望。”


    安吉莉娅的手搭在菲奥纳的肩头。淡淡道：“我的愿望就是保护菲奥纳。”


    “到底是你的愿望是保护菲奥纳，还是菲奥纳的愿望是你永远保护她？有没有可能，她扭曲了你的意愿，让你成为了一味顺从她的傀儡——”


    姜芜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些话落在了菲奥纳的耳朵里。女人发出崩溃的尖叫声，更加搂紧了安吉莉娅的身体。安吉莉娅用自己血淋淋的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下巴蹭在她的头顶，以此安慰。


    她低声说道：“她说的都是假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是傀儡呢？我是发自内心地爱你的呀……”


    被这样安慰着，菲奥纳呆愣地颤抖着，抬头看着安吉莉娅的脸。她停下了尖叫，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安吉莉娅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那双蓝眼睛惊恐地爆睁着，菲奥纳的脸过分的苍白瘦弱。她像那些被选育出来的小狗，有眼珠从眼眶里滚出来的风险。


    姜芜再次开口说道：“安吉莉娅，好好想想……你真的是安吉莉娅吗？还是菲奥纳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虚构出来的东西？”


    她走近相依偎的母女二人，单膝跪在安吉莉娅身前，小声说道：“毕竟安吉莉娅是菲奥纳的女儿，而不是她的爱人。”


    安吉莉娅仍然微笑。菲奥纳也听到了姜芜的话。她崩溃地大叫起来，然而安吉莉娅已不能再安慰她了：姜芜一剑刺穿了安吉莉娅的胸膛。


    剑拔出来，就像姜芜所预料的那样。从菲奥纳的伤口中窥探，里面并没有人体正常的构造。无数扭曲尖叫着的、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安吉莉娅的身体中奔涌而出，在地上流淌，散落一地，溅得到处都是。


    讲师打了个响指。那些液体被迅速烧干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只剩下安吉莉娅的一张人皮软软搭在菲奥纳的身上。


    姜芜一把推倒菲奥纳，用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她用膝盖顶着菲奥纳，让她一动不能动，强硬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叫不出来。


    她盯着面色惊恐的菲奥纳，说道：“真正的安吉莉娅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