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蘅子真人依旧沉默地站在门口，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吴妄身上，看着他被雨水和泪水冲刷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绝望，看着他挺直的脊梁下无法抑制的颤抖，那目光中，有怜悯，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红尘滚滚，许多人闯不过情之一字，只不过，人生在世，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良久，玉蘅子真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奇异力量：“妄儿，你可知，情之一字，最是耗神？犹如……烈火焚心，又如……寒冰彻骨？”


    吴妄的身体猛地一震，师父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此刻的感受！


    烈火焚心是嫉妒与愤怒，寒冰彻骨是绝望与心死！


    “弟子如今……切身体会到了……”他闭上眼，低下头。


    “既知是劫，当如何？”玉蘅子真人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


    如何？


    吴妄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如何？


    他还能如何？继续留在那里，看着沈聆与林凌“两情相悦”？还要看着沈聆去拥抱、去亲吻林凌吗？


    光是想想，都是对他灵魂的凌迟！


    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因此，他像一个失败者一般，连夜回了青城山，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沈聆，至少，现在的他，完全没有办法如正常朋友一般送上真心的祝福。


    可现在，阴神未除，危机四伏，他身负道法，岂能因一己私情，置苍生于不顾？置并肩作战的同伴于险境？


    更何况，那还是他心之所系之人……


    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再次撕扯着他。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挣扎到极致的血丝。


    “师父！”吴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他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体前倾，雨水顺着他的动作泼洒开来，“弟子……恳请师父恩准！”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清冷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待弟子……待弟子铲除阴神，了却此桩大患后，弟子愿了断尘缘，回归山门！”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待此间事了，愿意永远青灯古卷，永伴师父座下，再不问红尘世事！恳请师父成全！”


    说完，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维持着这个俯首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继续冲刷着他湿透的背脊，仿佛一尊凝固的、向命运献祭的石像。


    回归山门，永伴座下，再不问世事。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救赎，也是……唯一的惩罚。


    无法承受的痛苦，无法面对的现实，无法解开的死结……唯有彻底的逃避，彻底的割舍，才能获得一丝喘息。


    他要用余生的枯寂，来埋葬这场短暂却足以摧毁他的红尘劫难。


    玉蘅子真人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脚下这个伏地不起、浑身湿透、散发着浓重悲伤与死寂气息的弟子。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小了下去，只有屋檐滴落的水珠，砸在石板上的声音，规律而冰冷。


    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经他也是在这个年纪，遇到了自己的劫数……当时，他也是在雨夜之中淋了一晚后，决定留在青城山，决定与山下之人断绝，当时作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他几乎也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意志，才控制着自己那一天没有下山赴约。


    可是这样的决定，也让他到现在都后悔终生。


    不，不能说后悔，毕竟，青城山也是他的选择，是他的责任。


    人生在世，总是有自己的责任要担当，总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曾经的他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而今天的吴妄，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吗？


    良久，一声更沉重、更悠长的叹息从玉蘅子真人口中逸出，消散在凄冷的雨夜之中，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中那根古旧的拂尘。尘丝无风自动，轻轻一扫。


    一股无形的、温润的力量如同春风拂过，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吴妄周身的刺骨寒意和冰冷的雨水。


    少年湿透的衣服和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燥，那股力量并未侵入他的身体，只是温柔地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为他营造了一个小小的、干燥的庇护所。


    这无声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师父没有斥责他的冲动，没有否定他的痛苦，甚至没有立刻回应他那绝望的请求。


    只是用这最温和的方式，告诉他：风雨再大，师父尚在。


    玉蘅子真人浑浊的目光望向山外无边的黑暗雨幕，那里，是万丈红尘，是爱恨痴缠，是他这个弟子此刻宁愿永世逃离的地方。


    “妄儿……”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悲悯，“情劫亦是道劫，斩不断，理还乱，归山易，静心难，你……可想清楚了？”


    吴妄的身体在师父拂尘扫过的温暖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依旧保持着俯首叩拜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干燥的衣物包裹着他，却无法驱散他内心那彻骨的冰寒。


    “师父……”他嘶哑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哽咽，“弟子……心已死。红尘再无可恋。唯愿铲除邪祟，救回无辜，为族人报仇，这是弟子最后的执念，除此……别无他求，恳请师父成全！”


    他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那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玉蘅子真人的心上。


    他这分明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沈聆，当他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沈聆便不需要再为难了。


    比起他吴妄，林凌的确是较好的选择。


    如果他能对她一如既往的好，自己的退出，也不是没有意义的。


    吴妄叩首在地，握紧了拳头。


    老人沉默着，花白的须发在微弱的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看着脚下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天资卓绝的弟子，如今被情伤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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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得心如死灰，道门清修，本为超脱，但以如此决绝、如此痛苦的方式寻求归隐，真的是解脱吗？还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沉沦？


    玉蘅子真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才重新睁开，浑浊的目光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光芒闪过，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身影重新没入屋内深沉的黑暗之中，那扇门，依旧敞开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一个沉默的答案。


    只有他那沙哑而悠远的声音，仿佛带着山风的回响，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依旧跪伏在地的吴妄耳中：


    “雨夜风寒，跪着无益，进来吧，且随为师静坐一宿。”


    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断了外面的狂风暴雨，也隔断了吴妄那急于将自己放逐的绝望，它只是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一个可以喘息、可以冷静的方寸之地。


    吴妄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师父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拒绝，只是让他……进来静坐。


    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像一根细弱的绳索，将吴妄那几乎要彻底坠入深渊的灵魂，堪堪拉住。


    冰冷的绝望感依旧如同潮水般包裹着他，但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似乎又多了一丝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迟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雨水冲刷过的脸庞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空洞地望着那扇敞开的、透出屋内更深沉黑暗的门。


    最终，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麻木冰冷的膝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山下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城市灯火，那里承载着他所有的爱与痛、背叛与绝望，然后，他拖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迈过了那道门槛，走进了师父那间充满了陈旧书卷气息和淡淡檀香味的清修静室。


    “——”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面凄风苦雨的咆哮世界，彻底隔绝。


    屋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角落的矮几上静静燃烧，跳跃的火苗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玉蘅子真人已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不言，如同入定。


    吴妄走到师父对面的蒲团前，没有坐下，只是再次缓缓跪下，这一次，是盘膝的姿势。


    他闭上眼，试图跟随师父静心，然而，脑海中翻腾的画面——林凌满足的笑容，沈聆温柔的亲吻，还有自己那颗被彻底撕裂的心脏……如同恶鬼的利爪，不断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神。


    道心已乱，静坐，谈何容易。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吴妄脸上那深刻的痛苦和死寂般的迷茫，映照得更加清晰。


    长夜漫漫，风雨未歇，而属于吴妄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师父那句“静坐一宿”，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艰难的炼狱之旅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