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向青城山。


    白日里苍翠欲滴的峰峦，此刻只剩下起伏的、狰狞的黑色剪影，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沉默地矗立着。


    狂风在山林间呼啸穿行，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怨魂在哭嚎。


    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穹的禁锢，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山间的寒气，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幕。


    就在这天地震怒的狂暴雨夜，一道身影，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魂，正踉跄地行走在通往青城派山门的崎岖石阶上。


    是吴妄！


    他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额发、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不断淌下。


    那件他常穿的黑色立领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失魂落魄的线条，雨水冲刷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抽离、碾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雨水混杂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滑地向上攀登。


    脑海中，病房里那刺眼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灵魂，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


    沈聆那羞涩而灿烂的笑容……


    那句清晰无比、如同魔咒般回荡的“我也喜欢你”……


    那如同慢镜头般烙印在眼底的额头亲吻……


    林凌闭着眼，那全然信任、充满幸福光芒的脸庞……


    此番重重，再一次想起的时候，吴妄那颗被撕裂、被冰封的心脏，又重新被投入地狱业火焚烧。


    信任？兄弟？挚友？


    多么可笑！


    他视林凌为并肩作战、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他以为他们之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可林凌明知……他吴妄对沈聆那份深藏心底、小心翼翼呵护的情愫，却抢先一步，在那样的情境下，用那样的话语俘获了沈聆的心？


    不！那甚至不是俘获！是沈聆亲口回应了！


    她接受了的！


    还有沈聆，那个神清亮、坚韧勇敢，为了妹妹可以付出一切的女孩，她看向林凌时，那温柔羞涩的笑容，那主动的靠近……一切的一切，都无情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她心之所向，是林凌。


    他吴妄，不过是她生命里一个或许有些特别的……同道中人？


    不，甚至可能连这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旁观者？


    巨大的背叛感、被欺骗感、以及失恋的尖锐痛苦，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刃，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在那一刻彻底崩解。


    愤怒、悲伤、嫉妒、绝望……种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爆炸，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无法再面对病房里那“温馨”得令人窒息的画面，更无法面对林凌那张沉浸在幸福中的脸，也无法面对……那个对别的男人展露爱意的女孩，他曾经一次次在绝望之中握紧的那双手，今天，被他人握着，而她，看起来是那么开心，就仿佛获得了生命中最好的礼物。


    这简直是对他凌迟！


    如当头棒喝，如平地惊雷。


    让他意识到，本就一无所有、无法给沈聆幸福的自己，或许这个时候退出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理智被痛苦彻底淹没的瞬间，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只想逃回最熟悉、也最安全的巢穴——青城山。


    雨水冰冷刺骨，打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湿透的衣服沉重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无比，他几次踉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淤青和擦伤，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地爬起来，继续向上。


    狂风卷着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试图将他掀翻，推下山崖。


    他咬紧牙关，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死死抵抗着，在狂涛怒雨的山道上，留下一个孤独而倔强的剪影。


    不知攀爬了多久，湿冷的空气仿佛已经渗入骨髓，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白雾。


    终于，那熟悉的山门牌坊，在滂沱大雨中隐隐显现出轮廓。


    巨大的石柱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沧桑古朴，上面镌刻的“青城”二字，此刻也模糊在雨幕之中。


    吴妄的脚步在山门前顿住。


    他抬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他望向牌坊后方，那隐没在雨雾和密林深处的、通往师父玉蘅子真人清修小院的石径。


    那里，曾是他心灵的归宿，是他在红尘历练疲惫后，总能获得宁静与指引的地方，然而此刻，那幽深的小径，却像一条通往审判之路。


    他没有走向自己常住的弟子房，而是拖着沉重、湿透、冰冷的身躯，一步，一步，异常缓慢而坚定地，转向了那条通往师父居所的石径。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指尖不断滴落，在湿滑的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最终，他在玉蘅子真人那扇紧闭的、朴素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吴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着骨骼向上蔓延，坚硬的石板硌得他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挺直了背脊，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松，只是那挺直的姿态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和绝望。


    雨水无情地浇打在他身上，湿透的黑发紧贴着脸颊，水流不断从他紧闭的眼睑、紧抿的薄唇滑落，他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任由风雨侵蚀的石像，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因寒冷或情绪剧烈波动而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时间在狂暴的雨声中流逝。小院内静悄悄的，只有风雨肆虐的声音。


    玉蘅子真人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仿佛主人早已安睡。


    但吴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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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一定知道他在外面。


    青城山的一草一木，一丝气息的波动，都难逃玉蘅子真人的感知，他这样跪在门前，如同最虔诚也最绝望的献祭，师父不可能不知晓。


    玉蘅子只是……在等，或者，在等吴妄自己想清楚。


    想清楚自己何去何从，想清楚自己人生的路该怎么走。


    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失血般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阵阵袭来。


    吴妄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跪姿依旧笔直，眼神中的空洞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平静，一种放弃挣扎后的认命，一种……向某种宿命献祭的决然。


    他曾经对自己的未来迷茫过，那还是在吴家村被屠村之后，从那之后，他坚定地选择了修道之路，想要为父母报仇，为族人报仇……但是这份坚定的修道之路，却被一个女孩子动摇了，可现在，他才恍然之中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丑，原来这些动摇，这些犹豫，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山间的寒气却更重了。


    终于，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没有灯火，只有屋内更深的黑暗，以及一个模糊的、穿着灰色道袍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


    玉蘅子真人花白的须发在黑暗中微微拂动，他那双阅尽沧桑、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透过雨幕，落在门外那个浑身湿透、跪在冰冷石板上、如同被世界抛弃的弟子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呵斥，只有一声极轻、极淡，却仿佛穿透了风雨声，清晰落在吴妄耳中的叹息。


    “痴儿……”


    这一声叹息，如同点燃了引线的火星。


    吴妄一直强撑的、如同冰封般的平静外壳，瞬间被这蕴含了复杂情绪的两个字击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寒冷，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巨大悲痛和委屈。


    “师父……”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弟子……弟子……回来了。”


    吴妄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黑暗中师父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迷茫和绝望都倾倒出来。


    “弟子……道心已乱……”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自厌，“红尘炼心……弟子……炼得一败涂地……”


    他想想倾诉对沈聆那求而不得的痛楚，想诉说那亲眼目睹心爱之人接受他人心意、亲吻他人所带来的打击……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和更剧烈的颤抖。


    “弟子……愚钝……勘不破情关……”他几乎是呜咽着说出这句话，这是对他所有痛苦的总结，也是对他自己最大的否定。


    骄傲如他，此刻在师父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脆弱与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