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修)

作品:《掩娇啼

    手指紧紧掐进掌心里, 越明珠脱口而出: “你先别进来。”


    外边静了一静。


    她看不见裴晏迟的表情,只听见他缓缓道:“……明珠?”


    方才揭开的冰山一角实在太过荒谬,越明珠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 脑子嗡嗡作响, 一片空白。


    在那短暂的安静之中,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现在不想看见裴晏迟。


    可倘若拿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裴晏迟肯定不会走的——


    电光火石之间,望着那一地狼藉, 越明珠忽地福至心灵。


    “我脑袋不疼了,刚刚突发奇想翻了翻房里, 呛到了好多灰, 不过发现有些我们之前的信物……”


    她低声道:“和我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 你等我整理好了, 晚点给你看。”


    隔了一会儿,裴晏迟才嗯了一声, 道:“那我在门口等你。”


    “……我要整理很久的,外边好冷, 站久了会风寒的。”


    外边迟迟没有回应,只有冷风打在门窗上扑扑作响,又像是打落在她心头。


    “你先去同伯父商议正事吧,不用管我, ”下唇几乎要被咬破了皮, 她柔弱地低声道, “府里刚沏了你最爱喝的庐山云雾, 你要不要去尝尝。”


    谢天谢地,她终于听见裴晏迟缓缓地开了口:“你特地同他们说的?”


    越明珠轻轻地应了一声,想起大夫人打听裴晏迟忌口时她的回答, 补充道:“我还让他们晚膳准备了龙井茶芽熏鱼。”


    裴晏迟嗯了下。


    越明珠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接着便迟迟不再开口。


    她的心悬了起来,却忽地听见裴晏迟道:“那我去前厅等你。”


    顿了顿,他又道:“你前几日不是同云青说想去圆花湖边瞧一瞧,晚些我难得清闲。”


    “……好。”


    他竟然记得这桩小事。


    越明珠想起来,她之前随口同何良娴说了些什么,裴晏迟也都会放在心上。


    ……可倘若那也是假的呢。


    一想到这,她的心又瞬间跌进了谷底。


    如果梦里面的那些东西才是真的,那岂不是说明其余的都是在编造,云青,外边那些说着她小时候趣事的同族姊妹……


    包括门外那个看起来温和而平静的男人。


    所有人全部都在跟她撒谎。


    如果她没有忽然开始做那些怪梦,没有隐隐之间感觉到不对劲。


    越明珠毫不怀疑,她被裴晏迟骗一辈子,并且一直深信不疑。


    她都不知道裴晏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又或许都是假的,只是她很笨,所以才分辨不出来。


    裴晏迟走后,想要支走云青就很容易了。


    四下转眼便安静下来,越明珠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脑袋一直在不断发嗡,猝不及防得知的真相太过荒谬庞大,分不清真假的记忆又一段叠着一段。


    她没有想好去哪儿,也没想过要就此跑到裴晏迟永远都找不到的天涯海角。


    脑子一团乱麻,她也许只是需要去静一静。


    哪怕很久没有回来过,走过十余年的路总记得清楚,从院落到最近的暗门只花了半炷香,一出去就是熟悉的街市。


    踏出暗门那一刻,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裴晏迟明里暗里不准她一个人出府,当真是担心她吗?会不会就是怕她因此受了刺激想起来点什么?


    喉间一哽,步子越来越快。


    江南一带向来坊市不隔,接近黄昏,到了夜市开摊的时候。府邸周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走在街上,混进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越明珠仍然不知道去哪儿,只好先往远离越府的方向走着。


    她仍然处在巨大的恍惚之中,以至于感觉自己每一下都踩在飘忽的云上。


    周围时不时摊贩招揽或者是路人搭讪,然而那些唤她姑娘的声音都变得很轻很远。


    一路走到了街头十字路口,越明珠才被迫停下。


    她忽地想去圆花湖旁待着,那里入夜后会有满江灯火欲燃,但又忘记该往南还是往北。


    驻足在路口片刻,越明珠凭着记忆往南刚迈出一步,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越姑娘。


    短暂的三个字转瞬即逝,却比之前听到的所有招揽跟搭讪都要清晰。


    越明珠鬼使神差地转过脑袋。


    隔着两道横穿过去的人流,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少年颀长瘦削的身影闯入眼帘。


    一瞬怔然。


    越明珠差点以为是自己记忆错乱到极致产生的错觉。


    上回听到裴惊策的消息,是说他得了昭武将军的赏识,然后呢,不是就应该去从军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惊策站定着没有上前。


    身后的人不小心撞上了他,反应过来见他一身锦袍,脸色瞬间变了,连忙道歉。


    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那人说了句没事,对方低着头,加快步伐走开,正好就跟越明珠擦肩而过。


    竟然都不是错觉。


    越明珠想起方才来时在裴府门口看见车马,她还只当是裴晏迟的另一波属下,从没有联想到裴惊策头上。


    眼前的身影跟梦中几经重叠,无数陌生却熟悉的画面都在同一时刻涌进了脑海中,她耳边的嗡鸣越来越响。


    越明珠在打量他,他又何尝不也是在打量与试探着越明珠。


    时日一长,马脚便越来越多。从任雪韵口中得知越明珠对他们在踏青宴上的事情绝口否认,裴惊策便发觉了不对。


    裴晏迟实在笼络了太多人陪他撒谎,在越明珠面前做得越周密,在知情人面前便越漏洞百出。


    跟着回到江南后,裴惊策见过夫子,见对方一口咬死不记得他跟越明珠是否邻桌,再稍微多打听些旁人自相矛盾的口径,真相便全都浮出了水面。


    他不知道越明珠至今是否还会被蒙在鼓里,因而不像从前那样冲动地去质问她,只是离开裴府时,才偶然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形单影只走在路上。


    少女脸色发白,唇瓣也毫无血色,却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神情也不似先前那样警惕跟厌恶。


    裴惊策心下一动,抿成一条线的唇也跟着翕动了下。


    多余的话尚未说出口,他瞧见越明珠往后退了一步,忽地踉跄。


    她下意识伸手抓住路过的女子,女子一惊后想要扶起她,可她整个人已经完全脱力地往后栽倒过去——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哪怕越明珠很轻,一个寻常女子的力气撑着还是有些吃力,眼看着自己就要跟着一起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一双手臂横过来,将那姑娘捞进了自己怀里。


    高大俊美、非富即贵的少年一手卸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手中,匆忙说了声多谢。


    那玉佩成色极好,一看便知道价值连城,女子接过后微微一愣。待她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两道人影都已经淹没在了人群里。


    …………


    申时过半,越府中,一家子人已经坐满了一桌,只在主座旁留了个位置等着越明珠。


    裴晏迟垂眸看着手中的瓷杯。


    时辰一点点推移,茶水也跟着冷了下来,不再散出缕缕模糊得叫人看不清楚的白雾。


    男人脸上的冷意愈发明晰。


    众人瞧了忍不住心惊胆颤,方才回府时明明都还好好的,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气氛突然变就极为微妙。


    难不成时大伙方才同越明珠说话时失言了?


    还是裴大人怨他们照顾不周,使得明珠又头疼发作?


    谁心里都没有答案,因而都不敢开口,只是互相使着眼色,平静的湖面下荡起几不可察的涟漪。


    直到裴大人的属下匆匆而至,附耳同他低语。


    涟漪骤止。


    越家人眼睁睁看着裴晏迟听着下人说话,神色越来越寒,一言不发,最后蓦地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们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出跟越明珠有关。


    一时间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直到人走远了,最心直口快的小辈才忍不住嘟囔:“刚刚那个哥哥,是不是很生气。”


    大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低低地斥他多话。


    一路走至尽头,裴晏迟远远看见了低着头浑身僵硬的云青。


    “多久之前的事情?”


    云青的头更低:“……公子走后一炷香内。”


    发现越明珠消失后竟然不报,的确是她的失职。然而进去看见那落在地上摊开的书目,她家小姐不告而别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她对着裴晏迟派回来打听的侍女闪烁其词了良久,百般拖延遮掩,一直到有下人找过来,说方才碰见越明珠,她好像找错了用晚膳的地方,接着其余人三言两语就摸清了越明珠的去处。


    云青才意识到,就算她选择瞒,也不可能瞒住。


    越府就这么大,府里是裴晏迟的眼线,府外也会是。


    她家小姐从小都不敢在天黑的时候离家出走,又能够跑多远呢。


    裴晏迟身旁,属下低声禀报道:“西边两道暗门往外都是潘桥东街巷,四通八达,夫人的去处还当一一排查,不过——”


    声音戛然而止。


    裴晏迟冷冷瞥过去一眼,那人才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问羽说,他方才刚好看见小少爷的侍从折返了一趟。”


    自从那日得知裴惊策去见过任雪韵,裴晏迟早已知道他大抵会不死心追来此处。


    因而后来听见消息时内心无波无澜,只是趁着越明珠身子不适,借口看她看得更紧一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俩终有一日会见面,却也没有想到正好就是今日。


    实际上,裴晏迟并非没有发现越明珠的语气不对劲。


    她撒谎都撒不好,支支吾吾一看就心中有鬼。


    从南下之前他就早已经有过预料。越明珠一开口,他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听她提起那些他安排好的信物,裴晏迟无法不心存某种侥幸。


    又亦或者,真正让他侥幸的是,是越明珠还认真记得他的喜好。


    哪怕她想起来了过去的事情,同他成亲后的事情,也都记得才对。


    那一刻很难不叫人去想,倘若越明珠记起点什么后想要装作若无其事,他完全不介意继续陪她演下去。


    就像刚刚那样。


    从越明珠的院落到正厅是一段不短的路,走到厅中,他才吩咐侍女回去给越明珠送茶,又让暗卫在外边依序守着,明面上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似乎只有他在举棋不定,越明珠早已经不假思索地溜出去了。


    裴晏迟清楚她不会跑也跑不了很远。


    但不告而别的举动,本身就带着某种鲜明的意味。


    尤其是去找别人。


    一旦回想起来,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去找裴惊策。


    南方的风分外阴冷,带着某种近乎恶意的潮湿。


    风刮过来,寒气便跟着肆无忌惮地攀进衣襟与袖口的缝隙之中。


    男人站定在枯树下,周身气势好似比寒霜雪夜还要冷上三分。


    片刻后,问羽附耳同他禀报——


    越明珠旧伤复发晕了过去,情况应当不太好,裴惊策就近将她安顿在东街巷以北的私宅。侍从折返回来是到街尾的医馆抓药。


    不过,裴惊策或许本身就并没有瞒着他藏住越明珠的意思。


    他的人跟着问羽一同回来,甚至直接带了话,赶紧让从前给越明珠诊治头疾的大夫过去。


    这种坦荡当然源于越明珠情况不妙,一切不得不都以她为先,多余的事情都会为此让步。


    但同时也有意地、清晰地带着某种嘲讽。


    只有患得患失的人才会握得很紧。


    就像他之前不让越明珠见裴惊策,屡屡从中作梗一样。


    从越府到越明珠此时所在的地方并不远,林大夫本就一直随行越明珠左右,闻讯赶去时,宅邸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小小的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


    房门半掩,诸多嘈杂的声响中,仍旧可以清晰辨别出少女神志不清时含混的喃喃。


    接着是林大夫低声的解释:“头脑精密,至少要等一个时辰后,草民才可在夫人颈后开始施针,如今于耳边放血是暂作缓解。”


    裴晏迟站在门口。裴惊策不让他进去,他也懒得在这时候起不必要的争执,径自问:“什么时候能好转?”


    林大夫道:“当初受伤时夫人昏了一日一夜,此番也大差不离。”


    云青要替越明珠擦拭流到颈下的血珠,低声请他们暂时避让,接着便直接直接掩上了门。


    一道门扇足以将昏迷的越明珠同外界完全隔绝。


    淤血要一点一点散开。事缓则圆,慢些会比快些更好,就算再操之过急也无用。


    除了大夫跟丫鬟需要忙里忙外,旁人能做的就只是等着,多做些事反倒只会添乱。


    裴惊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讽刺地牵了牵唇角,提醒他:“越明珠一个人跑出来找我,应当是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你。”


    无论越明珠原不原谅他,裴惊策想,她应该都不愿意跟裴晏迟在一起了。


    “越明珠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男人冷淡启唇,声线仿佛淬了层寒霜:“还需要我再提醒你吗?你在她心中是个怎么样的货色,成亲前她应该就说得很清楚。”


    “她只是记忆错乱又喝醉了酒,才会顺着骂你讨厌的人而已。”


    真相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溺水的人也会在那一刻以为自己如履平地。除非越明珠彻底清醒后亲口这么说,否则裴惊策早已经无动于衷:“或许你也想听一听越明珠以前怎么说你的吗,你的招数不就是从那些话里面得来的灵感?”


    袖下的手指收拢,裴晏迟的脸色愈发冷淡。


    他知道那番被他刻意诱导出来的话刻薄得太过刺人,那种彻底失去越明珠的感受的确刻骨铭心,足以让裴惊策清醒或者说惊醒过来。


    就是不知道……越明珠会不会对裴惊策既往不咎。


    倘若会,那对他呢?


    倘若不会,那对他呢?


    好像每个答案都不如人意。


    偷来的东西都要还回去,无论做再多都是徒劳无功。


    气氛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厢房里似乎又有什么突发的症状,院落又乱作一团。


    云青快步走出来,瞧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了裴晏迟身边,匆忙地低声同他禀报越明珠的情况。


    “……我进去看看。”


    手指紧紧攥成拳,裴晏迟低声道。


    裴惊策:“我好像没有允许过你随意进出我的宅子。”


    “我守着我的夫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那丫鬟怎么不说清楚她在念谁的名谓。”


    云青一僵,低着头不敢多看,极力解释道:“小姐神智仍旧不清,只是想起以前的事在说梦话。从前都是小姐梦中受惊都是公子安抚——”


    “所以她在唤我。”


    裴惊策打断她的话,看向男人凛若霜雪的侧脸,“那你进去有什么用?”


    裴晏迟完全无视掉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直接闯了进去。


    哪怕昏迷不醒,少女的眉头也蹙得很紧,满头乌发都被汗打湿,一瞧就知道她现在并不好受。


    裴晏迟拿过帕子替她擦掉汗珠,离得这么近,足以听清楚越明珠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梦话。


    ——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