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场雨
作品:《天气愈报》 又一次从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惊醒。
黑夜里,林钰文一身冷汗的从床上坐起来,她环住自己肩膀,埋下头不停地急促呼吸,脑海中不断闪过刚才梦中的画面。
这些画面没有起承转合,也不连贯,各种混乱的场景和人物糅杂在一起,让林钰文又一次回忆起那些痛苦的事情。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在床上坐到天蒙蒙亮。
起床铃响,寝室里的女生们陆续爬起来,睡在旁边的黄尹梦睁开眼,看见林钰文脸上毫无血色,从床上撑起身体问:“钰文,你又做噩梦啦?”
林钰文表情麻木,小幅度地点点头。
黄尹梦坐起来,轻柔给她披好衣服:“别想了,赶紧起来收拾一下,待会儿还得去学校礼堂呢。”
黄尹梦起床之后,林钰文仍旧抱着自己双腿靠在窗边,阳光照在破旧的玻璃上,屋里到处布满灰尘的味道,她颤抖着轻吸一口气,然后将自己抱得更紧。
学校礼堂,前方主讲台的最上方,红色横幅上赫然用毛笔字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典礼。
林钰文作为地理学系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她面无表情地从侧面台阶上去,走到讲台中央,姿态恭敬地躬身,双手接过杨教授手中的毕业证书。
身后掌声雷鸣,林钰文眼神空洞地看向手里的毕业证书,完全没有即将毕业的高兴。
杨教授知道她心结所在,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钰文,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忘掉它,你以后的路还长着。”
林钰文没有回应,按照仪式流程,她捧着毕业证书转身面向底下的学生,大家齐声合唱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贞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悲壮而激昂的歌声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倏然间,林钰文的眼泪夺眶而出,伤心的泪水布满整个脸庞。
忘不掉,她忘不掉在轰炸中一把将她推开的人,也忘不掉在叙永分校里,那个笑容明媚,眼睛闪耀如星辰的女孩子,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齐叙欢。”
抗日战争爆发后,为延续和保存中国的文化血脉,一批大学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内迁,1937年,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南迁长沙,又在1938年西迁昆明,历经辗转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而为了彻底摧毁中国的教育体系,1938年,日军飞机开始对昆明甚至云南全省进行疯狂轰炸,到了1940年,日军开始大肆进攻缅、中、印边境,云南成为前线,昆明形势逐渐紧迫,西南联大再次酝酿迁校,最终于当年11月,在川滇黔三省的交接处成立分校,时称西南联大叙永分校。
去叙永报到的那天,秋日里阳光灿烂,四处喧,林钰文和周围的学生一样,茫然而新鲜地到处打量这所处在庙宇和祠堂的学校。
走过石桥,盛开的木棉花树下,几名学生坐在一张长桌后面聊天,旁边架子挂着的白布上,用正楷写着报到处三个大字。
林钰文走过去,礼貌地问了声:“您好,请问是在这里领学生证吗?”
最右边的男生面带微笑地抬头看她:“对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林钰文轻声细语:“我叫林钰文,地理学系的。”
男生视线自上而下,在誊写的名单上找到她的名字,他惊讶的欸了一声:“阿叙,这个女同学跟你一样是山东人欸!”
“是吗!”被叫阿叙的女生坐在最中间,她探头一看名单,小小的哇了一声:“还是青岛老乡呢!”
接着,她站起来朝林钰文伸出手,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好呀,我叫齐叙欢,是大三农学系的。”
林钰文忙不迭放下行李东西,双手握了回去:“学姐好。”
许是看出她的紧张,齐叙欢用轻快的语气缓解气氛:“你看着好小呀,家里人放心你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嘛?”
“我今年十七了。”林钰文觉得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说别人呢。”一直没说话的男生开口打趣,“你来报到的时候不也才十六,还骗人说自己十七。”
齐叙欢扬声反驳:“我那时差一个月就满十七了,怎么不能说十七。”
男生低头用毛笔给林钰文写学生证:“也是,你要是再小点,估计就能打破三八年那位学长最小入学年龄的记录了。”
写完姓名和专业,男生抬头问:“你带照片了吗?”
“带了。”林钰文将准备好的照片递过去。
男生将照片贴在学生证的左下角,然后拿起学生证,双手交给她:“林钰文同学,欢迎你来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再次见面,是一年后的八月,西南联大校务出于经费考虑,多次会议后决定撤销叙永分校,所有学生迁返昆明上学。
西南水汽丰沛的黄昏里,林钰文在人群中看见齐叙欢的身影,时下是八月,她穿着一身白衫蓝裙,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站在树荫下在跟学校里的教授说着什么。
等教授离开,齐叙欢也看见了她,逆着人流朝她走过来:“林钰文,好久不见。”
林钰文羞涩地说:“学姐,好久不见。”
“怎么一年了胆子还这么小。”齐叙欢笑得眼睛弯起来,然后她又补充了句:“别叫我学姐了,叫我阿叙吧,朋友都这么叫我。”
林钰文发现齐叙欢特别爱笑,她笑起来时整个人和阳光一样明亮,哪怕到处都是硝烟战火,也毫不削弱她身上那股熠熠生辉的活力。
齐叙欢是一个能在黑暗中给人带来希望的人,林钰文这样想,这股希望让她不禁心生向往。
“学......阿叙。”她鼓起全部勇气,看着齐叙欢好看的眼睛说:“听说你们来帮忙迁校的学生还没定好今晚住哪,正好我宿舍里还空一个床位,要不你跟我睡?”
齐叙欢欣然同意:“好呀!”
晚上,林钰文和齐叙欢相依而眠。
她们的床铺旁边就是窗户,清冷的月光轻轻洒落,安宁而朦胧,能让人忘却白天奔波的疲惫和紧张。
齐叙欢压低声音:“钰文。”
“嗯?”林钰文转过身来,侧躺着看她。
齐叙欢跟着转过来,两人面对面时看见对方的眼睛,都扯起嘴角笑了下。
齐叙欢问:“你为什么出来上学?”
林钰文眨下眼睛,语气轻缓:“我妈妈跟我说,现在日本侵略者四处肆.虐,到处屠杀无辜的百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国家羸弱而落后,而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个时候更应该要学好知识,学有所成报效国家。”
话落,林钰文顿了顿,她抿下嘴唇,很快又变成那个羞赧的样子。
齐叙欢看着她,羡慕地说:“你妈妈真好。”
林钰文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你妈妈不让你出来上学吗?”
齐叙欢往前凑了凑,离她更近,特小声地说:“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林钰文猛然瞪大眼睛:“偷跑?”
“嘘!”齐叙欢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她悄悄说:“我爸妈不让我出来上大学,我趁他们不在家跑出来的,还骗走了我弟的压岁钱。”
“你还有个弟弟?”林钰文惊奇地问。
“我走的时候他才到我肩膀,也不知道这两年长高了没。”齐叙欢说道,话里透着思念。
“那你怎么骗走他的压岁钱的?”
“我给了他一包豌豆黄,跟他说把压岁钱给我,等他吃完那一包豌豆黄我就给他带更多的钱回来。”
这么荒唐的借口,一个说,一个听,还有一个敢信,两个女孩子对视的瞬间突然都崩不住,同时缩在被子里笑成一团。
笑完,林钰文凝神望向眼前的人:“阿叙,那你为什么想要出来上学?”
“因为我想和我的同伴们一起,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中国。”齐叙欢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无比坚定,“国势危殆,灾难重重,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已经奔赴前线甚至付出了生命,我知道我不能像我......”
说到这齐叙欢突然噤声,借着月光,林钰文看见她轻颤的睫毛和眼角的泪花。
接着,齐叙欢继续道:“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上阵杀敌,为国捐躯,但是和他们一样,我爱这个国家,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报效国家报效民众的人,为了祖国的强大而奋斗。钰文,科学和知识是一个民族强大的根本,科学技术的进步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而先进的农业能让一个民族再也不会发生饥荒,所以我要努力学好专业知识,将来研究出更多更好的高产的水稻,让大家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挨饿,让全中国人人都有饭吃。”
黑夜里,齐叙欢眼中闪耀着信念的光辉,她伸出手,在被子底下紧紧握住林钰文的手:“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林钰文和她一起齐声背诵:“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乘风破浪,迢迢乎远矣,何无计留春,望尘莫及之忧哉。”
两个女孩子背完,又是相视一笑,被子下她们的手越握越紧,就如同她们的友谊,根须交织,茁壮坚韧。
......
第二天,叙永分校近八百名师生启程迁返。
四川云南两地没有铁路路线,只能借助车辆,然而车辆不多,在装载了书籍资料和教研器材之后,有限的位置只能留给生病的学生和部分女同学,所以剩余的同学由各系教授和帮助迁返的高年级同学带队,分多支小队步行迁返,边南下边等待接驳的车辆。
年轻的同学们背上行囊,走过永宁河上的石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学习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虽然战争局势渐趋稳定,但日军飞机仍盘桓在云南上空虎视眈眈,甚至在回迁队伍出发后不久,又多次空袭了川滇交界的地区,为保证师生们的安全,负责迁返的教授们研究后决定,放弃直入昆明的路线,而是改道从叙永绕道毕节,再从黔西南地区迂回进入云南。
改道后的路程,基本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道路凶险,丛林密布,教授们走在最前方开路,女同学们走在中间,男同学们集体殿后。
跋涉许久,齐叙欢和林钰文所在的迁返小队终于到达兴义。
前面一直加紧赶路,同学们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带队的杨教授通知大家今天提早休息,养精蓄锐明天由此地进入云南地区。
黄昏的大山里,同学们将捡来树枝枯木铺成床榻,用多余的衣服当被子盖,男生们自发地将背风而隐蔽的地方让给女生。
齐叙欢和林钰文靠在一棵大树下,两人分食同一块鲜花饼。
这是林钰文第一次吃到鲜花饼,觉得又香又糯,还有似有若无的花香,她转头文齐叙欢:“阿叙,去了昆明可以每天都吃到鲜花饼吗?”
“当然可以。”齐叙欢边收拾扎人的树枝边说,“咱们学校附近好吃的可多了,除了大家经常吃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还有一家馆子做的铁锅蛋和油淋鸡,特别香,等我们回去了,我一定带你去尝尝!”
“齐阿叙!你又跟人炫耀梁教授带你吃过的那些好馆子,怎么他只带你去不带我啊。”过来送水的男同学听见她的话,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然后他转头跟林钰文打招呼:“学妹你好,我叫王松吾。”
“带我去是因为我跟梁教授学过一点日语,能帮他翻译一些外文材料。”齐叙欢抬起脸,狠狠威胁说:“还有,要是你再敢叫我齐阿叙,小心我再也不帮你买花生!”
两人是同班同学,因为喜欢的女同学爱吃花生米,每次他都去学校旁边的小摊上买,但那小摊老板娘看人行事,好看的去买就给的多,难看的就给的少,于是每次王松吾都求着齐叙欢过去代买。
“说的跟你少吃了似的。”王松吾说完,隔空扔个苹果给齐叙欢,“喏,就这一个了。”
等王松吾离开,齐叙欢把苹果塞进林钰文手中:“拿着,晚上饿了吃。”
“这是学长给你的,我不能要。”林钰文说着就把苹果还回去,被齐叙欢二话不说推了回来,“一个苹果争什么争,等回了山东,你再请我吃回来就好。”
想到家乡的苹果,林钰文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咱们山东的苹果,又大又甜。”
但因为战争,耕地荒芜流民四窜,连吃饭都已经成了问题,更不要再提种苹果,想到这里,林钰文凝望着天边缓缓沉没的落日,眉宇间不禁流露出一抹低落:“阿叙,你说,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当然能!”齐叙欢的回答铿锵有力,她看了一眼林钰文,然后转头望向远方,夕阳的光辉在她眼底闪耀:“我坚信,中国一定能打赢这场战,成为一个和平的国家,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建设一个富强而自由的新中国。”
新中国三个字让林钰文有些迷茫:“阿叙,新中国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齐叙欢眯起眼睛笑了笑,她挠了挠头,“但看陈先生之前写的,要统一才会有新中国,所以那个时候我们会很强大,应该会建很多条铁路,等以后再想从叙永到昆明,就不用我们步行这么长时间,坐火车一天就能到。”
在她的话里,林钰文似乎听见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向她驶来,接着齐叙欢跪坐到她对面,眼底熠熠发亮:“我们会有特别厉害的飞机,每天都在天上巡逻,谁也不能侵犯我们的领空,然后就能和西方国家那样,建起很多很多的高楼大厦,能比山还高,说不定还有那种直接‘咻’一下就能把我们带到山顶的车,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爬山啦。”
她说:“到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能认字读书,他们学校的教室肯定特别明亮,操场肯定特别宽敞,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不会像我们这样,每次在操场上听梅校长讲完话,一个个脸上都灰扑扑的。”
林钰文诧异地啊了声:“为什么?”
“因为地上都是土啊。”说着,齐叙欢用手挥开眼前的小飞虫,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钰文,“你不知道,每次防空警报一响,整个学校里都是黄土飞烟的,还有人跑的时候一定会带上自己最值钱的黄金,有个哲学系的学长曾经这样说过,”她干咳了声,压低嗓音学着那人一板一眼的语气:“有人带金子,就会有人掉金子,有人掉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所以我可以捡到金子。”
林钰文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忍不住瑟缩下肩膀。
“所以新中国的校园一定很干净,至少教室里都能用上电灯,不用跟我们一样用菜油灯,鼻孔被熏的乌黑。还有,我之前听那个从香港来的华侨同学讲,他们那边已经......”
从日暮黄昏到星辰满天,齐叙欢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她有关新中国的幻想,每个画面每个场景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得令人生出无限的憧憬。
这种憧憬几乎点燃了林钰文,她也变得激动起来:“我听说德国有一种叫潜艇的东西,能在大海里跑,新中国也会有吗?”
齐叙欢神采飞扬地说:“会有的!以后我们不仅要去大海,我们还要去星空,去宇宙!”
林钰文举起手中最后一个苹果:“还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苹果!”
齐叙欢一愣,然后扬起笑脸狠狠点头:“对!吃很多的苹果!”
那一晚,在贵州的漫天星光里,有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从齐叙欢的话中缓缓飘到林钰文眼前,编织成一幅绚烂多彩的画卷。
那画卷林钰文仔细看了,那上面,是一个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新中国。
深夜,微风徐徐,她依偎在齐叙欢的怀里,感觉疲惫和忧愁尽数消散,嘴角噙着幸福的微笑安然入睡。
睡到半夜,林钰文恍然觉得身下的大地在颤抖,将醒未醒之际,齐叙欢一把将她拽起来,大声喝道:“快跑!日军的飞机来轰炸了!”
话落,一颗炮弹在几十米开外爆炸,顿时火光四射,硝烟弥漫整个天空。
林钰文踉跄着跟在齐叙欢的身后,周围到处都是同学们的尖叫和哭喊,杨教授站在奔跑的人群众高声呼喊:“同学们不要乱!往山上隐蔽的地方跑,注意不要掉队,看好脚下!”
飞机的轰鸣声中,蜂拥的人群四散躲进漆黑的山谷。
叙永分校的同学没有亲身经历过轰炸,然而这对总校的同学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他们每人守着十几个同学,在黑夜中小心翼翼观察外面的情况。
林钰文被吓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齐叙欢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双手护住她的头,小声安慰说:“别怕,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好了。”
可这次的轰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仿佛要炸平整座大山。
夜晚山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身后是轰炸,前方是山崖,恐惧和寒冷是对身心的双重折磨,不少同学开始哭泣,四周渐渐泛起细碎而断续的啜泣声。
王松吾咬紧牙关,他毅然决然地站起来,环顾一圈蜷缩在地又面露惧色的同学们,炮火连天和飞机轰鸣的混乱中,他扯着嗓子问大家:“同学们都还记得咱们的校歌吧!”
“记得......记得。”几个微弱的声音在纷乱中顽强地回答。
王松吾在黑暗中奋力挥动双臂:“来!我们一起唱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起初,只有寥寥几人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慢慢的,这些声音像是一颗火种,悄然点燃越来越多同学心头的希望。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更多的同学被校歌蕴含的力量所感染,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刚毅和坚卓,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歌声在此刻汇聚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在黑暗中不断交织碰撞,穿透了炮火的侵袭,穿透了飞机的轰鸣,变得愈发洪亮而悲壮,响彻整片山林。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林钰文缓缓从齐叙欢的怀抱中抬起头,轻声而坚定跟附和着黑夜中的歌声。
齐叙欢低头笑着看她,用手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灰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王松吾眼含热泪地凝视着每一位同学,他刚想开口说什么,骤然瞳孔收缩,映出一枚在划破夜空急速坠落的炮弹。
浑身血液直冲发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阿叙!快跑!”
炮弹正中齐叙欢后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同学们惊惧的面孔、杨教授和王松吾拼命呼喊的样子变得缓慢而模糊。
——只有怀里林钰文的心跳在提醒着她。
一秒的时间宛如一万年之久,爆炸声响起的一瞬间,齐叙欢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林钰文,自己却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
被推开的林钰文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死死地抓住她,尘土和碎石掀起一片混沌,两人同时滚向深不见底的山谷。
爆炸过后,尘埃飘落,像是无数时间的碎片,缓缓落在炮弹留下的深坑和空无一人的土地。
......
日出曦光的时候,林钰文感觉自己全身像是粉碎之后又被重组了一遍,每一处都钻心的疼,她闭着眼,感到有人将她的头小心地抬了起来。
她撑开沉重的眼皮,齐叙欢布满血迹的脸没入眼帘,但很快她就伸出手,盖住她的眼睛:“先别睁眼,先适应一下。”
林钰文说话时感觉喉间带血:“你的脸怎么了?”
齐叙欢说:“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没事儿。”
视线一片黑暗,周围安静得近乎阴森,只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林钰文问:“我们在哪儿?”
“不知道。”齐叙欢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四周山山叠峦,林莽如海,迷雾重重将天空彻底隔绝,扭曲的枝干如同恶鬼的獠牙,幽暗的丛林仿佛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渗透着无数未知的恐怖。
齐叙欢低下头,用细微而无助的声音说:“我们迷路了。”
她们互相搀扶着,在茫茫森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是森林好像越走越多,越走越困难,林钰文体力不支地向前倒去,连带着齐叙欢跪倒在地。
林钰文虚弱地抬起头,她看着齐叙欢说:“阿叙,我走不动了。”
齐叙欢捧起她的脸,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钰文,我们掉下来的地方是北边,只要坚持往北走,一定能走出去的,而且松吾学长和杨教授他们肯定在想办法找我们,你不能放弃。”
林钰文感到特别疲惫,疲惫地像是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肉.体麻木地存活着,但是齐叙欢的话似是最后连接她和世界的线索,牢牢地拖着她的最后一口气。
她目光涣散地点点头:“好。”
齐叙欢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鲜花饼,掰开一小块递到她嘴边:“快吃,吃完了就有力气了。”
林钰文问:“阿叙,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齐叙欢表情如常答道,催着她吃鲜花饼,“你吃完我们就继续赶路。”
齐叙欢让林钰文独自坐在大树下,然后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林钰文慢慢吃完一块鲜花饼,齐叙欢终于回来,用白色的上衣兜了一捧不知名的野果子回来:“刚路过那边时看到的,咱们带着路上吃。”
这些青黄干瘪的野果让林钰文想起什么,她拿出怀里的苹果:“阿叙,还有这个,你吃了。”
“我吃过啦!”齐叙欢笑着说,“我刚在那边的时候吃了好几个果子呢,你自己留着。”
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笑容,林钰文心里总是隐隐不安:“你没骗我?”
齐叙欢怔了下:“我骗你干嘛!”说着她哎哟一声,低头在脚面看见一条细长的蚂蝗,她揪着蚂蝗的尾巴拽出来,但另一头还在肌肤里不停吸血,最终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彻底将它甩远。
林钰文赶忙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盖在齐叙欢不停流血的赤.裸的脚上:“阿叙,你的鞋呢?”
“不知道掉哪儿了。”齐叙欢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儿,等回昆明再买一双就好了。”
林钰文忍不住哭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推开我,你就不会这样。”
“我要是不推开你,咱俩都得被炸死。”齐叙欢盘腿坐下来,看着她叹了声气:“反倒是你,如果当时放开我,这会儿就不用遭这罪了。”
林钰文立马坐直身体,肯定而决绝地说:“我一定不会放弃你的。”
齐叙欢笑着推下她的脑门:“傻。”
歇了会儿,她们准备继续往前走。
起身的一刹那,齐叙欢忽而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差点摔倒,林钰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怎么了?”
齐叙欢缓了缓,站起来猛吸一口空气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没走过这么多路,有点累。”
然后她看着林钰文马上又要哭的样子:“别哭别哭,我保证你一定能出去。”
林钰文摇头:“我们要一起出去。”
齐叙欢笑:“行,一起。”
黄昏的降临让森林的阴暗愈加沉重,树叶上、草丛里藏着数不清的蚂蝗,还有能吃人的蚊子,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饥饿。
她们一连走了几天,都没有等到同学们的救援,周围的寂静让她们像是被抛弃在另一个空间,但是时间仍旧推着她们往前。
为了让林钰文打起精神,齐叙欢一边拖着她往前走,一边和她聊天:“钰文,你喜欢你学的地理吗?”
林钰文意识迷离,但眼中还是闪过一起微光:“喜......喜欢。”
“你们地理都学什么?”
“学自然地理环境,大气、水、岩石、生物、土壤,还有好多书上讲的,各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和没见过植物。”
“那等你毕业了,等没有战争了,一定要去这些书本上的地方去看看,亲眼看看我们中国的大地,看看那些没见过的东西。”
“好。”林钰文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肺腑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但是阿叙,万一以后我也在森林里迷路了怎么办?”
“不会的。”齐叙欢艰难地咽下发干的喉咙,“你忘了我们那天晚上说的,新中国的科技会很强大,到时候,一定有一种能比指南针还厉害的仪器,不管你去哪,它都能带着你找到回家的路。”
“真有那么厉害吗?”
“真的。”
森林如同无形的巨兽,张开深邃而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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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吞噬她们弱小的背影,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包围,天边几点星光,在黑暗中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
终于远远看到她们摔落山崖的地方,齐叙欢的身体已经透支,完全靠着本能将林钰文拽起来,她喃喃道:“钰文,我们到了。”
林钰文用力扯开嘴笑:“到了。”
话音未落,齐叙欢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整个人脱力般直直栽倒在地。
林钰文慌乱地扑过去,这才发现齐叙欢身上的温度烫得惊人:“阿叙,你怎么了,我们马上就快到了,你快起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齐叙欢身上,很快洇湿了一片衣裳。
但是齐叙欢双眼紧闭,她已经骨瘦如柴,脸颊的肉塌陷下去,眼窝深凹如同只剩两个窟窿,甚至胸膛也看不见一丝呼吸的起伏。
林钰文掏出怀里那个一直没舍得吃的、早已失水干瘪的苹果,啃下一小块喂到齐叙欢嘴里,但是齐叙欢一动不动,浑身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绝望之际,天边再次响起可怖的日军飞机的轰鸣,林钰文头也不抬,坚持想要把苹果送进齐叙欢嘴里,她哭着恳求:“阿叙,你得吃啊,不能不吃啊,你吃完我们回家好不好?”
也许是回家两个字起了作用,齐叙欢的眼皮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下。
她半睁开眼,用颤抖的手拿出藏在胸前的学生证,用尽最后的力气撕成两半,将带着照片的那一半塞到林钰文手里。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是林钰文懂了,她哭着道:“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我们要一起回家。”
一颗颗的炮弹掉落山林,拖着长长的尾焰,尖锐的呼啸刺破苍穹,浓烟熏染了整片天空,整个山谷仿佛都在颤抖。
这里是暴露点,林钰文努力想要拖着齐叙欢去更安全的地方,但是筋疲力竭之下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她眼泪汹涌而出但是想再次尝试,忽然齐叙欢瘦弱的手握住她的手,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林钰文跪下来侧耳到她嘴边:“你要说什么?”
齐叙欢的意识已经模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停消逝,她费力嚅动干涩苍白的嘴唇,用气音艰难地说了几个字。
但是漫天都爆炸的声音,让林钰文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索性将齐叙欢搀起来:“阿叙,我们先走,你待会儿再跟我说。”
然而这一次,齐叙欢只是轻笑了下。
在林钰文还没懂她为什么要笑之前,齐叙欢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像是将殆尽的生命全然汇聚在此刻,一把将她推向更高的地方。
接着,一颗炮弹正中下来,巨大的爆炸力将两人彻底分开,掀向不同的方向。
齐叙欢再次跌向深谷,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贴地翻滚许久,最终停在一片深厚的草丛当中。
在生命最后的天光里,她看见山林被炮火烧成了火海,树叶变成灰烬,四周都充斥着刺鼻的焦味和浓烟。
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她想。
如果能下一场大雨,彻底洗净这片土地上的硝烟战火,让满目疮痍的山河重焕生机,让无数同胞的冤魂得以安息。
让太阳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时,照亮的,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中华大地......
#
林钰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迷茫地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教授同学,看着他们脸上悲痛的表情,顿了顿,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准备往外走。
王松吾连忙拦住她:“钰文,你现在......”
“阿叙呢?”林钰文抓着他问,“阿叙在哪儿?”
王松吾眼眶霎时就红了,他挣开林钰文的手站到一边,不说话,其他几个同学也都纷纷避开她的视线,似乎谁也不想第一个说出来。
林钰文不管,她鞋都没穿直奔门口,黄尹梦见状从后面抱住她:“你现在去也没用,我们所有师生都过去找过了,没有找到她!”
“没找到就是还活着!”林钰文不停反抗她的束缚,“我要去找阿叙!”
一忍再忍的王松吾终于吼出声:“阿叙根本就撑不下来!”
这句话似是一柄利刃,自上而下穿进林钰文的头骨,但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能睁大眼睛麻木地看向王松吾:“什么意思?”
王松吾抽噎了下说:“你跟阿叙失踪之后,我和杨教授带着其他同学在大山里转了好几天,但因为不熟悉进不去,好不容易在山里找到一个村寨,求着村民带我们进山去找你们,但是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昏迷的你,而除了你所在的平地,周围全部都是山崖,如果阿叙跟你当时的情况一样,或许找回来还有救,但是你昏迷了八天,我们也找了八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她,这种身体情况她再独自摔下山崖,根本就挺不过这么长时间。”
“不可能。”林钰文环视一圈周围的同学,眼泪倏然决堤,“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的。”
王松吾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她才十九岁,她才只有十九岁。”
一片嘈杂中,林钰文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口袋中滑出来,是齐叙欢最后塞给她的半张学生证,上面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中,齐叙欢笑得青涩而灿烂。
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林钰文缓缓蹲下来,抱着那张残缺的学生证痛哭出声。
学校试图通知齐叙欢的家里人,但因为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学生档案上写的假地址,又因为不想被父母知道她在哪,入学两年她和家里没有任何书信往来。
换言之,除了姓名,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
杨教授将这一切告诉林钰文的时候,她静静坐在学校的台阶上,定定望着天边凄艳的晚霞,眼底只剩一片深深的哀伤和绝望。
这种状态几乎影响了林钰文的整个大学生涯,为此,她不得已延毕一年,直到1945年6月才正式毕业。
她回到山东老家,但是没有办法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只要一闭上眼,齐叙欢最后的样子就会重现在她脑海。
可偶尔,林钰文发现齐叙欢的样子慢慢有些模糊。
每当这时,她就会翻出珍藏的那半张学生证,一遍一遍地看,努力将齐叙欢的样子记下来,防止自己忘记她的脸。
是痛苦,也是记忆。
痛苦的记忆是她苟延残喘活在人世的证明。
直到胜利的那一天,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林钰文走出家门,人潮涌动欢呼雀跃,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和自豪,报童一边狂奔一边高喊:“鬼子滚蛋了!中国胜利了!”
跑过林钰文身边时,报童塞给她一份报纸:“鬼子滚蛋了!中国胜利了!”然后他跑远,嘴里喊着同样的话,给每位路人都塞了一份免费的报纸。
林钰文拿起报纸看了一眼,无意中瞥见右下角的寻人启事,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劈中,整个人瞬间僵立。
她不可置信地将那则寻人启事看了好几遍,确定上面要找的人,叫齐叙欢。
林钰文的眼眶立马湿润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痛苦倾泻而出,因为她,一个原本美好幸福的家庭,再也无法完整了。
她迅速收拾好行李,带上齐叙欢的半张学生证,当天下午就赶去了报纸上写的地址。
——齐叙欢的家。
到达地方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
门楣之下,白色的灯笼静静悬挂,白色的挽联随风轻轻摇曳,房屋周围的树木枝头也挂满了白色飘带,周围无一不透露着悲伤而沉重的气息。
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推门的少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钰文,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是?”
林钰文回过神,看见少年胳膊上的黑布,视线上移,望向这张和齐叙欢几分相似却更加稚嫩的脸,轻声说:“我叫林钰文,是齐叙欢的同学。”
少年的眼神蓦然变了几变,怀疑,震惊,失望,到最后的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说:“你随我进来吧。”
林钰文抬步跟着他进去,走进大门,穿过院子,少年带着他走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关门前又仔细看了看屋外,似乎是在躲着什么人。
落座后,少年给她倒了杯热水,道:“我叫阮敬和,是齐叙欢的弟弟。”
看出林钰文表情里的疑惑,阮敬和在她发问之前解释:“我随母姓,我哥和我姐随父姓。”
“阮先生。”
林钰文叫完之句,千言万语突然梗在喉间,准备想说的话却在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倒是阮敬和反过来问她:“我姐什么时候出的事?”
林钰文猛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云淡风轻问出这句话的阮敬和。
“我知道我姐去上大学了。”阮敬和平静地说,“而且不仅我知道,我爸妈也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去的哪所大学,所有就只能等她毕业了回来,算算时间,两年前我姐就该毕业了,但是她没回来。”
“虽然我们全家心里都隐隐有了猜测,但是没人说出来,我爸为了找我姐,带着一身病出去奔波了好几年,前段时间到底扛不住过世了。”
林钰文心头一震:“您节哀。”
阮敬和瞟一眼林钰文身后窗外的院子,风卷落叶,万分苍凉。
他收回目光,低声说道:“但是你来,我就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
“对不起。”林钰文低下头,眼泪砸进水杯里,滚烫的水花溅出来,落在她用力绷紧的手背上。
她将自己和齐叙欢从相识到贵州的事情,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阮敬和,讲述过程中,尽管她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地眼泪滑落,说到最后几欲失言,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而反观对面的阮敬和,自始至终没有什么情绪起伏,面容沉静如水,仿佛一座狂风暴雨中不可动摇的山峦。
林钰文哽咽着将半张学生证拿出来,轻轻放在桌面:“这是阿叙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我想,应该要还给你们。”
阮敬和低眸凝视着那张静止的照片,脑中好似能想到齐叙欢撕开学生证时的画面,就像他还能记起,当初齐叙欢为了拍这张照片,哄骗他一起去了照相馆,那天下午人多,因为等的时间长了他闹脾气,齐叙欢从旁边的摊位上买了豌豆黄哄他。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伸手将东西推还回去:“学生证你留着吧。”
林钰文摇了摇头:“这本该是......”
“听我说。”阮敬和打断她的话,然后他无言静默两秒,表情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林钰文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挣扎,但很快又被什么决绝的东西所取代。
接着,林钰文听见他说:“不是没找到吗,那我就相信我姐姐还没死,学生证你留着,等她回来的时候你再亲手交给她。”
可是他又说。
“如果回不来了,就当留个念想。”
林钰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如果要说念想,她就是凭着这股归还学生证的念想活到现在,阮敬和同样也看出来了,所以他希望她凭着这个念想,能再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另外。”阮敬和突然出声,极是肃穆的口吻,“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
林钰文不能理解地看向他,看着这个外表稚嫩,却比预想中更加成熟稳重的少年。
迎着窗外冷光,阮敬和淡笑了下,眉宇间不经意泄出一抹沉痛:“不瞒你说,我姐离家前半年,我大哥在战场上牺牲了,这也是我爸妈不愿意让我姐去上大学的原因,现下,我爸又刚走,如果再让我妈知道这件事,我怕她身体撑不住。所以这件事情,最好不要让她听见一个字。”
末了,他苦涩地笑笑:“一样的,让她活个念想。”
离开时,阮敬和亲自将林钰文送到门口。
随着大门缓缓阖上,仿佛宣告了一段故事就此被尘封在时光里。
林钰文回头看了一眼古朴的大门,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像一只柔软的手,在最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天边飞鸟划过,她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心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过。
林钰文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在她几步路过的那间房屋里,有一间小小的祠堂。
一位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丈夫的母亲,用尽她余生所有的时光,跪在佛像前真诚地祈求,祈求自己不知所踪的女儿,以后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有饭吃,有衣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