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场雨

作品:《天气愈报

    这个说法和预想的不同,甚至是从未设想过的角度,以至于程澍礼一时没反应过来:“铜钱里困着因果魂?”


    在这之前,他以为这只是老毕摩做法时用到的法器:“不是咒鬼不能轮回的禁术吗?”


    “不是。”毕摩的回答毫不犹疑,“虽然那个禁术,小时候我只在古书上看过一眼,但肯定不是这样的,”


    程澍礼问:“因果魂被困住会怎么样?”


    毕摩边思考边说:“因果魂被困住之后,去世的人也是不能转生的。不过和禁术不同的是,禁术会让魂灵直接消散,而困住因果魂,一方面能牵制往生魂,减缓它消散的速度,另一方面,如果这人死时有执念,往生魂会幻化成鬼,但因为我们这些毕摩苗巫只能看见因果魂,所以困住因果魂我们就看不见那鬼。”


    山风四起,程澍礼站在青石阶上,他没再说话,眼神透出无措的茫然。


    铜钱做过法,所以棠又又没有转世没有消散,留在了人间。


    因为困住因果魂,免受任何能人异士的打扰,所以能保她平安。


    这枚铜钱,是束缚,也是庇佑。


    无声一段时间后,程澍礼问:“那被困因果魂的鬼,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吗,有办法走出去吗?”


    毕摩很快摆手:“不管有没有其他两魂,只要在某个地方成了鬼,那就是走不出去了,这是天定的因数,所以我们祖上才传下请祖灵的规矩,祈求老天让在外去世之人的往生魂赶紧回到故土。”


    说完毕摩重新看向那枚铜钱,困惑地皱下眉头:“不过是为什么,这铜钱里的因果魂只有一半呢?”


    程澍礼拿着铜钱:“只有一半?”


    毕摩不解地抿下嘴巴,他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低头仔细看了那铜钱一眼。


    “大概......”毕摩沉吟几秒想到了什么,“大概成了鬼之后,这人帮过谁,被欠了一段因果。”


    程澍礼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


    “我想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程澍礼的目光重新聚焦,慢慢移回毕摩脸上,“如果一个鬼,失忆忘记死前的执念,又在后来有了新的执念,那新的执念消失后,她会怎么样?”


    她找了七十年的坟,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了,会怎么样?


    那毕摩想也没想地说:“那执念消失,鬼自然也是要消失的呀。”


    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凉水,程澍礼浑身僵硬地看着毕摩,握着铜钱的手刺骨冰凉。


    ......


    日暮斜沉,黄昏在天边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程澍礼穿过那片走了无数遍的林间小道,夕光迎面而来,他脚步一顿,始料未及地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对群山,她盘起双腿躬腰坐着,左手托腮在观察门口码放整齐的可乐,侧脸表情看上去不太满意。


    霞光将程澍礼身影拉得老长,落在地面细长一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明暗交错的地方,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棠又又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她回过头,无奈又平常的语气:“程澍礼,以后买可乐看准点,黑色字儿的是无糖的。”


    风吹过,吊脚楼旁边的大树簌簌作响。


    大山那边的空气涌过来,送来前尘往事的回响。


    程澍礼问她:“你要走了吗?”


    话问出来的一瞬间,棠又又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惊讶,她收回手坐起来看他,视线微怔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真奇怪。”好半天,她扯开嘴角笑了,“你以前也是这么问我的。”


    她就在那笑里看他,黑瞳明亮,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上辈子小男孩儿误入山林摔进暗坑,被闲得无聊的棠又又看见,便将他救起来玩儿了几天,见他家人找来,棠又又将他送到荒山大石那儿,准备转身离开时,小男孩儿同样问她:“你要走了吗?”


    眼看着小孩儿一副被抛弃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棠又又想着反正他年纪小不记事儿,便随口糊弄了句有缘再见。


    后来寨子里传出有关仙女的流言,可没多久又说那迷路的孩子忘了自己的遭遇,棠又又站在他们家门口叉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而实际上,从那个时候起,和棠又又再见一面就成了小男孩儿埋在心底的执念。


    以至于他罹患麻风病去世时,因执念太深不愿离去,老毕摩做了几遍法事都没能将他的亡魂送走,棠又又怕他再待下去会变成和自已一样,无奈用自己的魂力送了他最后一程。


    几十年光阴荏苒,棠又又看着早已不再相似的脸,却仍能从他身上看见一抹熟悉。


    程澍礼走到她身边坐下,棠又又看了看依偎在她魂体边的影子,说不清什么感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程澍礼也正看着她,目光触碰的刹那,他说:“但那次你留下来了。”


    棠又又一笑:“老毕摩舍不得我嘛。”


    相伴九年光阴,老毕摩看着没有执念的棠又又日渐虚弱,心生不忍,最终铤而走险,把自己封闭在房中数日,用对自身反噬巨大的古老禁术锁住她的因果魂,知道再没有家人来寻棠又又,于是哄骗她生出找到坟茔就能离开的执念。


    老毕摩费劲心思做这一切,只为了尽力保住她留在人间的岁月。


    只是当时的老毕摩没有想到,棠又又曾经帮过的那个小男孩,轮回转世后成为程澍礼,会再次回到棋山,在这里遇到棠又又。


    程澍礼深吸一口气:“你沉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棠又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倒映着夕阳的光辉:“是想通了。”


    看着她风平浪静的表情,程澍礼显得有些迷茫,以往他问过棠又又很多问题,但现在,他一个也问不出来。


    “从哪跟你说起呢......”棠又又视线悠长望向对面,山顶太阳的金色光芒越过群山,直直穿透魂体,她语气轻松地说:“其实老毕摩把那枚铜钱给我之后,每年七月十五我都会经受一场撕裂之刑。”


    说着,她伸出双手做个用力撕成两半的动作,程澍礼的心被那动作刺痛了下。


    棠又又接着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除了肉.体魂我又少了一魂,但是今年中元节不一样,我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觉了,所以我可以确定,你就是上一世的那个小孩子,带回了我一部分的因果魂。”


    程澍礼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他垂眼,沉默地盯着贴在腿边的蓝色裙摆。


    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加速了她的消散。


    山树的影子飘过,掩去夕阳一半的澄明,暮色从山谷里升起来,但是天空并不深沉。


    程澍礼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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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下雨吗?”


    “魂力不够啦。”棠又又略带惋惜地说道,话尾坦然轻快。


    当她认识到自己即将消散的命运,便想好了要用最后的魂力再做点什么,浇灌缺水的稻子和中药,扑灭烧起来的山林。


    可是毕竟结局已定,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再次感受到七十年前的那种力不从心,魂力越来越稀薄,而且流逝地更快,要好久才能下一场毛毛细雨。


    这一点程澍礼也想到了,她每次送来的礼物,都是当天火情报告点附近的东西。


    但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大概是怕气氛过于伤感,棠又又转过半边身体,用玩笑的口吻说:“或者你把欠我的那段因果还我,我再给你下个大的。”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棠又又默默低下头,余光瞄了他好几眼。


    安静许久之后,程澍礼忽然说:“棠又又,我是无神论者。”


    棠又又立马侧目看过来:“我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身体里的每一粒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我们从一开始,在几亿光年以外就相遇了,而且等我死了,构成我们身体的粒子不会因此湮灭,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和方式一直存在于宇宙中,穿过时间彼此相依,所以根据宇宙运行的逻辑,我可以推断,我们的相遇不是因为那一段因果。”


    程澍礼语气稍顿,他抬起头,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棠又又的脸:“而是无论在哪,我都一定会遇到你。”


    感觉到裙摆被风扬起半秒,棠又又问:“那如果你站在距离地球八十多光年的行星,是不是刚好能看见活着的我?”


    程澍礼闭起眼睛笑了下,朝她轻轻点头:“会的,如果我有一台很好的望远镜的话。”


    棠又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好,填补了很多无法言说的遗憾,她扬唇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流动着璀璨的星光。


    半轮落日隐没进苍茫群山,树叶卷起片片金光,一望无际的山峦线,火烧云翻腾奔涌,灿烂热烈得令人陶醉,此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晚风能吹走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棠又又眨了眨眼睛:“你来棋山的那天,日落也像今天这么好看。”


    程澍礼问她:“和我一起看日落的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棠又又没有直接回答:“程澍礼。”


    程澍礼轻应了声:“嗯。”


    “跟你说话有种特别的感觉。”风把她的声音吹远了一些。


    程澍礼:“什么感觉?”


    “很平静。”棠又又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她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东西来说,“就像我死了很久之后,尸体开出小花在微风里轻轻地摇。”


    程澍礼笑着说:“大概只有你能想出这种描述。”


    棠又又郑重地点了好几下头,眼睛亮晶晶的:“对,只有我。”


    到处都是晚霞的颜色,绯红将连绵的山峦染成宝蓝色,云层里有了星星的痕迹,一场日落就此完美谢幕。


    棠又又莞尔一笑:“我能感觉得到的。”


    最后的暮光中,他们四目相对,棠又又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澈,和学生证照片中的一样对世界充满期待和热爱,丝毫没有悲伤和怨悔。


    她说:“当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完整了。”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