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第一百九十章 别往事

作品:《朱明承夜

    郇寰其实很早就醒了,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帷帐顶上浅淡的花纹。


    他张开手臂,轻轻触及被子外的微凉,便知道沈明枳终究还是一个人去了。


    他早就觉出沈明枳的不对劲,哭得高兴,又哭得伤心。不过那时他没有多想,只觉得是他们都太在乎对方了,为了爱人而惶然失措,也是能出现的状况。


    现在知道,不是了。


    他还是那个惯爱自以为是的郇寰。


    一个人等着东方既白,一个人等着寒意散去,过去无数天里郇寰都是一个人等过来的,只不过那些日夜都缩在书房里的小榻上,手臂也不能像这样展开,虽然现在展开了,他也摸不到那一脉温暖。


    看着天色,估摸着朝中局势,今天也不必、不能上朝。


    郇寰轻叹,掀开薄褥坐了起来。他撩起帷幕,在淡淡一层纱般的初晨里,看见妆台之上,蒙昧光里,一张字条泛着刺眼的亮。


    他还是控制不住那股不请自来的忧虑,走过去拾起压在灯盏下字条读了起来。


    她没事。


    郇寰抿唇,放下字条,转身环顾屋内。昨夜他们一同吃的饭,碗盏已经被人收拾干净,除了被自己弄乱的床铺,所有程设都是寻常整洁的模样。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今日即昨日、即往昔千千万万日的错觉。


    他收回视线,不知自己是因为庆幸还是因为什么,轻轻笑了,忽见某一处闪出一点金属光泽,像是一根钉子慢慢刺入他的心门。郇寰目光一滞,迟疑地抬步走去,刚离开妆台不过两步,就见方才被自己身形挡住的晨光,从窗外铺天盖地地倒了下来,那没有被扣好的铜环,就这样晃得他眯起双眼。


    这是一只黑漆箱子。


    他早对屋里的程设烂熟于心,很早就注意到了床尾这只没有上锁的箱子。他很能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且屋里都是沈明枳的东西,他不乱动,沈明枳不说,他也不去窥伺她的隐私。


    可往日扣起的箱子,此刻却被人动过了。往日弃置一旁的东西,却在昨夜被沈明枳打开了。


    郇寰心下一紧,最终还是忍不住,翻开了箱盖。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檀香,似是带着陈旧的记忆,随着箱盖的翻开,如书页一般展开在他的眼前。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满箱的匣子中,红漆木的那只首饰盒,是自己当年送给沈明枳的礼物。他抖着手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对潋滟着水光的耳坠。


    当年他虽然送的一捧野花,但不妨碍他在婚后将东西送出去讨个欢喜。那时候沈明枳装得很开心,不过她从没有为此穿过耳洞,她的妆台上也从没有出现过这对耳坠。


    郇寰盖上盖子,将首饰盒放回原位,随即他的目光就被首饰盒旁摆着的一只八角盒吸引。这盒子素得寒颤,与满箱子或华丽、或眩目的物件比起来,它简直是格格不入的突兀。可当郇寰捧起时,却闻见了淡淡的檀香,他掂了掂这盒子的分量,移开了盖子,入目的是一串盘成两层的佛珠。


    他怔怔盯着这佛珠半晌,想起了什么,方才有若被雷劈过了一般,呆愣在原地。


    这不就是那串他自小戴在手上、后来莫名其妙遗失的珠子吗?


    郇寰一颗颗的捻过珠子,一颗颗地数了下来。


    不错,就是五十二颗,但或许是多少年不见,他觉得这些珠子有些陌生。


    他对着佛珠出神,等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屋外的天已经大亮。


    郇寰将这串珠子套到了自己手上,将空盒子摆了回去,这才发现盒子堆叠出的山似的堡垒旁,深深宛若无底涧的缝隙里,放了一卷画轴。


    翻都翻了,翻个底朝天也无妨了。


    郇寰艰难地将画轴取了出来,这才发现这画轴的缎面有些起毛,似是被人摩挲过很多次了。他展开画轴,迎着光粗略地扫了一眼,平平无奇的《辋川别业图》,只是落款的字很眼熟,像是自己的笔迹。


    他即刻看向落款,彻底呆住。


    他很快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件事,冬至送礼讨美人欢心,结果把他的草稿送了过去,事后冬儿与冬至说了,冬至又和自己说了,索性沈明枳知道后把画烧了,他也就没去追究冬至的、抑或是郇杭的“无心之失”。


    结果这画稿非但完好无损,还被人精心裱了起来。


    一念及沈明枳,郇寰再度细细看起了自己的画作。


    在苏州置办的那间院落,他曾构想过的清闲生活,还有他与沈明枳将来的每一天,似在这幅画上都有了具体的模样,仿佛画中、梦中照彻千里的温暖阳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郇寰不知他是忍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幅画收好放回去的。


    这箱子里的东西太多了,有檀木珠、掌上青铜香鼎、绝版古籍,也有流光溢彩的琉璃瓶、被红纸包起来的压岁钱,还有塞着腊梅花瓣的流苏荷包,更有一叠纸,上头全是沈明枳儿时的涂涂画画和不知反复临写了多少遍的屈子《离骚》。


    少小时欢乐事,都被收进了这只箱子里。


    郇寰不知不觉中笑了,应当也是被沈明枳曾拥有过的欢乐感染到,又或者是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恣意与温柔,他那早就随风消散的纨绔时代跃然眼前。


    直到最后,他看见了那圈琴弦,他的笑意荡然无存。


    多少年欢笑事,都被一根琴弦勒到了阎王殿。


    郇寰收拾好东西,合上箱盖。


    生即是死别。


    难怪在最脆弱的时候,沈明枳会问他:“太阳会落下吗?”


    太阳终究会落下的,此后又是无边的黑夜与孤独。她受够了这样的黑夜,却也习惯了这样的孤独,可当她有机会重新沐浴于无边灿烂时,她还是摈弃不了植入本能的渴望。


    这样的光、亮、热,不妨再多一点、久一点。


    郇寰坐在阳光下,如是想着。


    他也极其喜欢这种感觉。


    因为这种感觉总会让他想起那段恣意妄为得野蛮生长的日子:打马长街自郊外球场归来,抑或是背了弓与人争锋,便是回了侯府这个囚笼,也总能找到逗乐自己的法子,他能见到母亲,还能玩心上头时与之斗智斗勇,抑或者满屋子地躲着老爷子的棍棒,或是数着祠堂里的油灯,再度谋划起下一回放肆来。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这种告诫他听了千千万万遍,却还是把傲、欲、志、乐全数穷尽。


    他和申不极一样,是个十足的魔心,将全家上下折腾得不得安宁。


    对了,他想起来了,申国公为长子取名不器,便是取的“君子不器”之意,申不器倒也谨记,反倒是申不极,穷欲极乐,最爱与长辈反着来。不过背道而驰这么久,回头路远,申不极也吃尽苦头。


    郇寰摩挲着腕上佛珠。


    回头路远,吃尽苦头的又岂只是申不极一人。


    他听过不少闲话,多少年前了,当时人说,当今朝野,身居要职却还务实勤业的,首先要数都察院左都御史柳曦既,其次要说刑部侍郎郇海山。


    现在他已经是尚书了,终于可以不用那样亲力亲为了,可两手空空带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让他无比渴望那种埋头案牍的安定之感,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可在如山般的案牍间,他也寻不到安定。


    因为他的勤业和柳曦既不一样,柳曦既是真的在为人做事,十年如一日的初心不改,而他是为了自己。


    他如何不知,有了立场,做事都不可能公允,所谓是非对错也变得主观。他应当主动变成零州三姓那个样子,可有时,他还秉着“陋习”放不下,难以苟同于自己所择的立场下的观念,行非常之事时又瞻前顾后,事后又痛苦于满手鲜血与罪孽再难洗刷。


    在他认识到自己是彻底错了之前,他妄想着用十件、百件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就可以洗刷他犯下的过错,别人越夸他,他越能感受到无异于凌迟的折磨。


    他怎么不爱清闲?他少年时代的恶习从未真正改过,他斗鸡、他走狗、他打架、他跑马,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不喜欢?


    但他不能够。


    现在赵王死了,他能够了,但在此之前,他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宫中诏他觐见的消息出来时,郇寰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可他能够坦然相对。


    他终于对自己满意了一回。


    “驸马,该用膳了。”敲门的是月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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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郇寰应了一声,将奏疏写完,等墨迹干了,方才小心折上。他还记得取出书架上的一只木匣,里面呈满了自己写给沈明枳又寄不出的情书。


    书房外的月珰并未离开。


    郇杭替他去侯府料理事务了,夏至帮着冬儿操持冬至的后事,而沈明枳把月珰留了下来主持大局。


    郇寰灭了灯,推门走了出来,见月珰提灯候在一边,一些古旧的记忆闪过脑海。


    月珰躬身一礼便要引路,却见郇寰迈着步子出门的腿停了下,四下静默,月珰狐疑地悄悄抬头,正见郇寰神色淡淡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一惊。


    郇寰问道:“你认得礼部尚书陈阵家的孙子?”


    月珰心内一定,却不由被更大的疑惑席卷,“奴如何会认识。”


    郇寰点点头。


    那天,申不极找他喝酒,他便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据说是月珰常常随沈明枳出席各种席面,有一回被陈阵的孙子瞧见了,喜欢得不行。这后生叫什么他忘记了,但听申不极说,他还是个正经的,没有他们那些纨绔的恶习。


    “诶,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申不极朝他坏笑。


    郇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


    申不极知道他近来心情不佳,便笑嘻嘻地没绑着他继续猜,附耳小声道:“听同僚说的,那陈老头打算给孙子求裴家的姑娘,就是裴丰息的妹妹,结果发现孙子心里有人了,还在家里闹得非她不娶都出来了,糟心着呢。他们知道我与你交好,便向我打听,问殿下身边那个行礼行得最漂亮的丫头叫什么?多大了?有没有指人家?”


    郇寰挑眉。


    大理寺这帮人是吃醉酒了还是把脑子丢了,居然敢向申不极这个不牢靠的打听事情?


    “我呢,也体谅陈老头一把年纪了,为了孙子的将来操了不少心……不过你放心,我也没诓他们,就说月珰比公主殿下年纪还要大点,不过还没许人家。我想着,那姓陈的孙子总不至于就好这一口年纪大的吧?结果没几天,他们又来找我喝酒,又开始打听……”


    郇寰起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申不极又郁闷又畏惧地道:“照理说这个年纪还没有配人的丫头,大多都成了男主人的通房妾室,所以他们开始问我,月珰是不是早就被……”


    他越说声音越小,瞥几眼郇寰的脸色,瞥几眼郇寰的拳头,就听郇寰咬牙切齿地笑问:“那你是怎么答的?”


    申不极义正言辞:“我当然是实话实说啊,你对公主一心一意,我当然要帮你正名啦!”


    郇寰有理由怀疑,申不极会越描越黑,不然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关于这件事的后续他没有听见半点风声?就连陈阵要替孙子相看裴丰兰的消息都没有露出来,总不会是他红口白牙编了一通唬自己的吧?


    不过当时他喝了点酒,后来事情又多,他居然将此事给忘得干净,也没来得及和沈明枳说。今天是想起了冬儿与冬至,这才想到了月珰的终身大事。不过月珰是陪了沈明枳这么多年的人,她的事情不用自己操心,自己该操心也该替郇杭找找他那素未谋面的媳妇。


    郇寰望着中庭渐落的暮色。


    现在是孟夏清和月,他本不该想到仲秋雁来月发生的事的。可后来,也是有一天这样的时候,郇杭与自己开玩笑说,那一日冬至说自己像是被夫人扫地出门的可怜兮兮的郎君。


    那是长宁和亲后发生的事,他忙了一天,下了衙,又被赵王叫去议事,等他乘车回家时,天幕也是如今夜一般,兜不住那浓稠的黢黑。


    他坐在车上倦怠不堪,却还能清晰地听见车厢外,冬至下车、吩咐人开了府门、备查汤水宵夜这一连串的动静。


    冬至远比郇杭那个直愣愣的小伙子体贴人心,猜到自己是太累了,在赵王府吃了酒,饭菜却没用多少,肚内空空,这一整条清冷的街都算是自家的,便在准备好宵夜后才叫醒自己。


    不过他当时想的应该是,任由自己睡在大门之外,简直就是连夫人的面也未曾见着的、被"扫地出门"的、可怜兮兮的郎君。


    郇寰甩甩头,掩饰住自己嘴角的弧度,往西厅走去。


    郇七郎兄妹已经在饭桌前等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