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一百六十一章 梅如故

作品:《朱明承夜

    八月秋闱将至,有了上回士子冲宫门一事的警戒,这回不仅礼部忙得底朝天,都察院、皇城兵马司、京兆府等也都被裹挟入了这一股急流,加上长安废都的案子接近尾声,柳曦既忙起来一时间顾不上年月。


    风斯帷在那里终究挖不出多少能要人性命的实证,与介含清合计过后打算暂时告一段落,毕竟案子拖得再久恐有变数。这倒不是他们无从下手,而是靶子太多而箭矢有限,若不能一击即中就会打草惊蛇、甚至于反受其害。让那些人知道他们“黔驴技穷”打算放弃也好,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又能露出马脚。


    但其实柳曦既并不支持他们的决定。


    了事容易挑事难,等他们再打算出手,所有的蛛丝马迹和累累血债说不定就被他们的手段清理干净、深埋入地。但既然此案交给了介含清,那柳曦既就尊重他的选择,说不定他也有自己的谋划未让旁人知晓,用人不疑,这是柳曦既一贯践行的准则。


    柳曦既起身收拾东西。


    明天他休沐,在都察院熬了好几个通宵后若不好好休息于身体有大碍,故而柳曦既并不打算继续呆在宫里。


    这时他想起了梅如故,因为以前察院门口总有潇洒梅侍郎和兵部乔侍郎等他下衙约酒,他是少喝酒的,也少凑合他们两个的酒桌,偶尔去几趟也是听他们两个的牢骚。


    现在,都察院门口除了和对门的刑部、大理寺的人闲聊的御史,再不见那两抹鲜艳的红色。


    他突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


    但还没等他收拾好心情,就听不阿惊喜道:“大人,那不是梅家三公子吗?”


    梅寻春是工部的人,不走启明门,但显然,他是从启明门进来的,而且看这个架势,是朝自己来的。一个不详的念头划过脑海,柳曦既不由得缓步向梅寻春走去,随即在看清梅寻春发红的双眼后,这种猜测成了实证。


    柳曦既扶起梅寻春,侧过脸朝不阿吩咐:“去叫梅依径。”


    不阿没有二话立即小跑回了都察院。等人走远,路上下衙的官纷纷散去,梅寻春这才哑着声音说出了昌南传回来的噩耗。


    梅如故死了。


    就这一句短短的话,柳曦既消化了很久才从那种身浮云端的不真实感中清醒,醒神就见还傻愣愣的梅依径违背了宫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望着发怔的自己不解。但他终归是已经长大的孩子,未等梅寻春开口,就从哥哥的脸上读出了痛苦,但他猜不出这种痛苦从何而来,毕竟,他从未想过梅如故会死。


    他们分别时还在吵架,一句道别珍重的话都羞于出口,现在竟然阴阳两隔、永世难见了。


    梅如故死了。


    他居然会死。


    柳曦既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先前的那种失落也随这口气离开了五脏六腑。他见梅依径犹如晴天霹雳,站不住身被梅寻春扶了一把才没有摔下去。


    “大人……”梅寻春扶着弟弟朝柳曦既下拜,不阿抢在柳曦既动作前将兄弟两个扶了起来。


    过了许久,柳曦既找回自己的声音:“节哀。”


    目送梅家双生子离开宫门时,柳曦既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他也是这么送梅如故出来的。那就是一个寻常的告别,第二日他们还会在承天殿上见,下衙过后还能在都察院门口见,休沐了还会在乔家吃饭见,抑或是在某次群臣大宴上见,在酒楼雅室见,在家里见,在少得可怜的梦里见。他还说要让自己去梅州见见他,折支梅花带捧雪。


    是了,折梅寄情思,他怎么能糊涂得连这个都忘了。


    某年他在城郊梅林遇见过沈明枳,就曾听说故太子临终遗言里就有这么一句,要年年折梅相寄。当年听那句“来年春雪,叫他折一支红梅来看我,告诉他,正称他名讳”,柳曦既只以为话中的这个“他”指的是太子妃梅问香,如今听来,居然是说给梅如故的。


    梅如故,梅花如故,梅香如故,梅心如故。


    如故。


    柳曦既通过洞开的启明门望向宫城外渐渐垂落的天色。


    梅寻春没有说他是怎么死的,但柳曦既知道了。


    他早该知道的,从梅如故诈降吴王以骗得毒药、亲自一一试毒开始,不,应该从故太子死的那一年他外放昌南私查真相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活。


    他放心不下家人,所以他对梅三、梅四苛责,指望他们早点科举自立;他为梅洐、梅沸铺路但不如对幺女上心,因为他知道男孩将来科举取仕,有各种法子安身,但梅谱是女孩,在这个世道下除了嫁得良婿别无他路,所以他常常拉着乔致用给年幼的梅谱相看,甚至于劝自己早点娶妻生子,全都是为了女儿着想;他还常常、变了法子地叮咛自己以后要照拂“爱闯祸”的兖国公主,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就算梅如故演得好,在这些大事上骗过了自己,他也早该知道的。乔致用生子,他不说包红包,而是要让梅寻春将“准备好的红包送过去”;再有十里长亭临别当场,他对梅依径说以后要听梅寻春的话,梅寻春管不了就让自己管。


    饯别酒一辈子能喝几回?


    紫微宫的秘密他也敢和自己说。


    还有啊,他早该想起的,梅如故口中的“那个鬼地方不下雪”,江南道的梅州之所以叫梅州,就和雪中红梅相关,而江西道的昌南太南了,几十年来也没有一场雪。


    他早该知道的,梅如故会死,哪怕不是被恨毒了他的吴王余孽算计、不是被赵王一党谋杀,他也会自杀的。


    他没有指望了。


    他败了。


    他受不了这种剜心泣血的痛苦,这种自癸卯一别后就日日夜夜深埋心底的痛苦。


    那一夜说起紫微宫,应该是半生至此,最欢乐的时候。


    最欢乐不过如此。


    柳曦既失焦的眼神缓缓落在城外骑马而去一人背上。


    不对,那夜他只能望着紫微宫,最后看一眼紫微宫的方向,他不欢乐,他甚至于更加痛苦于生不相见、死亦难陪。


    梅如故死在了昌南,他骑马离开化隆的时候吟的是《大墙上蒿行》,他本该是这天地之间最自在的一缕梅魂。


    他不后悔。


    这时候他最欢乐了。


    人间极乐竟不过如此。


    柳曦既收回目光,见不阿静静垂手等在一旁,周遭都察院的御史见他出神不敢惊扰,周全了礼数纷纷离开,而宫门外的天彻底黑了。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七月半,中元节。


    梅如故慢吞吞南下行至昌南,然后死了。


    梅如故死了。


    他死了。


    柳曦既将喉咙口的腥甜咽了下去。


    “走吧。”


    第二天传遍化隆的就是梅如故的死讯。


    柳曦既一觉醒来居然还觉得不够真实,直到午间梅寻春亲自登门,将梅如故留下的一封信交到他的手上,昨夜那种荒谬的痛苦方才落了实质。


    “大哥走前就给我留了一封信,叫家里遇见了大事才能打开,里面就有一封大哥让我转递您的信。”


    柳曦既送走梅寻春后,才发现自己捏着信的手在发颤。


    或许这就是梅如故的绝笔也说不定。


    梅家能发生什么大事,最大事情也不过他的死。他是要等自己死了,才能叫这封信送过来。何必呢,他柳曦既不需他刻意嘱托,自然会就着这些年的交情照看他的家人。


    柳曦既回到书房,静坐了良久才拆开了信读了起来,等他将信重新折好收好,太阳已经落了半边。


    他还记得梅寻春说,听昌南传回来的消息,梅如故溺水后被救了上来,结果半夜发起了高热,神志不清时嘴里只念着“寻心”这两个音,他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从不知与他交好的人里谁的名字是这个念法,又觉得这是他未了的夙愿,便说给了自己听,希望自己帮忙解惑。


    他柳晢是这么问的:“问过乔致用了吗?”


    梅寻春摇头:“尚未。”


    “那就不要问了。”


    梅寻春愕然。


    “永远也不要问了,谁也不要问。”


    “他不会希望别人听见这两个字。”


    这是他的东宫,他的青春年少,他的狼狈,他一辈子的执着,他此生遵循不了的本心。


    他的不可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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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道也。


    守在门外的不阿踟蹰不定,刚打算提醒柳曦既该用晚饭,就听柳曦既唤他,连忙推门入内,就见自家大人刚刚收笔,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就匆匆折了起来塞入信封,“你亲自送去长安废都,交到风斯帷手中,即刻出发。”


    不阿不敢有误,接过信就要奔出书房,末了差点忘了提醒柳曦既吃饭,就见他竟然又抽了一张纸再度写了起来。


    “大人,该吃晚饭了。”


    柳曦既笔不停,应了一声,忽然他手中的笔一顿,抬头,见不阿还没走,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见不阿面上一喜,是一副看见自己终于听劝打算爱惜身体而倍感欣慰的样子,顿时将话咽了下去。等不阿走了,柳曦既方才叫来了不易:“你亲自将信送到阴阳卫窦指挥使手上,不得有误。”


    最后,等最后一封信写到半路,柳曦既突然搁笔,将信笺折了点了火烧得干净,简略吃过了凉透了的晚饭,就叫车出了家门。


    梅如故曾让自己盯住西北,他私下在都察院的案卷文库里翻过靖安的旧账,平平无奇,又托乔致用查过兵部的档,除了一张冗长的靖安守将名录,别无所获。乔致用有了孩子,现在的牵绊更大了,梅如故曾狠得了心将他拉下水,但他柳曦既还是做不到,尤其是看见梅如故绝笔中的那一句“重修旧好”,不是为了他们几个这么多年的交情,而是为了沈明枳。


    他说,公主从小心思重,不是想着害人,而是害怕被抛弃,最怕一个人。


    柳曦既其实是东宫旧臣里和沈明枳打交道最少的,不仅仅因为他年纪最小摆不起长辈的谱,还因为他们性子不合。他第一开始正视、开始了解沈明枳还是从那一卷手抄的《离骚》,从那时他才逐渐意识到,没有人会比梅如故更了解沈明枳。


    他们就如照镜子一般。


    人都会死的,但若东宫旧人交情依旧能让她不像梅如故一样痛苦至死——


    柳曦既感觉荒唐。


    但梅如故就是这样想的。


    这是他的夙愿。


    如此一来,他不能找乔致用帮忙,但他手上必须有一柄利刃。


    他想到了陆微。


    赵王杀甥一事已经将这个局外人拖入了泥潭,他不得不对抗赵王以求自保,他不得不投靠秦王以求合作。他已入危局,此时再搭上自己这艘危船又何必在意,死一次和死千千万万次,都是死。


    他们都孤身一人,不用担心牵连,是赴死的最好人选。


    在多次拒绝长英公主和介含清公然叛秦过后,其实他柳曦既在赵王眼里已经是半个秦王逆党,他们最好是这么以为的,不然晋王和沈明枳就要遭灾。故而今夜约见陆微,他并不避讳。


    他等不到梅家悼唁时再搭上陆微这条线,事情太过紧急,容不了耽搁。


    因为八月秋闱过后,千秋节过后,与靖安接壤的方台国遣使入贡大楚。


    在宫宴上,靖安侯齐珏少见地出席了;宣国公主没来,毕竟大家都不希望这样的“疯子”再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丑事丢了大楚的颜面;更少见的是,靖安侯世子齐骞来了。柳曦既从未在正式场合见过他,初见时多看了他两眼,只觉得他能被养成这幅模样,齐珏和齐家族老是费了不少心。


    话题从家国大事,随着气氛的活络,最后不出所料地转到了齐侯世子身上。但夸一个年轻人有什么意思,在捧一人的同时将千千万万人踩在脚下,这才有意思。


    方台国的使臣汉话说得极好,赞过了齐骞后转向了宣平侯世子、阳安侯世子,连前些日子上奏请封世子的抚远侯何家也被拉出来咀嚼一番。最后话头被在一旁看热闹的秦王接了,皮笑肉不笑地将襄阳侯世子也拖出来鞭打。


    郇寰知道秦王老九和沈明枳的关系表面上很僵,私下还是会互通有无、同舟共济的,此次将自己拉出来开涮确实很符合他们“恶交”的事实情况,但这误伤得未免过分。


    化隆上下都知道他郇寰无子,爵位必然是要交到郇七郎手中的,但因着天家颜面,他迟迟没有上表请封,结果一来二去闹出这么多笑话。他被人戳脊梁骨也就算了,但听不得旁人说被他连累了的沈明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