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送君归

作品:《朱明承夜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柳曦既是不可能回家休息的,他只是要趁着内宫下钥前将都察院的文书递到龙案之上,因此在都察院的大门口稍留了片刻,就见红衣烈鬼似的梅如故从眼前飘过,是全然没有看见和几个御史一同堵在门口的柳曦既。


    柳曦既吩咐完事情,便丢下御史小年轻们追上了还在飘的梅如故。


    其实在旁人看来,梅如故并没有到形如鬼魂、飘荡虚空的地步,反倒是步伐沉重,比原来那个平易近人的风流侍郎更严肃冷成了几分。大概是赵王的案子太过棘手,但凡是户部的一分子就没有不愁的,梅侍郎愁得过分而已。


    梅如故被叫住,如同元神归位骤然惊醒,看见柳曦既眼中的考究,立刻换上自己惯常戴着的笑容,“哦,柳大人,今天真是巧了。”


    柳曦既移开目光,随他慢慢走这一段路,“是,很巧。”


    梅如故干笑,当启明门这几个大字出现在眼前时,他便笑不出来了。


    “少见你走这个门。”柳曦既再道。


    梅如故长叹一口气,“是啊,这条路我也很少走。”


    柳曦既听出了一语双关之处,不禁侧目,见他的神色少了几分凝重,多了几分没来由的释然。


    寻常悬水河发大水,冲垮了河堤两岸田亩上万,偏生今年只有北岸的一千多亩被冲得干净,南岸却不受影响。再一查,南岸的田林林总总都在寇氏名下,居然是不纳税的法外田。身有功名者可不纳田税,但翻遍了寇氏全族上下,科举出身最好的只有一个进士寇一爵,七拐八拐,他身上就背了南岸良田将近四分之三!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惊骇的事实。


    可吴王竟然能挖出人证指认,就是寇家指使、勾结两岸地方,在桃花汛来临之际,掘了北岸的口子以泄南岸之洪!


    柳曦既很想知道梅如故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田亩案能扳倒寇氏,这算是很圆满的结果,除了有负苍生或者没能彻底咬死某个亲王,他梅如故也不当如此遗憾。


    路尽了,宫门就在眼前,宫外的喧闹已经张扬得一清二楚,侍从手中的灯笼火焰几下闪灭,似是对自己得获自由的庆祝,又似对这茫茫人海我独寂寥的畏惧。


    柳曦既止步,梅如故才又转过来朝他笑笑,“不送了?”


    “不送了。”


    梅如故摆摆手,“好吧,你保重。”


    柳曦既一眼也不去看梅如故的背影。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提灯从这黑黢黢的启明门离开时的洒落,总会让他以为是诀别的前兆。他不是个害怕离别的人,离别终有重逢,书信、相见、梦中,处处都是安慰,且就算无梦无信,他的记忆很好,还可以将旧人的音容笑貌记上一辈子。但在梅如故离开的这一瞬,他转身面向无尽的深路和压抑的宫城,总觉得自己真的产生了害怕。


    柳曦既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连日的劳累让他产生了错觉。毕竟,他柳晢,何尝怕过什么,“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大抵如此。


    只是他觉得回都察院的路,有点漫长。


    沈明枳觉得,从梅州到化隆的路,不仅仅是漫长,简直是遥遥无期,好在有关鲁纯学的消息平安地送到了她的手上,她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能暂且安放回胸膛。


    希望落空总好过重新掀起腥风血雨。


    据当年伺候过梅问香的婢女所说,鲁向笛夫妇的相遇还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鲁夫人就是当年那个坐在井边默默流泪、纠结生死的小宫女,被当时的一个年轻羽林卫——鲁向笛——劝了回来,他们就此结缘。且可以确定的是,鲁纯学是在鲁夫人出宫前就有了的,完完全全就是鲁向笛的孩子无疑,和故太子没有半分干系。


    真正的东宫遗孤早就胎死腹中。


    沈明枳烧了信件,就听见门被轻轻叩响,“进?”


    月珰递来纸条,竟然是临川的消息,再一看天色,已近黄昏。


    沈明枳心中有疑,但还是收拾了仪容命人套车,又遣人告知了郇七郎、郇八娘和尚未回家的郇寰,披了衣就上了出城的马车。


    长荣办的马球会临川和辛莘就不曾来,她们只说有事,沈明枳也就不再多问,因为寇氏田亩案的轰动,这些天她们究竟在捣鼓些什么沈明枳也没有注意。但她心中隐有不详的预感。


    蓝山庄是某年圣上赏给临川的产业,虽然地段远不如其他皇庄,但贵在风雅隐蔽,换句话说,荒山野岭夜路难行。沈明枳到的时候,天黑得与四野幽岭难辨你我。临川早已候在了门旁,直等着沈明枳一下车就将人抢进庄去。


    辛莘居然已经睡着了,沈明枳在帘后看过她安详的睡容后,方才随临川出了里间。


    “他们怎么又吵架了?”


    自从去年事发,辛莘被关了许久性子也被磨平了些,回了申家也不敢同寻常一样向申不极张扬,日子过得要多安稳就多安稳,更别提翻脸出走。


    临川一脸丧气,“今年年底申不器夫妇就要回京了,申家是打算让申不极也去谋件差事入仕途,这不,昨天晚上申不极与同僚吃酒,彻夜未归——”


    沈明枳皱眉:“申不极入仕了?”


    临川转转手中的帕子,“是啊,大理寺正六还是从六的一个官儿来着?记不得了。”


    沈明枳算了算,“正六品的寺正。”


    “对,就是这个。”


    “嗯,然后呢?”


    “然后莘莘今天也打算有样学样,结果被申不极遇见,然后就吵了一架。”


    沈明枳再皱眉:“就这样?”


    临川叹气:“就这样。”


    沈明枳挑眉。他们以前吵架是能将屋子都拆了的那种,吵完了顶多申不极受不了跑出门,哪有辛莘大晚上躲到临川这里不回家的?


    临川纠结片刻,苦着脸补充上至关重要的一句:“莘莘身上有了。”


    一瞬。


    两瞬。


    三瞬。


    沈明枳回过神,攥住临川的手腕,只一个严厉中饱含不忍的眼神就让临川了然,她连忙解释:“申不极的申不极的。她都多久没有出门了,要是别人的那就见鬼了。”


    但灯下,沈明枳的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即便整个包间里亮如白昼,蜡烛不要钱地点满,半倚在矮脚榻前的两个男子一人颓败、一人凝重,是两段一模一样的脸色难看。


    郇寰本是不想喝这么多酒的,奈何最近心事重、事情多,一喝起来就忘了节制,微醺之际,听满脸酡红的申不极极尽嘲讽:“用她的话说,她最是看不上像我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举的小白脸,瞧瞧人家乔侍郎、窦将军,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就在沙场为国卖命了,我还在勾栏瓦肆品着葡萄美酒甜不甜、评着今年的花魁美不美——”


    他咂了一口壶中的酒,仰头懒懒散散地靠去,人似是醉得脱力,但心口憋着的气却洪亮如钟,“瞧不上怎么当年不誓死不嫁?怎么不进庵子里替她的都督将军守身如玉?或许窦将军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承了英公府的颜面就娶她当续弦了呢——”


    在郇寰眸色沉沉之中,申不极一说完就骤然笑出了声,直嚷了几声"记岔了记岔了"又一头栽进了酒壶里。


    片刻,申不极拧了一把脸上的酒气,似是很好笑地咀嚼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地盯着郇寰,“要是那窦宙真是个鳏夫她也算真还有点盼头,啧啧,只可惜……”


    只可惜,国朝有名的将才年少即立誓以身许国、终不复娶。而是个真鳏夫的,是与窦宙齐名的都督陆微。申不极的无心之话却暗刺了过分敏感郇寰,而郇寰却表现得愚钝,似是过分饮酒麻木了他的素来敏捷的思维,只是同申不极一样,是在背地里戳别人脊梁骨时一样的嘲讽漠然。


    他当然不是在嘲讽陆微,能让沈明枳费那样大的功夫去营救的人值得他的尊重,他只是在嘲讽自己,惯爱在太平年代居安思危以至于,安生日子都要被自己的戒备疑心摧毁。只不过现在他对陆微,更产生了点羡慕,或者说这点羡慕早就有了,只不过当时他不知道这叫做“羡慕”。


    申不极勾着郇寰的肩膀,将他也拉入自己依靠着的软毯里,女人的脂粉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熏得郇寰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沿肘靠上矮几,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见状,申不极故意将垂下来的毯子往他身上掷去,笑道:“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郎是不打算认我这个便宜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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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郇寰微一蹙眉,拨开那毯子后,轻咳两声,沙哑了嗓子道:“又来。”


    申不极大笑着一振臂膀,又直接重重躺了下去,“物以类聚,物以类聚啊——”他忽然促狭地道:“她们两个那么亲热,以前看戏嫖妓都要一块儿,海山,你我当年真应该我行我素地去西北,东北也行,那儿多美女,指不定今天的你我混上了个什么云轮将军什么的——”


    话落,室内静默良久。郇寰支着额头闭着眼休息,虽然申不极的话让他一点倦意也无,却也只能顺着酒劲,理顺腹中、心口乱窜的热气,昏昏沉沉地要坠入无边黑暗。又听申不极自嘲一声:“算了,不说了,不然搞得像我是什么恶人——要离间你们夫妻感情。”


    “你们究竟怎么了?”郇寰趁着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赶紧发问。他今天刚出了宫门就被申景拦住请了过来,就见在他来前申不极就已经喝了一轮,什么话也不说,就一个劲地喝酒,喝着喝着逐渐愿意开口了,结果一开口全是骂大理寺混账,大理寺卿混账,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混账。直到方才,他才愿意提起辛莘,郇寰可算是理清申不极行事反常的端由。


    申不极不说话,抬眼看见桌上一壶桃源春就灌了起来。


    他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现在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拧不动想不通。他们吵架了,可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这么说,又破天荒地觉得这么说也不对。如果真是吵架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气得跳脚,反而有些肝疼、肺疼、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从没有这样反常过。


    扫荡完酒壶,申不极开始唉声叹气,叹得郇寰都开始头疼。对于醉鬼,郇寰十分吝于展示自己宽容,直接粗鲁地将申不极整个人从软毯中拎起,拎到自己眼前,捏住他的下颌左左右右地看过之后,确定他已经醉得快要失去意识,方才撒手,将外间和冬至偷闲聊天的申景喊了进来:“送他回去吧。”


    申不极连忙抱住郇寰的手臂,哼哼唧唧:“不!我不回去!”


    郇寰起身起了一半又被他拽了下来,睨了一眼开始耍酒疯的申不极,“嗯?有床不睡你想睡大街?”


    申不极大叫:“睡那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你陪我!给我作证!让她不能再污蔑我!”


    郇寰眉梢一挑,摆手让申景和冬至退下后,自己端正地坐了下来,“她污蔑过你?”


    申不极仍不撒手,听了郇寰的问题,开始委屈起来,“嗯,她污蔑我!她污蔑我过后还不让我解释!”


    郇寰感觉自己听了点了不得的东西,连忙按下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冀求在短暂的清明之中摸清来龙去脉,他好早早回家。他诱导问:“她污蔑你什么?”


    申不极哇哇大叫:“她说我又去狎妓!”


    方才还算清醒时还用“嫖”,这下彻底糊涂了却用上了“狎”,郇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郇寰张口,一句“那你狎了吗?”差点脱口而出,顿了顿,他才继续问:“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时候!她不是一直都污蔑我吗!”


    郇寰有点糊涂。


    申不极继续乱叫:“我只是和漂亮妹妹谈谈风啊月啊花啊,她怎么能污蔑我!”


    郇寰眉毛一挑,表示对这样的无理取闹无可奈何。看来他是真的“狎”了,但被辛莘戳穿也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从前有这样的事情,在他踏出家门的前一刹那就自我调解好了,随后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闹闹,何曾为之郁结良久。


    “行,天下人都污蔑你,你最清白最乖了。”郇寰暴力掰开申不极的手指,又叫来了早就蓄势待发的申景,掸掸袖子,拍拍衣角,准备走人。


    申不极眼泪鼻涕一把把地往下淌,看得置身事外的郇寰眼皮直跳,连忙趁着涕泪滴到他的官服衣领前捏起他露在官袍之外的里衣,糊了过去。


    他郇寰是个爱干净的人,自从领会了沈明枳对他这一身官袍的敬意背后的深意,他便更喜洁了,在刑部也多放一套外衣以备不时之需。今夜,他就是让冬至跑回宫取了衣服换好之后,才赴的这场伤心宴。


    郇寰再看了一眼被自己的敷衍哄得乐颠颠的申不极,叫过正要去扶人的申景,退出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