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的日子过得很快，温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舅妈家，跟小满和峰峰一起玩。


    小镇里的作息跟城市不一样，没有繁华的夜生活，一到七八点，每家每户都关上了门，夜风拂过，整个村落仿佛掉进沉寂里，偶尔只能听见几声狗吠。


    外婆睡得早，温礼进入高中以后，就习惯了晚睡，每晚只能靠写作业来度过。


    有次外婆半夜起夜，见她裹着棉衣在桌前写作业，第二天就叫李茂给她买了个小桌子，这样她就可以坐在床上写。


    桌子上堆了厚厚一摞作业，旁边还立着一个手机，正开着视频。


    “让让，26页第一题怎么做？”温礼突然问。


    视频那端，蒋让撑着脑袋，垂眸看了眼页数，往前翻了一页：“第一题你就不会？”


    温礼理直气壮地反问：“你有意见？”


    “不敢。”蒋让眉梢轻扬，拿了根笔，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说，“圆心的坐标为（0,0），半径r=2，设圆心到直线3x+4y-5=0的距离为d……”


    “所以，答案是B，相交但不过圆心。”


    “听懂了？”


    温礼点头，在答题栏写了个“B”，兴致勃勃地开始做第二题，看着看着就陷入了沉思。


    碍于面子，这次她没再问蒋让，一个人抓耳挠腮地琢磨。


    昏暗的灯光下，温礼低垂着脑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鼓腮，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让人很想伸手替她拂到耳后。


    蒋让干脆将书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催不问，耐心十足。


    几分钟后，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那个……第二题怎么做？”


    蒋让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颤抖着肩膀笑起来：“你数学到底考了几分？”


    温礼听出他话里的讥诮，又见他笑得格外放肆，顿时恼羞成怒：“美女的事，你少打听。”


    “好好好。”蒋让妥协，“我讲。”


    两人就这么开着视频写作业，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温礼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房门——门关着，不是她这边的声音。


    与此同时，手机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哥，你在跟谁打视频？”


    屏幕猛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两人的对话声。


    “有事？”


    “打游戏啊。”


    “不打，看书。”


    “骗人，我刚刚在门外，明明听到有女生的声音。”


    “你听错了。”


    “不可能！你让我看看……”


    “放手。”


    “你不给我看，我告诉姨妈去！”


    画面忽然旋转起来，那边的人影和背景都变得扭曲，尖锐刺耳的椅子拖拉声，以及陌生少年的威胁，一并落入温礼耳中。


    这是，什么情况？


    来不及细想，温礼立马关掉了视频。


    另一边，蒋让从椅子上霍然起身，侧过身子躲避表弟上官明浩那一扑，上官明浩扑了空，气急败坏地又冲上来。


    两人闹出不小的动静，小姨蒋文雅推开门，好奇地探进来一个脑袋：“浩子，阿让，你们俩干什么呢？”


    “我哥跟女……”


    上官明浩才说几个字，一只大手突然从后捂住他的嘴。蒋让带着警告的眼神扫过来，他浑身一颤，咽了口水，将剩余的话吞进肚子里。


    蒋文雅一头雾水：“叽里咕噜说什么？”


    蒋让冲上官明浩使了个眼色，表弟立马笑嘻嘻道：“没什么，妈，我们在打游戏，你不懂。”


    说着将蒋文雅推出房间。


    蒋让理了理被扯乱的领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


    视频已经挂了。


    “哥，你谈女朋友了？”上官明浩今年十四岁，读初三，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谈恋爱这事儿特别感兴趣，不停地追问，“是你们班的吗？长得漂亮吗？怎么才能谈恋爱？哥，你教教我啊。”


    蒋让对上表弟充满求知欲的脸，要笑不笑地说：“想谈恋爱？”


    上官明浩点头如捣蒜。


    “行，我问问小姨的意见。”


    “别别别，我开玩笑，我不想谈，我只想打游戏！”


    “OK，嘴巴严实点。”


    -


    自那晚之后，蒋让还是每晚准时打视频过来，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搞定了那个陌生少年，之后温礼没再听到过他的声音。


    这段时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沉寂了一年的村庄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复苏，披上热闹的外衣，迎接新年。


    到了小年夜那晚，李蓉终于回来了。


    虽然这些年聚少离多，但刻在骨子里的血缘关系是没法改变的。


    见到妈妈身影那刹那，温礼眼眶一热，迎了上去：“妈妈……”


    李蓉伸手抱了下她，疲惫的眼睛里溢出一点柔情：“在这玩的还开心吗？”


    “嗯，很开心。”


    “那就好。”


    妈妈身上沾了车内的香气，很淡也很陌生。


    温礼拉开一点距离，目光越过李蓉，看向从驾驶座下来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下去。


    尽管早就知道妈妈要带他一起回来，但真正见到时，她还是有那么点不自在。


    这个男人，她只见过两次，并没有太多印象。


    “叫人啊。”李蓉从身后碰了碰她的后背。


    温礼从善如流：“方叔叔。”


    方楷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客气，并未在意，和善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男人一身西装，敛起笑容时看着有些严肃，他比李蓉年长好几岁，削瘦的脸经过岁月雕琢，显露出属于成熟男人的气质。


    跟李蓉站在一起，的确很登对。


    “哎呀，都别站着了，先进屋里去。”张万珍说着，见外婆还站在门口，扬手道，“妈，你也进去。”


    李蓉走过去搀扶外婆，方楷将车子熄火，打开后备箱。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他一只手拿不下，李茂便过来帮忙，几人将东西都拿到客厅。


    小表弟看到玩具两眼放光，爱不释手。


    张万珍将他拉到方楷面前，低声呵斥：“没礼貌，赶紧谢谢姑父。”


    “谢谢姑父。”小表弟普通话说得不标准，带着一丝口音，说完就钻进了张万珍的怀里。


    方楷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用谢。”


    明明只是多了两人，客厅里却仿佛拥挤了很多。


    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氛围中，温礼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爸，当初温明哲来舅妈家时也是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阵阵笑声打破了温礼的幻想，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她从回忆里抽身，目光空茫而黯然。


    那晚的热闹并没有持续很久，外婆心疼李蓉和方楷在路上奔波了大半天，吃完饭后就叫他们梳洗休息，但老屋只有两间房，怎么安排房间又成了一个问题。


    方楷提议去外面找个旅馆，但外婆不赞同：“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哟？让木子在万珍家挤一挤。”


    张万珍附和道：“对，我把楼上房间收拾下，很快的。”


    温礼不想麻烦舅妈，挽住外婆的胳膊，笑着说：“外婆，我跟您睡吧。”


    外婆一听，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身上有味道啊？”


    “不嫌弃呀。”


    “那可好。”老人深陷的眼睛里浮起一抹感慨，“上次陪外婆睡，还是小毛孩，一晃眼都这么大喽，岁月不等人啊……”


    -


    在青垣过得这个春节，是温礼这几年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温淼还没出世时，爷爷奶奶对她尚且还可以，但有了温淼以后，一切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每次回去，所有人围着温淼转，她几乎沦为背景板。


    一开始，温礼很难过，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有了温淼以后，爷爷奶奶就不喜欢她了。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喜欢男孩。


    所有费劲心思的讨好，在世俗的偏见下，都是徒劳。


    温礼逐渐释怀，木然地接受这一切。


    除夕夜前一天，李蓉带着温礼和外婆去街上准备年货。


    街上挤满了车子和人，鸣笛声此起披伏，路过烟花店时，温礼忽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


    李蓉瞧出她的心思，笑道：“这些都小孩子玩的，你都多大了，还喜欢玩这个？”


    温礼闷闷不乐地反驳：“我还未成年呀，不能玩吗？再说我小时候您也没给我买。”


    “怎么没给你买？你那时候害怕，买了又不玩。”


    “……”


    是这样吗？


    太久远了，温礼有点记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此刻的心血来潮是真的想玩，还是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


    温礼忽然失了兴致，摇头说：“算了，不买了。”


    李蓉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将她刚刚看中的烟花递给老板：“拿个袋子装起来，多少钱？”


    “十五块。”


    “好。”


    付完钱，李蓉将袋子塞到温礼怀里：“又没说不给你买。”


    温礼有些意外，继而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状：“谢谢妈妈。”


    买完年货，李蓉带她们去商场买衣服，外婆几番推辞，还是没拗过女儿。


    李蓉说，这是方叔叔安排的任务。


    给外婆买完，李蓉又开始物色温礼的衣服，街上的衣服没什么款式，颜色也偏老，挑来挑去李蓉都不满意。


    折腾到最后，温礼都有点累了，瘫坐在店内的休息椅上，说：“妈妈，要不咱别买了，上次你去坞舟给我买的新衣服，都还没穿呢！”


    这个点，去市区也来不及了。李蓉琢磨着，干脆给温礼转点钱，等她回坞舟了，自个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行吧，那回家。”


    除夕那天最忙碌的是方楷，他挽起衬衣袖子，穿着外婆的围裙，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忙活。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温礼不再像刚见面那样，对他充满抵触。


    李蓉和温明哲都离婚那么多年了，她不该沉溺在过去。


    更何况方叔叔这人，挺不错。他话虽然不多，但对李蓉，对外婆，几乎是无微不至。


    吃完年夜饭后，温礼去舅妈家找小满放烟花。


    客厅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晚，偶尔有笑声传来。小满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温礼凑近一看，里面全是烟花，各种各样的。


    温礼大为震撼：“这么多？这得花多少钱？”


    小满歪着头想了想：“三四百。”


    “舅舅可真舍得啊。”


    “嘿嘿。”


    小满找李茂要了个打火机，李茂磕着瓜子冲她们俩的背影喊：“注意安全啊，别离得太近。”


    “知道了。”小姑娘头也没回。


    温礼手中拿了一捧小呲花，她分了一半给小满，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一根。


    火星顺着烟花棒燃烧，几秒后，伴随着呲呲的声响和缭绕的烟雾，炸开一抹绚丽的光。


    那光忽明忽暗，照亮女生的脸。很快，一根燃尽，只剩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里。


    温礼有点失望：“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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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满蹲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仰头看她：“姐，你想玩哪个？”


    温礼也蹲着，一个个拿起来看，有水母烟花，小飞象，甩炮，冲天炮……


    “这个吧。”她指着其中一个。


    水母烟花，听名字挺炫的。


    点火时，温礼的手指微微颤抖，却还不忘对小满说：“小满，你站远点，去门口那里。”


    小满看上去比她镇定很多，反过头来安抚她：“没事的，姐姐，你点完就赶紧跑过来。”


    温礼可不想被小孩子看扁，一鼓作气地点燃火引，然后一溜烟跑到门口，静静等待着。


    浓浓的白雾升腾而起，暗红的火光游走在浓雾之中，突然“咻”地一声，向空中飞窜而去，烟花的形状如同水母，一个接着一个，升到顶空后炸开一朵白色的花。


    “哇！”温礼忍不住惊叹，“好漂亮。”


    “太短了。”小满撇嘴，一副没有玩尽兴的模样。


    是啊。


    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温礼捏了捏小满的脸，笑容狡黠：“再玩一个其他的？”


    到最后，地上的烟花只剩零星几个，院子里满是火药的味道，刺鼻的烟雾久久不散，飘荡在上空。


    玩累了，两人就坐在台阶上休息。


    直到李蓉过来喊她回家。


    今晚要守夜，回到老屋时，外婆和方楷也在看电视。这个电视机是方叔叔回来后新买的，以前那个电视机屏幕小，外婆视力不如从前，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太伤眼睛，她干脆就不看了。


    放了不到半年，电视机突然就坏了，方叔叔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重新买了一台。调试完以后，他还耐心地教外婆，要怎么换台，怎么调声音。


    外婆虽然嘴里嚷嚷着他乱花钱，但心底其实是高兴的。


    手机不停地震动，温礼趁着大家没注意，拿出来看了眼。


    是蒋让发来的消息，问她在做什么。


    自从跟外婆睡一个房间后，温礼就没再跟他开视频，但每天消息也没断过，碰到不会写的题，她喜欢在□□里戳他，蒋让几乎都是秒回。


    温礼：【看春晚，你呢？】


    蒋让：【一样。】


    温礼：【这个小品好无聊，看得我想睡觉。】


    蒋让：【陪我聊天就不无聊了。】


    温礼脸颊一热，找了个“丑拒”的表情包发过去：【下个节目是我偶像的，没空理你。】


    蒋让：【谁？】


    温礼：【赵逸啊！！他要唱歌诶，好期待！】


    蒋让：【……】


    温礼：【好了，不跟你聊了，要开始了。】


    电视里的小品已经进入尾声，主持人身穿喜气的红装，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手持台本，念着接下来要表演的曲目。


    李蓉抓了一把砂糖橘给她，转头又给外婆剥了一个。


    “接下来，请欣赏赵逸为大家……”主持人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在这时突兀响起。


    温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瞳孔一缩，掠过一抹慌乱。


    蒋让？


    这人有毛病吧？这个时候打视频过来，都说了要看偶像唱歌！


    她不假思索地挂断，对面却不依不饶，再次打过来。


    “怎么不接？是谁打来的？”李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外婆和方楷也看了过来。


    温礼大脑宕机了片刻，眼神闪烁，忽而灵机一动，声音微弱道：“是我爸……”


    李蓉不疑有他：“挂了做什么？接吧。”


    余光中，方叔叔转回头，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身形一动，似乎打算回避。


    温礼赶在他起身前开口：“那我去外面接。”说完，拿着手机，推开门出去，直到走出十几米外，她才点接通。


    “蒋让，你干嘛这个时候给我打视频？我妈和外婆都在旁边，我刚刚快要吓死了！”温礼凶巴巴地控诉。


    “对不起……”蒋让抿着唇，态度倒是很诚恳，“是我考虑不周，你妈她……”


    “还好我机灵，撒了个小谎。”


    “你怎么说的？”


    “我说是‘我爸’打来的。”


    蒋让表情玩味地看着她：“那岂不是占你便宜了？”


    “你还有脸说？”深夜的风很凉，温礼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蒋让没说话。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在看见她说期待赵逸唱歌，心中莫名有些不爽，一时冲动打了这个视频。


    风声在低吼，夹杂着遥远的烟花爆竹声，女生挺翘的鼻尖被冻得有些红，惹人怜爱。


    “哥，放烟花了！”上官明浩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温礼也听见了，问：“那我挂了？”


    蒋让才不想放她回去，听那个赵什么逸唱歌，脚步声逼近，他将手机贴向胸口，丢下一句：“不许挂。”


    温礼：“……？”


    画面暗了一会儿，只能听见错乱的脚步声，良久后，才重新亮起来。


    背景有些陌生，像是在街道上，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出现在镜头里，正弯着腰点烟花。


    那身型一看就不是蒋让，温礼猜想是他表弟。


    “咻……砰！”


    一朵朵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开，流光四溢，如星辰陨落，点亮了城市边缘的无边夜色。


    那光芒透过烟雾，穿过屏幕，映在温礼乌黑的眼睛里。


    她在看烟花，而蒋让却在看她，视线紧紧锁定她的脸庞，眸底是浓厚的情绪翻涌。


    良久后，他嘴角勾起一抹散漫的笑，叫她的名字。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