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得像是头顶有千丈高的瀑布落下。


    赵胜楠走到她身边，朝她拜了拜，又抬头对天道。


    “鬼仙公子，我认命了。收我做傀儡吧。”


    姬玉笙看到自己手里握了一把剑，正不受控制地刺向赵胜楠。


    这情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这次，她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要重蹈覆辙。


    雨水从剑身上弹跳开来，砸到她的手上的时候发麻。


    她本能地去阻止那条不受控制地胳膊，甚至想掰断它，但都无济于事。


    “赵胜楠。赵胜楠！”


    “你真的想做个傀儡吗？你才二十多岁，你就要选择放弃自己了吗？”


    “赵胜楠，你的执念就是父母不够爱你，对吗。”


    赵胜楠看着她，目光空洞。


    “你的父亲不爱你，或者说没有那么爱你。没有他爱你妹妹那样爱你。”


    “你认为你的母亲足够爱你，但其实你的母亲也没有那么爱你。因为你发现，你母亲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你从小因你母亲看重你，给你起名胜楠，不顾一切也要送你上学堂，你很感激你母亲，于是在你心里构建了一个完美的母亲，但你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和你真正的母亲是两个人。”


    “你想远走他乡，功成名就，至少不辜负你的名字，而你的母亲却只是希望你能高嫁，平稳度过一生，成为她所期盼中的你。”


    “你没错。你的母亲也没错。因为你们本就是两个人，有不同的想法本就是正常的。”


    “你既知事实，还是心存幻想。赵胜楠，放弃幻想，放弃这个执念！”


    幻想打破了一百遍，可有的人还是会有下一次。这就是执念。


    “姑娘，”赵胜楠摇头，“你家那边的风气或许并没有那么重男轻女。你不知，我的母亲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已被村里人戳了脊梁骨谩骂，我是赵家荡唯一上过学堂的女子。如若我活不出很有出息的样子，我又有何颜面面对我的母亲呢。我想拯救我的母亲。可我发现自己不自量力。你的家中也许也比我幸福，你年纪也比我小，你不会懂我的。有些事，也不是你想当然的。我觉得自己能走到今天，已经竭尽全力了。姑娘，拜托你所送的钱银，你要是不乐意送，我也不会在意了。赵胜楠这辈子就是一个笑话。”


    “赵胜楠，你听我说，我也是从家中出走的。”


    姬玉笙说完这句话，感觉像是被抽走了脊柱似的，一下子软绵无力。把自己的陈伤割开给别人看，原来是这个感觉。


    “我的母亲爱我，但她不会站在我这边。从小到大，每一次，都不会。所以，我能理解你。”


    “我们都不是孩童，离了父母，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父母之爱，并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


    不是吗。姬玉笙在心中又问了一遍。却没有回音。


    赵胜楠看了看她，摇摇头。


    “姑娘，你不知，我其实已经归家很多很多次。上学堂的时候，我每次都下定决心要离开。可我的爹娘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对我展现舐犊情深一幕。父母，是一辈子的缘。从生到死，哪会说断就断。正如你所说，我的父母没有那么爱我，可他们也没有可恶至极。我远远做不到恨他们，我甚至想不计前嫌地去爱他们。可他们每次都会用相似的言语提醒我，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就像是布坊买的一匹布。在我生意做出来后，他们甚至变得像别人的父母一样，开始对我嘘寒问暖，开始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可我知道，如若我不是让他们骄傲的赵老板，那我就会立刻被打回原点，什么都不是，是一个连小我七岁的妹妹都可以数落我的人。我这一辈子，一直都是个乞丐，一直在乞讨父母之爱的乞丐。”


    “赵胜楠，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走出来了，就莫要回头。”


    “莫要回头。”赵胜楠重复一遍，又笑道，“好一个，莫要回头。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莫要回头呢。”


    莫要回头。这是姬玉笙一直提醒自己的话。哪怕沧海桑田。哪怕客死他乡。可如今，她看着赵胜楠在挣扎，心中竟然开始动摇。


    她真的再也不会回姑苏了吗。假若来日她再见到她的母亲，她能像她自己说的冠冕堂皇的那样，做的比赵胜楠好吗。


    雨势一点也没减弱，依旧在往下砸。


    呼吸越来越困难，姬玉笙觉得自己快消融在这雨里了。


    眼前的黑白村庄像一团模糊的墨水块，正在缓缓被雨水从画布上冲刷干净。


    屋檐融化成黑色的雨。门前的老狗没了半张脸。花白芦苇被雨打歪了头。这场最后的梦即将崩塌。


    如果说赵胜楠没有走出她的梦境，那么同样被困在赵胜楠梦里的她，是不是也就同样走不出来了？


    一条会哭的芦苇和一把会说话的剑死在同一场梦里。


    怪异又和谐。


    突然。


    赵胜楠开口道。“你说得对。姑娘。你说得对。”


    只见那折了腰的芦苇朝她扑过来。


    姬玉笙来不及后退，也根本动弹不得。


    她手中的剑尖划开她的身体。黑白天地间流出鲜红的血。


    赵胜楠转身对着屋内跪拜。


    “女儿赵盛楠，叩谢父母养育之恩。”


    “女儿不孝，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割血还父。”


    赵胜楠又往身后撞去。


    鲜血越来越多，雨越来越大。


    “割肉，还母。”


    芦苇被拦腰砍断，枝叶全无，只留着小半截身子上下连着，奄奄一息。


    只见它又从地上一点点爬起来，大雨数次将其重新打回地面。


    但最后，它还是站了起来。


    “从此往后，我不再是一年归家两次的赵老板，是谁的颜面，谁的期许，谁家的女儿。我不需要拯救任何人，我要做我自己。”


    红色漫延到天上的时候。


    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出现一轮太阳。和一道彩虹。


    黑白水墨全部消融，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赵家的房屋越来越远，然后看见了《赵家荡》的牌坊。然后《赵家荡》也看不到了。只剩下那条河。


    姬玉笙看见眼前那根芦苇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形，是赵胜楠。


    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回来了，不再是透明色。


    赵胜楠朝她笑了笑。


    “别了姑娘。保重。”


    说完，她就如一把灰一样被风吹散了。


    雨停了。


    那条河越来越宽，成了一座湖。


    在她面前出现一个码头。


    码头边有一小船。似乎是已等她多时。


    姬玉笙上船。船上只有她一人。


    船开始自动往水中划。


    白雾飘来，将小舟包裹。过了一会儿，大片绵延的山峦逐渐从雾中显形。


    此山清水秀之地，是月居山。


    姬玉笙看见有人背手而立，站在山门前等她。


    是师父！


    姬玉笙第一反应是逃避。


    师父却早早看见了她，走到码头边，朝她微笑，帮她泊好船。


    开口却是。


    “倚舟回来了。”


    “快些和老爹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姬玉笙屏住呼吸，摸了摸自己眼睛鼻子，低头看向湖面。


    水面里映着的，居然是陈倚舟的脸！


    【渡口船上，雨消时见我。】


    她确实见到了陈倚舟。但是真正的陈倚舟呢？


    “干什么呢倚舟？怎的还臭美起来了？”


    师父已经走了一小段阶梯，在上面叫她。


    “来了。”


    姬玉笙跟上去。


    “月儿也回来了。”师父说。


    姬玉笙心中惶然。


    “姬月吗？”


    “对啊，还能有谁。倚舟，你这次下山回来后怎的怪怪的？”


    往山上走到时候，所见之一草一木，白云流水，皆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里是她待了十年的地方。快到迎客厅的时候，师父养的那只老鹦鹉朝她飞过来，砸在她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发。


    “回来啦小屁孩。”小鸟嘎嘎叫道。


    她突然很想哭。


    然后又是一声高矿嘹亮的“回来啦小屁孩！”


    只不过，这次疑似是人发出的声音。


    是大师兄周游，正站在饭堂前的大树上，远远招呼他们。


    “喂！”


    “小师妹！”


    “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师娘走过去，给了他小腿肚一下，然后看向姬玉笙，眼睛弯弯，温柔慈祥地笑。一起站在树下的，还有大师姐，二师兄，还有。


    还有她。


    那个“姬月”也在淡淡地朝她笑。眉宇间不见萧瑟冷淡，温暖平和又意气风发。


    姬玉笙不知如何面对他们。面对这一切。她只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她的双腿在自己行走。上半个身子却是麻木的。


    等走到了她们面前。


    每个人都给了她一个拥抱。


    师姐陆溪茗用冰凉的手把她的脸挫得通红，“小舟舟。可爱的小舟舟。”


    那个“姬月”牵起她的手，带她往饭堂里走，和她坐在一起。


    席间，周游一直在讲他在山下遇到的奇人奇事，几乎是把所有遇到的人都蛐蛐了一遍。师姐嗑着瓜子，像在看戏一样，时不时给他拍手叫好。


    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这里是梦境吗。


    这里一定是梦境，不然怎么还会有一个“姬月”在这里。她又怎么会是陈倚舟。


    可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连入口的饭菜味道都和师娘以前做的一模一样。


    就连方才这位“姬月”握她的手，那手心的厚茧都和她的一样。


    师父师娘。师兄师姐。还有月居山的一切。


    这一刻，她忘了找陈倚舟，忘了很多很多事。无论她变成了谁，谁又变成了她，她只想留在这场梦里，哪怕做一片叶子、一只瓦片都行，什么都不要再管了。


    午饭过后，师娘让她先回房中午睡，说是已给她暖好了被褥。


    姬玉笙被领到陈倚舟的房间。


    师娘给她拿来一套新衣。


    “这是娘给你新做的。月儿也有一套一样的，你们两个最是要好，这袄子便给你们买一样的。”


    姬玉笙想起来。


    小时候，师娘也喜欢给她和陈倚舟买一样的衣服。


    每次一同下山，总有人问她们是不是双胞胎姐妹。陈倚舟每次都会说是。她每次都会说不是。然后路人会说，真是两个奇怪的小孩。


    “衣服给你熏过香了，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月儿那件穿得很合身，我料想你们身材差不多，也应该能穿。娘困了，也去睡了，你试完衣服合身呢就放衣柜，不合身等我醒了再和我说。”


    姬玉笙点头。


    师娘走了。


    她将那件衣服小心翼翼挂进衣橱，换上睡衣，到榻上休息。


    太困太困。


    像是有很多年都没有睡过觉了。


    几乎是一沾着枕头，姬玉笙就睡着了。


    她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只是好像睡着的时候，似乎闻到了股很好闻的花香，好像是什么人身上的。不记得了。


    醒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已经快到了黄昏。


    她坐到书桌前，打开窗户，一轮硕大的落日悬于西山，缓缓下沉，一排大雁从红日中飞过，美得平静又震撼人心。


    桌上的信纸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姬玉笙将它们整理好，发现有几张似乎写了字。


    她拿起第一张。


    抬头：“寄给师姐。”


    便没了。


    下一张。


    字开始变得有些向一侧歪扭。


    依旧抬头：“寄给师姐。”然后是：“姬月，你知道吗，月居山竟然下雪了。月居山平时连雨都不怎么下，实在是太难得了。大师兄大半夜在雪地里乱窜，把我们都叫醒了，要我们和他一起堆雪人。我没去，他和师姐给我在房门口堆了一个。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摸出来，那根本就不是雪人，倒是像只青面獠牙的野猪。”


    然后没有下文了。


    看不到？可这个梦里的陈倚舟，也就是她，不是可以看到吗？那这些信又是谁写的？


    再下一张。


    字迹越来越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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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依旧是：“寄给师姐。”下一行：“姬月，我去姑苏没找到你，你去哪了。我和师姐去你家了。你母亲说，你在半年前就走了。不知去处。她也很想你。姬月姬月，如果你在什么地方安顿好了，给我寄信来好不好。我们都很担心你。”


    姬玉笙捧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


    再下一张。


    “姬月，我恨你。”


    然后便是几十张同样的话。笔墨痕迹都不一样，都是不同时间写的。全部都是【姬月，我恨你。】


    姬玉笙翻过这些信纸。那些纸张开始变得粗糙无比，砾石般刮蹭着她的指尖。


    翻到最后一张【姬月，我恨你。】的时候，纸面上有很多干涸的泪点。


    姬玉笙用手指去碰，那些泪突然活了过来，沾湿了她的指尖。


    手中的信纸只剩薄薄一叠了。


    再下一张。


    “姬月，我不恨你了。你回来好不好。他们说话很难听。我不想成为一个废物。也不想他们这样说你。”


    “姬月，其实我从未恨过你。我希望当初你能杀死我。我希望你成为天下第一。我希望你能站在武林之巅，什么都不要想。而不是像这样和我同样痛苦。”


    姬玉笙捏着信纸边缘的指尖发白。


    突然，日转星移。


    房内之景全部消失，那摞信纸的最后一张被风吹到了角落，她来不及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人就到了练武峰。


    圆盘正中央，那位“姬月”正拿着剑指着她。


    剑光过来，银亮如雪。


    什么都消失了。


    这里像是陈倚舟的梦。可她本人却不在这场梦里，又会在哪呢。


    再睁眼的时候。


    她居然回到了花影巷。


    如果说刚才是陈倚舟的梦，那现在她又在谁的梦中？还是说，她已经回到了现实？


    天空轰隆，是烟花爆竹的声音。


    姬玉笙抬头。


    夜幕之上，烟花璀璨如千万碎星流淌，春日牡丹园盛放。好像是回到了除夕那晚。


    “小笙。”


    只见一人从房内走出来，乌发及腰，眉眼温柔，额上绑着遮风抹额，清雅秀美，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什么。


    “喂完了，她还是不肯睡。”


    “这是谁？”


    “嗯？囡囡我们回去，我们不理小笙了。”


    “柳舒鹤。”


    姬玉笙叫住他。


    “这是谁家小孩？还给人家。”


    柳舒鹤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生的。我给别人生的。”


    “你什么意思？”


    姬玉笙跟上去，在柳舒鹤把门关上前，抵住房门，进了房内。


    只见床榻边上比原先多摆了一张小床。


    柳舒鹤将手中婴孩放到小床上，扶着边缘缓缓摇。


    “柳……”


    柳舒鹤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声哼起歌。


    歌声轻盈柔和，是江浙小孩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谣。


    姬玉笙看着他。


    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梦了。


    因为柳舒鹤唱歌没这么好听。


    眼前这一幕明明不可能发生，柳舒鹤也不可能生孩子，可不知为何，她烦躁得很，走了过去，坐在床沿，看那摇床中的小孩。


    那小孩带着镂空面具，睁着黑亮的眼睛，就是不肯睡。


    “哎呀，我明白了。我们囡囡是不是要小笙抱？”


    “不抱。”


    姬玉笙躲开。


    “你给谁生的？”


    柳舒鹤挑挑眉，“你这么久不回家，见了面还打我。我怎么不能和别人好？”


    “我何时打你了？”


    “在关外那会儿你就开始打我，说要杀我，前日还掐我。”


    “你，给谁生的。”


    “鸡鱼。”


    鸡鱼。是谁。好奇怪的名字。但她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着是没吃饱，我要继续喂宝宝了，你出去。”


    “我不走。”


    再装。她倒要看看他怎么喂。


    “鸡鱼是谁？你们何时认识的？”


    她又冷不丁从口中问出。


    柳舒鹤没回答，背过身去。


    过了一小会儿，那小孩再被放回去的时候，唇边竟然有一滴白色奶渍。


    柳舒鹤用绢帕轻轻擦了。


    “你……”姬玉笙说不出话来。


    “大惊小怪的，刚有的时候你又不是没尝过。”


    姬玉笙耳朵瞬时红了，“我何时尝过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来？”柳舒鹤表情无奈，摇摇头，朝她张开双臂。


    “滚。”姬玉笙嘴里说着滚，自己跑屋外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柳舒鹤，这是谁的梦，快放我走！”


    “小笙，你看看你，又说糊涂话。”


    “这一定是假的！”


    “哎，定是因为让齐邈给你治风寒，庸医庸医，风寒好了，把人看糊涂了。”


    “你认不认识陈倚舟？你到底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不认识。小笙，你要我说回答你多少遍。陈倚舟到底是你的谁，是不是你在外面的人？”


    “闭嘴。鸡鱼是谁？”


    柳舒鹤被推到榻上，一双狐狸眼无辜地眨了眨。


    “小笙，你可以在外面有人，我就不可以吗？大不了，我再给你生一个就是了，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生，气。”


    姬玉笙在柳舒鹤颈间嗅闻，检查一样，不知道要闻出什么来。


    柳舒鹤抚摸她的后脑勺，点点头，念咒一样，“乖乖乖，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不可到日落。暴怒伤身。忍耐君子。哄好了吗。哎呀，我们家小笙怎么要哭了。”


    “柳舒鹤！”


    “哎。”


    柳舒鹤搂着姬玉笙的脖子，朝她努努嘴，眯着的眼里全是笑意。


    姬玉笙把他推开，拎起那小床中的婴孩。


    “小笙，你干什么？”


    姬玉笙拿掉它脸上的面具。


    只见那小孩的脸，完全就是她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