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薰装失忆的行动，具有阶段性和层次性。


    起初她在颠倒境遇见姜相弦，不想替原主背锅，干脆说不记得了。


    后来被转生轮送到十年前，阿薰装作传送时被磕到脑袋，索性连着颠倒境的一切打包全忘。


    这样她就能摆脱姜薰的过往，全心全意当个啥也不记得的白痴。


    可有些人并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得了。


    如果找来的姜相弦是十年前的还好，说不定还能忽悠两下子。


    可惜了，是那个十年之后的。


    一下子就识破了阿薰的奸计。


    以及看破了她的目的。


    席面丰盛，至少是阿薰来飘飘镇见过最好的一桌菜。


    阿薰被白望许带进去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


    浑身抗拒地走到桌前，等到不得不打招呼了，她才勉强挤出社交笑容，眼神不由自主匆匆往姜相弦处扫了一下，赶紧低下头谁也不看。


    但也就是这一眼，阿薰发现姜相弦果真在看她，而且看得极为直白放肆。


    但在场好像就只有阿薰自己能感受到这种火燎燎的视线。


    她是小人物，城主和白大哥正跟姜相弦描述飘飘城的特产，视线只是朝阿薰这个方位滑了一下，知道有人来了，是谁不重要。


    饭桌是一个非常体现阶级的地方。


    姜相弦后背挺直坐在正中，单手搭在桌上，是年轻的上位者。别人要朝着他坐，头要向他压低以示谦恭。别人在想尽办法讨好他，他也就只是听着看着，不往心里去，也不考虑对方面子。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食物链，姜相弦在顶端。


    在角落目光游离的阿薰。


    是食物链底端。


    但其实姜相弦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阿薰。


    比那铜樽里的清酒还亮晃。


    “薰小姐，吃菜啊，怎么不动？”


    姜相弦一发话，城主这才连忙又看了阿薰几眼。


    是白大哥和颜悦色地做出行动：“薰小姐这几日属实辛苦了，千万不要感到拘束。”然后又吩咐白望许，多多照顾阿薰。


    白望许之前说让阿薰跟他来，就是蹭口好吃的，这不是借口，他真的用心给阿薰挑刺剥虾。


    直到白望许剥到第三只虾。


    姜相弦放下酒杯：“白兄怎么看？”


    白望许呆头呆脑地“啊”了一声，然后擦擦手，十分恭顺地说起自己关于治理飘飘城河道的看法。


    这人要放在现代，必须是个学霸。


    手中活不停，还能耳听八方。


    “可照白兄之计改道东引，河湾渔利缩减，你便无法再给薰小姐剥虾了呀。”


    白望许完全没听出姜相弦言语中的讽刺。


    沉思后面色难堪：“小侯爷说得正是，河患是解决了，鱼虾却没了生存之地。是我考虑欠妥。”


    阿薰不是个多言的人。


    但此时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道申论，想到也就说了。


    “如果河患危机已经严重到威胁两岸居民生命，渔利问题倒已经是其次。改道成功以后，靠发展养殖也可以恢复渔业经济。”


    阿薰发表自己的意见后，白大哥和城主没说话。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全都往姜相弦的方向看去。


    白望许聪明，但不够圆滑，他没能像他哥那样，敏锐觉察到阿薰拆了小侯爷的台。


    “说起养殖，我曾和阿薰商讨过这个问题。”


    白望许含情脉脉地迎上阿薰目光。


    “飘飘镇的河蟹最为鲜美，单靠渔民捕捞，是供不应求的，这也导致河蟹价贵，一蟹难求。渔民趋之若鹜，对河蟹而言也是一种破坏，于是我和阿薰半年来一直在尝试着饲养这些河蟹，如今存活率尚可。”


    阿薰听着，都有种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挑水来我织布的感觉。


    更何况是对面的姜相弦。


    他把茶杯捏在手里，目光放空在放在桌布上。


    扬起的眉头鼓起一根青筋。


    白望许还在说着，有个身材相当高挑的女子，端着托盘上来。


    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堕马髻兔绒袄，姿色平平却胜在端庄得体。


    她一颦一笑皆合礼数，大方介绍起暖胃的桂花酒，并未席上每个人呈上一杯。


    等壶口对准白望许，姜相弦已喝过半杯，突然出声说道。


    “说起河蟹的养殖，没人比橙月更了解了。”


    名为橙月的女子莞尔一笑。


    “表哥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聊养过一些青豚。”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多么炸裂的内容。


    青豚，素来娇气难养的皇宫贡品。


    还有那声压人一头的‘表哥’。


    有眼力见的，已经上前笼络了。


    譬如白大哥。


    他和城主这两只圆滑的老狐狸，三言两语就谈到了橙月的婚娶问题，直顺着姜相弦的风口吹，撮合的话，一套一套的。


    橙月恰到好处地羞了一下，朝白望许的方向一瞥，眼波流转，巧笑嫣然。


    “白三公子心怀天下，脚踏实地，和橙月见过的书呆子都不一样。可惜没能早点认识白公子。”


    白望许全程像只呆头鹅，开开心心地挠头。


    阿薰左脸写着‘冤’，右脸写着‘种’。


    闷闷不乐地灌了一杯酒。


    看见前面姜相弦眉眼弯弯，笑得相当开心。


    阿薰硬生生挨到酒席结束，先白望许一步离开。


    飘飘镇烟雨朦胧，老面馒头的香气从棚屋蒸出来，阿薰打了个饱嗝。


    胸脯气囊囊的，她用手拍打。


    不知道自己是被气饱的，还是吃饱的。


    风吹不散她脸上的酒气。


    阿薰埋着头，找到一处墙角蹲着，随手折一根小草，挠青石板的泥土。


    织金逐浪的裙角扫进她的视野，特属于姜相弦那种不可一世的声音传来。


    “轻而易举就被美人钓上钩的男人，也值得你在这儿苦恼。”


    阿薰锤了两下墙。


    “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姜相弦背着手，居高临下。


    “我阴魂散了，我们也不会散。”


    这话阿薰听得阿薰背后毛刺刺的。


    她抬头瞪姜相弦，像翻白眼一样。


    “谁让你这么说话的，神经病。”


    姜相弦笑了一声，撩袍蹲下。


    “我问你，姓白的和别的女人看对了眼，你很难受吗？”


    阿薰有点心虚，回答不上来，她开始装头疼。


    “我好像有点醉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姜相弦按着阿薰肩膀，强行把她压了回去。


    “和情郎闹了矛盾，夫君我可以安慰你。”


    姜相弦笑眯眯的，温驯得像只猫。


    阿薰瞪着姜相弦：“我没有情郎，也没有夫君，我们那个事情是十年后的了，在十年前不算数。”


    姜相弦抓着阿薰的手腕，也不生气，就是死缠烂打。


    “那可不行，你记得我也记得，那就得是算数的。”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逗弄。


    阿薰的脸皮也是遇厚则厚。


    “在你这儿算数，在世人眼中算数吗？我是你姐，到时候我要是喜欢上谁了，你不仅只能光看着，往后还得好好叫姐夫。”


    姜相弦气笑了。


    他恶狠狠地掐住阿薰后脖子，逼迫她仰头对视。


    “娘子，你变坏了，不如从前那般小意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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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薰疼得皱眉。


    姜相弦这个姿势，显得她很落下风。


    “假的，都是假的！”


    “哦，你以后敢跟姐夫发誓，你没睡过我吗？”


    “我保留意见，十年后再说！”


    姜相弦越发没了耐心。


    “其实我们也可以从现在开始。”


    有人撑着伞路过巷口，姜相弦却也不管不顾，压着头就要朝阿薰吻上去。


    路人瞪大了眼，还以为会看见什么强吻画面。


    却只见阿薰呸了一声。


    像只羊驼，猛吐口水。


    “亲！我叫你亲。呸呸呸！”


    姜相弦连忙用袖子挡了两下。


    “姜薰，你今年多大了！”


    实在阻止不了，干脆把阿薰从墙角扛了起来。


    阿薰嗷嗷乱叫，被姜相弦扛远了。


    窝棚的被子，潮潮的，暗绿色的面料，看着就冷冰冰的不好睡。


    等阿薰酒醒来，大家正在前面围坐在一起，啃馒头拌咸菜。


    有人发现阿薰醒了。


    阿薰起身，见大家看自己的目光带有几分揣测。


    最后还是最熟悉的香怡，站出来问出大家心中的疑惑。


    “阿薰，你和小侯爷不会已经……”


    阿薰没说话。


    她的确是没有理解这只有一半的问题。


    终于另有人补充。


    “我们刚才看见你是被小侯爷送回来的。亲自。”


    阿薰理解大家的心情，但她的确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解释。


    这时有人进来叫她，说是有人找。


    外面雾气很重，白大哥提着一些点心，给了旁边瘦瘦小小的幺妹。


    看见阿薰走来，目光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深意。


    “我们边走边说吧。”


    馄饨铺子入夜才刚刚开张。


    一盏油灯照得清汤上油水充盈。


    阿薰喝了口汤，这才舀了一勺透出粉肉来的馄饨，喂进嘴巴里。


    香油的味道浸进肺腑。


    “我们家老幺本分，单纯。嘴上说无心仕途，但了解他的人，心里都知道他是运气不好，不得不作罢。”


    白大哥笑得难为情。


    “现在呢，刚好又有了这么一点机会。”


    阿薰迟疑地说：“您是说姜小侯爷吗？”


    白大哥也算是点头默认了。


    “橙月姑娘人不错，是个好相处的。”他低头转了转茶杯，”阿薰姑娘你也本本分分。”


    阿薰只觉得周围光线又暗下来许多。


    “橙月姑娘的确人好。”


    最主要，她是姜相弦的表亲。


    阿薰放下勺子，下决心。


    “我懂你的意思了，白大哥。我也希望白三哥可以前程似锦。”


    阿薰往前走了几步。


    她回头去看。


    白大哥对她拱了拱手。


    阿薰勉强挤出一点微笑。


    心里的确不是滋味。


    白望许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好到给人感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阿薰是真动了和他生活的念头。


    多好啊，日子安安稳稳的，婆家也温厚。


    但姜相弦只是在席上随便一个举动，望风而动的人们，便立刻毫不手软地拿她做了牺牲。


    所以说吧，她是真的不想赶这个穿越的潮流。


    在这个吃人的古代，她会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渺小无力。


    白大哥走后，阿薰想起自己那碗没吃完的馄饨。


    她立刻跑回去。


    结果发现最不想见的人守在那儿。


    见她来，姜相弦侧头一笑。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碗小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