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焚旨明志

作品:《书院来了个女夫子

    云怀璧并不讶异,似早有预料般:“十年前,浙江闹倭、京城失守,我分兵赶往京城,将浙江交给了饶星岳。饶星岳浴血苦守了四个月,等到绥京之役后,我才回到浙江,与他一同平了倭患。可惜这群贼寇输了便往海上一躲,实难斩草除根。”


    高灼言道:“这十年来,浙江一直风平浪静,你离京后就闹了倭,很难不让人怀疑——”


    “云某自认没有这个本事。”


    “你愿意自谦,朝廷却不愿放过你。”


    高灼言朝着屏风唤道:“饶指挥使,进来吧。”


    屏风后应声走出来一位五大三粗却泪眼婆娑的壮汉。壮汉抬头看了一眼云怀璧,扑通一声跪倒:


    “先生……”


    “我还没死呢,起来。”


    “是是是”,饶星岳匆忙站起,掸了掸衣襟的尘土,从袖子里拿出一份书卷,高举过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旨——”


    云怀璧与高灼言皆离席跪地。


    “臣高烈恭请陛下圣安。”


    “民女云舒恭请陛下圣安。”


    “圣躬安”,饶星岳展开圣旨,徐徐念道:“惊闻浙江宁波府突逢倭寇侵袭,朕心甚忧,特封云舒为兵部侍郎兼浙直总督,命速往宁波平患。钦此。”


    云怀璧仰视着那一片明黄,这份圣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以她的将才和手腕,重回权力之巅不算难事,只在她一念之间罢了。


    可她是个贪婪的人。


    她尝过了权力的滋味,还想试试自由的感觉。


    阳春三月惠山的桃花、王本吾亲手斫刻的七弦琴、稍逊云锦阁织就的衣裳,每一样都令她心驰神往。


    原来没有东厂和臣民监视的日子是这般惬意,原来不必层层试毒的蟹粉酪是这般美味。


    原来生命,可以这般鲜活。


    见过晨曦的人,岂会甘于黑暗。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得知王造化的下落。


    或许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利于她找人,但不利于她找到活人。


    于是她缓缓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高灼言,伸手道:“高兄,看清楚了,我接住了。”


    说罢双手握紧圣旨,却在转身的一刹那信手掷进了火盆里。跃起的火苗瞬间将绢布吞噬,几块猩红的残片飘到她脚边,燎成轻浮的灰烬,而她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归座舀了一勺蟹酿橙:


    “人间有味是清欢。”[1]


    饶星岳先是目瞪口呆,后又凄凄惶惶:“先生……这损毁圣旨,可是要杀头的啊……”


    云怀璧继续挖着橙子里的蟹肉,淡然道:“那便依律找李太后请一道取我首级的口谕来,我必即刻就死,绝不违逆。”


    见他进退两难,云怀璧笑道:“李太后能让你来传旨,定然是猜到了我会抗旨不从,所以定然给了你两份圣旨,另一份则是任命你为浙直总督,命你前往抗倭。星岳,浙江正需要你,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了。”


    “可……”


    高灼言开口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可以替你作证,你已将圣旨传达,是云舒大逆不道地亲手烧了它,与你无关,朝廷不会治你的罪。饶总督,云舒说得在理。”


    “饶俊告退。先生,后会有期。”


    估量着饶星岳已走远,高灼言对云怀璧笑道:“你对李太后还真是了如指掌。”


    “毕竟多年金兰”,云怀璧耸耸肩道:“这个人对政权痴迷得近乎狂热。她有兄长李如昭帮她在前朝揽权,但又不甘心只做李如昭的棋子;她希望我替她分一杯羹,又忌惮我羽翼过丰急于摧毁”,打趣道:“她会不停地折腾,直到坐上龙椅的那一天。”


    高灼严真诚道:“可惜她没这个能耐。”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纵使她篡了位,她也没有武皇的手段,守不住大明江山”,高灼言忧虑道:“浙江倭患关乎山河社稷,你真的不在意了么?”


    云怀璧笑道:“我当然不希望有国破家亡的那一天,但小小倭寇,不足为惧。高兄,大明不缺我一个将领,也不能缺我一个将领。这些年我在兵部培养了很多人,他们只是缺乏历练而已,正好借此机会,全其报国之志。”


    高灼言痴痴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女子,觉得她变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也没变。


    “要是李太后命人抓你回去怎么办?”


    云怀璧狡黠笑道:“她要抓的是云舒,关我舒玉什么事。今日特意将我带来问棋楼接旨,替我护住了舒玉的身份,高兄,我该多谢你。”


    谢我?


    那便拿余生来谢吧。


    高灼言心中莞尔。


    *


    昔日权倾朝野的巾帼宰辅因一桩元曦宫贪腐案被贬离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南,一半人拍手称快,一半人拍手称快的同时为云怀璧叫屈,这案子才涉及十万两银子,云怀璧随便贪污点军饷都不止这个数,西厂编造得实在太过荒谬了。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学子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时政要闻,故而当云怀璧走进依庸堂时,李祈安等六人正在大肆谈论此事。


    “郑知简怎么不在?”


    与郑知简最为要好的江知远回道:“知简家里有公务,这几日请假了。”


    “家里有公务?真是稀奇。”


    江知远道:“浙江宁波闹了倭患,知简的父亲是浙江都指挥使,命他随押粮草,为战事出力”,忽地斜眼笑道:“先生不会不知道浙江闹了倭患吧。”


    云怀璧道:“略有耳闻。”


    李祈安接话道:“那先生可知内阁首辅云怀璧被贬为庶人了?”


    云怀璧:“略知一二。”


    “先生与她同为女子,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云怀璧不动声色:“若元曦宫贪腐案属实,则她罪有应得,若为构陷,则她冤枉。”


    “不”,李祈安摇头:“纵使构陷,她也不冤枉。西厂由她下令成立,而她最终折于西厂,此乃因果报应。”


    江知秋道:“世人皆知,锦衣卫指挥使饶星岳是云怀璧的心腹,她在驯服了锦衣卫的前提下还要增设西厂,这才是最吊诡的地方。”


    平素最爱谈论奇闻轶事的杨如潋道:“听闻西厂太监荀微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妖孽皮囊,云怀璧被他迷了心窍,才特意为他开的西厂。”


    “噫——”


    众人一片唏嘘。


    李祈安嘲讽道:“朝堂波谲云诡,哪来这些情情爱爱。我倒更相信是二人之间曾达成了某种契约,而荀微或有异心、或生了异心,这才反目成仇,与云怀璧不死不休。”


    “怎么就不能是爱情契约呢?”


    “如潋兄想想云怀璧的雷霆之治,她像是耽于美色之人吗?”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不是!”


    ……


    七嘴八舌。


    云怀璧听得头疼。


    六个人已经够吵了,还好林晦山令无关人等不得旁听,否则此时此刻屋顶定能被掀翻。


    ……


    “不论荀微是否构陷,他都算替天行道!”


    “如潋!你将来必是文臣,怎能替阉人说话!”


    “阉人怎么了?不就是比你少了两个蛋吗!”


    ……


    云怀璧不忍卒听,敲了敲案桌,厉声道:“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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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静!”


    潮声渐渐消止。


    云怀璧继续道:“此事与西厂有关,正好这堂课该讲正德朝的八虎之乱,我便与诸位先谈一谈宦官吧。


    宫刑之所以被称之为刑罚,是因其过程残忍痛苦,且九死一生。


    宫刑前,受刑者需净饿三天,随后被绑在刑床上去势,在伤口处插一根麦秆以便其排尿。十之有一的人会活活痛死在阉割的第一步。


    刑后三日同样禁水禁食,为免受刑者痛极而触摸伤口,捆绑的绳索不能解。若拔出麦秆后受刑者还能照常如厕,则恭喜,已通过第二关。


    随后三个月,受刑者依然不能离开蚕室、不能受热受寒、伤处不能碰水。挺过这三个月,就成了所谓的“宦官”。


    而余生,除了不能生儿育女、声音与形貌皆发生改变以外,宦官也会时常面临尿失禁的困扰,被诸位称之为“阉臭”。


    宫中三年一大检,若伤处有增生,则需再补一刀。”[2]


    六人听得胯|下生凉。


    杨如潋嘟囔道:“先生怎么还知道细节呢……”


    云怀璧面不改色:“训导不应该博学么?”


    李祈安道:“先生讲这些有什么用?”


    云怀璧道:“紫禁城的宦官有几千人,其中自愿阉割以换取前程的,不超过一百个,其余则是受战争、刑案、贫苦裹挟而被迫入宫。


    没有皇帝就不会有宦官,宦官是皇权制度下的受害者,不该受到无谓的讥讽。同理、悲悯、宽容,才是诸位面对宦官群体该有的态度——”


    话音未落,江知远狠狠一拍桌子,起身愤懑道:“先生此话何意!难道先生不知道天启朝有多少东林人曾葬身于阉党之手么!先生身为东林书院的训导,如今竟教我们要同理悲悯宦官?!”


    云怀璧耐心道:“我知道刘瑾、魏忠贤等人残害忠良,但诸位该怀恨的是个人,而非群体。”


    李祈安咄咄逼人道:“群体中恶人太多,那这个群体就该被歧视被唾骂!先生说过,阉党与文臣天生对立,我等赞成,既然对立,为何要对敌人心慈手软?!”


    云怀璧温和道:“天生对立,是因为我朝的票拟和批红制度。是制度造就对立,而非群体本身对立。司礼监内书堂也有文臣为宦官授课,怀恩覃昌等贤宦也有文臣为其书写墓志。”


    “先生真是妇人之仁!”


    底下六人争论不休,云怀璧原本一句一句地详细作答,谁知这群人吵来吵去,竟将阉党与女子混为一谈。


    都是没有那坨肉的人,顺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同党。


    女子腹中生出了歧视女子的群体,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再后来,她倦了,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她听到有人斥责她亲近阉党、立场不明。


    有人要将她告到林晦山和高灼言那儿去。


    还有人提议直接将她逐出东林书院。


    这群人对宦官的敌意,来源于对东林先辈的敬重,她不忍指摘。


    但她也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


    道不同,各从其志。


    *


    纵使这堂课极不愉快,云怀璧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又去了一趟惠山,请徐仲呈绘制了一副王造化的画像。


    她还去了一趟问棋楼,与掌舵人周少爷约了时间私谈。


    是日,林晦山的侍童请她前往鸣涧苑,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猛地想起那堂课的不愉快来。


    这群学生真的闹到林晦山那儿去了?


    难道她的教学事业,就要中道崩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