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夜奔袭

作品:《良妃也不想修罗场(清穿)

    赵昌认得卫素瑶,对这奇景几乎骇然,他想掀帘进去看看,贺凌霜叫住他:“皇上度春宵,你进去煞什么风景?”


    赵昌嘴唇一张,脸霎时红了,指着说:“可是这…这个…那个…”他真没见过这样的。


    几人面面相觑,忽见火把旁边转出个人,暗红锦衣,身材微胖,光线里皮肤细腻,不是梁九功是谁?


    梁九功咳一声,对贺凌霜微笑颔个首,又对赵昌等人说:“该干嘛干嘛去,皇上还能赶卫姑娘出来?”


    赵昌道:“可是她……”


    “什么可是?”梁九功对他拧眉道,“人都进去了,你再给她拽出来?”


    赵昌一想也对,立时不作声。


    梁九功上前一步,笑吟吟对贺凌霜道:“这几个小子泥古不化,老奴回头定好好说他们。”


    -


    贺凌霜找了块石头坐着。夜间微冷,让她的心也更静。


    卫素瑶进帐篷后就没出来。她心里又安定几分,脸上露出点欣慰笑意,起身踱回去,路过一盏火把旁边,看清那儿站着的人正是小书子。


    “小书子,纳兰侍卫在哪个帐篷?”


    小书子眼睛一亮,“姑姑,我帮你去问问。”


    他去后很快回来,说纳兰性德在巡夜,贺凌霜闻言略失望,但是没关系,她有把握他会来找她。


    “姑姑有事找他?”


    贺凌霜摇头,“那曹大人呢,他的伤怎么样?”


    小书子道:“曹大人手臂骨折不能狩猎,这一天都看起来不太高兴,早歇下了。”


    贺凌霜自腰间取出碧玉箫,“罢了,你来试着听听吧,我这曲《江南好》,后半段总拿不定主意。”


    小书子讶然,“江南好?”


    “嗯,和的是韦庄那首《菩萨蛮》。”


    小书子一拍手掌道:“我知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贺凌霜一笑道:“不错,你听好了。”


    箫声起,婉转缱绻,纤细曲折,如梦中呢喃,直绕进人心里去。


    曲子行到中间,一直回环往复,想来是重复中间四句,忽而音调一折,一下子幽咽凄恻,催心挠肝地往下去了。


    小书子听得发怔,心跟着音调往下猛沉,一曲末了,他眼眶里竟湿湿的。


    “姑姑,这结尾听着真挠心呐,能把人刻骨思念都唤起了。”


    贺凌霜勾唇,淡声道:“还有第二种,你再听。”


    说罢又将碧玉箫放在唇边,手指按捻,又一曲《江南好》自夜空中升腾一缕。


    同样的开头,同样回环的中段,只是到了末尾,贺凌霜倏而发劲地吹,尖细昂扬的单音调,一直往上攀、往紧了收,似女子哀嚎尖叫。


    到末了,声线如箭,仿佛要一头刺进天上胧月,将这枚浑浊的圆印扎穿。


    小书子蹙紧眉心,惶然道:“姑姑,这不好,这不像江南了,像进了苦绝之地,像…像是被囚禁在黑漆漆的笼中,被淹没在幽深的井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贺凌霜终于一口气用尽,声音戛然而止,她睁开眼,夜显得更静谧,只余她的喘息。


    “第一种好。”小书子毫不犹豫地说,“有没有第三种了?”


    贺凌霜平息良久,望着幽微的虚空,“只这二种。”


    小书子不解:“第一种好得很明显,姑姑怎么会纠结呢?”


    贺凌霜静了半晌,幽幽看来,眸如寒潭,“因为我回不去江南。”


    小书子一呆。


    远处山林里有微弱异响。


    贺凌霜起身望着远方,“因为我的家被鞑子官兵踏平,我的爷娘被鞑子官兵刺死,我再也回不去,纵是江南再好,也没有我的家,思及江南,我只有断肠的痛!我只有诛心的恨!”


    她的肩膀不住抖动,语气中充满恨意。小书子张嘴翕动,震骇说不出话,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贺凌霜回眸朝他盯来,声音森冷,“小书子,你的家还在不在?”


    小书子不说话,趔趄地一直往后退,忽然跌倒在帐篷上。


    远处骚动更明显,与野兽出没的声响迥异,嗡嗡隆隆的,仿佛是无数人奔跑呼和而至。小书子看到原野之上冒出许多细小光点。


    光点变大,如星漫来,如露飞溅。


    一支裹了火油的箭扎在小书子脚边的泥土里,他弹跳着躲开,抬头又见前方流矢如雨,火矢划亮幽暗天际,呲呲扎入草丛。“滕”地一声,又一支飞矢擦过小书子的臂膀,火苗沾到他衣袖,绽开一朵灼人的花,他臂上又烫又疼,立即在地上打起滚来。


    身后中箭的营帐已然噼啪燃起,火焰照得四下通明如昼,帐篷在火中抖动、骤缩、坍塌,火堆里飞出许多黑蝴蝶。


    贺凌霜立在黑蝶间,弯唇笑得开怀。


    箫声为号,杨起隆的人里应外合,蛰伏数日,终于在今晚动手了。


    人群四下沸乱,奔走如蚁,呼和震天,有人打水浇火,有人四处通知各帐篷的人撤离。“皇上!皇上!”梁九功的声音喊得又尖又急。


    小书子扑灭臂上的火,余光看见四周草木间隐有人头攒动,定睛一瞧,竟是围了密密麻麻一圈,黑压压蠕动向前缩小范围,这些人额头上一律盘绑着黑辫子,又是射箭,又是窜身出来扔油罐。


    平原上火苗如花盛开,空中火球嗖嗖飞舞。


    帐篷一座座倒下,化为漫天的黑蝶,扬飞乱舞,烟尘迷眼,小书子的眼睛刺激得止不住流泪,他往后奔逃,忽想起贺凌霜还在前头,又折回去,“姑姑!快跑啊姑姑!”


    贺凌霜愣愣回眸,“你怎么还在?”


    “姑姑快跟我逃!四周都是贼人,咱们得赶紧找地方躲一躲!”


    “躲哪里去?他们已经包围了四周,你看。”贺凌霜随意一指,对此情形了如指掌似的。


    小书子面色大变,“姑姑你!你!”


    贺凌霜推开小书子,“你自己逃吧,我要留下来,好好看看。”仿佛很不舍这火焰漫山的灿烂光景,她侧目四望,露出一种欣赏惊叹的神情。


    是要好好看个够。


    “姑姑跟我来!”小书子竟没走,还是拽她。


    贺凌霜甩开他,生气地吼他:“别管我!”


    小书子哭喊:“姑姑,保命要紧!快走,不走这全要烧起来了!帐篷全烧起来了!你也会被烧死的!”


    贺凌霜闻言却一喜,眺望康熙的营帐,“康熙呢?他还在帐篷里么?”说着痴痴地直往康熙营帐的方向去。


    小书子使出蛮力生拉硬拽,最后索性两臂箍住她,他泪水满面,哭着求道:“姑姑,你别去!都是火,你别去!”


    “放手!我得去看着康熙!”


    身侧飞来油罐,“腾”地爆开一个火球。小书子带着贺凌霜滚倒在地,将她死死压着。


    “姑姑!姑姑!你就跟我走吧!”


    “我得看着康熙。”她镇静地凝视上方的小书子,摇动的火光里,这张脸第一次显得这样清晰,是眉清目秀、面如银盘的一张脸,“蒋书隅,你放手,我难逃一死,你不用管我。”


    “姑姑你糊涂!”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声音非常冷静,接着一根一根掰开小书子的手指,肩膀从他掌中脱出,“你喜欢我谱的曲子,这很好,多谢你的喜欢。”


    小书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助地看着贺凌霜,“可我不想你死,我好不容易跟你说上话,我今晚跟做梦似的快活,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贺凌霜没管他,头上的碧玉簪掉落在草丛里,也顾不得捡,披着一头乌发,掸掸肩膀上的黑烟灰,呛咳着往康熙的营帐方向而去,白袍拖曳过火苗,像轻捷扑腾的翅膀。


    山野里弓矢如密雨,人群很快有了组织,朝后方一径撤离。小书子很快就看不见贺凌霜的身影,身旁有人跑过,拽了他一把,“贼人作乱啦!快逃!快逃!”他抹了把泪,随人群一道奔去。


    -


    外面响声震天,火光照亮夜空,帐篷内也跟着亮起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


    “有贼子作乱。”


    卫素瑶一惊。


    曹寅蹲在她面前,“你还能走吗?”


    卫素瑶有气无力,看向被绑着的脚,“你说呢。”


    曹寅一拍脑袋,将挂在脖子上手臂上的白纱布迅速拆下几圈,随即松开绑在卫素瑶足上的麻绳,二话不说把人扛了起来。


    “你的手...”


    “有劳挂怀,手好着。”


    卫素瑶顾不得震惊,身体接触到他背的一瞬间,她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毛孔像爆炸了,禁不住的战栗。


    似是感到背上人的异动,曹寅说:“逃命要紧,对不住。”


    他纵了纵她,让她稳稳趴在他背上,随后捉来她的手臂,她手腕上绑了麻绳,他将她双臂套在自己脖子,“勾紧了。”


    刚要从帘中冲出,迎面射来一支火矢,迅速点燃帐帘,将火团往里带。曹寅闪身避开,自腰间拔出铜丝扇,劈手格挡,那火矢转个方向砸落在地,帐篷内顿时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


    曹寅捂了口鼻问:“匕首在身上么?”


    卫素瑶短促地答了个“在”字。


    曹寅勾唇,伸手向后,“很好,给我!”


    卫素瑶哆嗦着自靴子里取出金柄匕首,他迅疾拔出,在帐篷上划开几道口子,背着卫素瑶从后方破帐逃出。甫一踏出,帐篷在他们身后轰轰摇晃几下,塌向火海。


    曹寅回眸一望,心有余悸。


    没跑多久,后方也有源源不绝的人包抄而来。


    卫素瑶贴在他背上的皮肤始终传来阵阵颤栗,起初敏感难忍,但逐渐也就摆烂习惯了,锁眉哼唧,生挨过去。


    她刚才在帐篷里被绑了手脚,喂了许多凉水,独自静坐很久,倒是神智清明稍许了,看到外面这幅场景,大感震骇,启唇道:“都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曹寅道:“是杨起隆一党作乱。”


    卫素瑶茫然。


    “伪朱三太子终于坐不住了,安亲王抓了他的人,他不可能干等着就擒。”


    乱成这样,听他语气竟有几分从容自信。卫素瑶太阳穴猛跳,胸口被摩擦得极为难受,但她仍努力说话:“你装作受伤,是为了迷惑他们的内应,诱捕他们,是吗?”


    “不错。”


    “贺姑姑就是内应?”


    “不错,但不止她。”


    风声在耳畔呼啸,卫素瑶趴在他背上四望,视线里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天际,黑烟如缕斜飞入天。


    她逐渐感到他背上的温度,也感到自己随着颠簸开始难以平静,体温在上升,远处的火像是烧在了她身上。


    “我们要跑到什么地方?”她很焦躁,希望他们能尽快停下。


    “去牵马。”似乎感到背后之人的喘动不安,曹寅宽慰她道,“再忍忍。”


    卫素瑶只能信他,扭动一下身子,尽量直起上身,减少与他的接触面。


    “这药就没法子解了吗?”


    “贺凌霜说没有......”卫素瑶一顿,实话实说,“只有男人可纾解。”


    “好下作的药!她怎么给你下的?”


    他想与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可是背后的人压根没了声音。


    风里传来喘息,他感到后背贴上一张柔嫩的脸蛋,缓缓地来回蹭他背,他觉得痒,脚下便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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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许。


    他警告,“哎,你悠着点。”


    那脸颊陡然离开他背,耳畔传来愧悔呢喃,“对不起......”


    曹寅叹一声,四下里一望,此处草还算茂,反贼虽然在包抄溃逃的人群,但暂时没发现他俩,“放你下来静静?”


    卫素瑶说好。曹寅蹲下来,将她的臂环拿开,她一下滑到地上,像没有骨头的人。曹寅看她抖抖索索的,显然极为难受,上前给她解腕上的绳子,“你说你啊,每回狼狈都能遇上我。”


    卫素瑶抬眸望来,眼里只有茫然和焦灼。


    “吹会风会不会好点?”


    卫素瑶往后挪了些许,曹寅一怔,随即意识到她害怕他的靠近,便自觉往旁去些,“方才喝水能缓解,要再喝点么?”


    卫素瑶点头,曹寅便自腰间取下水囊,却并不递出,“我喝过,你介意么?”


    卫素瑶摇头,想也没想地伸手。


    曹寅将水囊给她,她急不可耐地仰头畅饮,嘴唇小,水囊口大,加上动作急,一边喝,一边嘴角在细细地漏,从脖子漏到领口,领口是正红色的缎子,撕开了寸许。星夜透着微光,他能分明感受她肌肤的白。


    曹寅也觉得渴,但卫素瑶没给他留,全喝光了,他瞥一眼她嘴角淌下的水,立刻移开目光。


    一支箭越空飞来。


    曹寅一凛,扑向卫素瑶,从地上拉起她,“快跑!”


    卫素瑶根本成了个泥巴做的人,他拉她,她起来一点,他要走,她跟马车后拖着的死尸一样在草地上滑。他没办法,打横抱起她,还好她不重。


    就是那领口,被风一吹,更敞开了些。


    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样白,怪刺眼的。


    -


    “找到了!”


    “找到红衣女人了!”


    “红衣女人旁边的就是鞑子皇帝!大伙儿快追,别让他跑了!”


    “死到临头还不忘风流!”


    后面的贼子追杀而来,火矢贯空。


    卫素瑶紧张地勾紧了曹寅的脖子,急喊:“当心左边!”曹寅往右避去,火矢差一点擦到他的肩头,好险。


    “当心左下!”


    “右肩!”


    “右下!”


    “头顶!”


    卫素瑶翻起眼眸,恍惚听到她的脑门上响起“呲”地一声,曹寅拍拍她的头发丝,“没事,就焦了一点。”


    她在他怀里颠簸,她怕自己跌下去,又勾紧些贴上去,虽然周身腾起异样感觉,但贼子追击在后,性命攸关,顾不得这么多。


    她抬起脸,“咱们只能这么逃...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可恨自己没有心思给他出主意,还成了拖油瓶,她大感过意不去,“要不然...你放下我。”


    曹寅垂眸瞥她一眼,“然后用你逼皇上现身么?”


    卫素瑶摸了摸额头,她真是脑子迟钝了。


    “你这样子落到他们手上,想过会是什么结果?”他说着,不由自主抱紧她些,“什么也别想,我有办法。”


    这话叫卫素瑶安心不少,她也放弃思考怎么逃这种耗费脑细胞的问题了。眼下对她来说,需要担心的还是身体反应,她贴紧他,变得更难受了,真怕脑子一热做出妨碍他的举动,不指望帮上忙,至少不能拖后腿,她得忍,她干脆闭眼咬唇。


    在康熙和曹寅的计划中,今夜由他假扮康熙,巡夜的纳兰性德实则勘察营地四周的贼子动静,留在营地的人亦由纳兰性德协同前锋营按路线撤退,兵部尚书明珠、都统祖永烈、将军鄂克逊守东、西、北三个方向,康熙则领了都统图海、副都统觉罗吉哈礼等在南面的晾鹰台调兵遣将。此时卫素瑶应该随前锋营的人撤退出去,然而谁能想到出了此种变故?


    贺凌霜想用中毒的卫素瑶黏住康熙,还哄她穿上红衣,作为反贼追踪的标记。这招够阴毒,但是没办法,人进了他所在的帐篷,只好由他负责解救。


    抱着一个人逃命很难不感累赘,还要躲闪身后射来的刀光剑影。好在曹寅很清楚围场的各处陷阱,因为就是他亲自布置的。他很娴熟地把身后贼人当做野兽,引他们跌入捕兽坑。然而贼人上过两次当,剩下的那部分人更警惕,暗暗记着曹寅的行走轨迹,以此避开兽坑。


    铜丝扇迅速格挡开几支箭矢。他想,不能再这样奔下去,迟早体力不支。


    额头已经在冒汗,前面有块岩石,他索性把卫素瑶放在岩石后面,曲指成环,一声尖哨放出。身边冷不防蹿出一贼子,大刀闪着银光,曹寅的铜丝扇缘切入来人颈中,大刀停在他额前不动了。


    他的心快吊到喉咙上,猛喘几口气,他丝毫不敢停顿,捡起地上的刀,与贼人劈杀。


    他原本不想杀人。因为这些人里,虽然有居心叵测的乱党,有唯利是图的奸人,但也有难忘前朝的遗民,有被利用的兴汉义士,甚至还有舅父故友的后人。他怎么能把刀剑对准他们?所以他用扇。可是命悬一线,用扇子显然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


    刀锋如电,几声犬吠劈开夜空,两只黑色猎犬突突奔袭,凶狂猛冲,在贼群中龇牙撕咬,随即贼群中爆发撕心裂肺的叫喊。


    曹寅嗅到血腥味,抱起卫素瑶。对方原本在地上一动不动,猛地入他怀,像受了什么刺激,激动地搂紧他,脸紧贴在他脖子上,伸舌舔了一口。


    曹寅变成木块,僵住不动。


    “你做什么?”


    她的唇游离在他脖颈间,呼吸喷落似暖融羽毛。


    他偏开脸,身后贼子再度追来,他幡然回神,马就系在不远处的树墩子旁,他得赶紧找到马,带她去明珠那里汇合。


    不管了,不管了,随便她怎样,命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