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作品:《世无同心结

    奚瞳站在太傅府门口来回踱步,可直到深夜,也没等到赵臻的车辇。


    奚瞳等不到,只好回了书房。书案上还有一些奏书没看,赵臻从不拖延政事,他若回府,一定会先来这儿将奏书批阅了。奚瞳希望他能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可奚瞳接连在书房宿了三日,依旧没有等到赵臻回来。


    起初她以为是赵臻恼了她,不愿回府见她。可这一日她去街上采买食材,想给赵臻做些他爱吃的点心,路上遇见一个疯妇,才知道宫里或许真的出了事。


    那疯妇衣衫褴褛,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她在街头发了疯的奔跑,边跑边呼喊:“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官厚禄!我只要我儿子!把儿子还给我!陛下如此不仁!大盈就要亡了!他们高家就是一些疯子,是祖上就造了孽的!大盈就该亡啊!可亡就亡,为什么要来害我儿子!儿啊!儿啊!!!”


    妇人声声泣血,字字句句都是对皇帝和王朝的诅咒,来往行人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她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波及到路过的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墙根儿下的老乞丐见奚瞳驻足,又见她衣着虽素,但料子上好,料想她是富贵人家的,便江湖义气作祟,开了口,想替这疯妇人解释一番。


    “可怜啊,不久之前他儿子说是去读书,可再从宫里出来,已经是棺材里的枯骨。这世道,哪里有穷苦人的活路哟~”


    奚瞳却将这些话听到了心里,她去陆府找周韵仪,才知道陆忧也已经两日不曾回府了。


    “究竟怎么回事?陆忧同你说了吗?”奚瞳问道。


    周韵仪点了头:“我只知道大概。”


    宫中的确出事了,这次造孽的是当今的小皇帝高澈,还有他的表哥伴读,周正的孙子周麟。


    赵臻从去年年关上开始,便有心改变朝廷选拔官员的制度,由举荐和定品改为奚瞳所说的出题考校。但这是桩大事,不是一蹴而就的。赵臻便想着,现在京中试试看。


    宫中有宫学,民间有书院,但无论哪里,都是是世家子弟或者家境比较殷实的百姓才能读书,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求学无门的。


    为了广纳贤才,赵臻便在宫中又办了一间学塾,名为青云书院。自打过了年关,他便派苏木和京城中正官一同去民间选拔了一些穷人家的有志子弟,算是给他们一个读书的机会,也为他们将来考试做官铺一铺路。


    苏木他们共计选拔了十数人,年龄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九,让内廷的掌事在宫里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平日里读书,学塾休课时,他们可以回家,也可以留在宫里,帮着宫人们做些活计,挣些细软,补贴家用。


    前几个月相安无事,可半月前,原本应在宫学读书的陛下不知为何起了兴致,想去这所寒门学塾看一看,于是便同他的伴读、也是他的表哥周麟一起,到了青云书院。


    就这一眼,他们便相中了两个书生,一个叫江甲,年十四,一个叫齐刚,年十五。看上的理由,是因为此二人容貌姣好,秀丽如女子。


    不顾学塾教书翰林的阻拦,陛下和周麟当场将这二人掳了去。


    孩童之恶是天底下最为纯粹也最为极致的恶,这一点早就在小皇帝高澈身上得到印证。


    先帝曾经养了一只东海大龟,求的是福寿,先帝不曾长命百岁,但这乌龟却是个长寿的祥瑞。陛下殡天时,那大龟的年纪已百岁有余,高澈小小的眼睛盯着池塘里浑浊的龟目,他笑着问他身边的内侍:“你们说大龟若是没了壳会如何?”


    后来,那只大鬼便被巨斧劈开了背壳,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高澈三四岁时,曾经养过一只白色小狗,平日里是宫女们照顾,若高澈远远听到一声狗叫,便会觉得是宫女没有照顾好他的灵宠,等待宫女的只有酷刑。可在一年前,吃着鹿肉羊肉的小皇帝突然说了一句“不知狗肉是何香味”,当天夜里,那只小白狗就成了他的盘中餐。


    高澈对待动物是这般残忍,对待人更是。


    高澈如今已经八岁了,可仍喝母乳,十数位奶娘在小皇帝的寝殿里,一概不许穿衣,只为随时能哺育这位陛下。


    陛下喜欢看动物,太监宫女就要夏天穿兽皮,冬日披鳞甲,为的是扮作各种珍兽让陛下骑坐,有时候还要如野兽般相互缠斗啃咬,直至一方死去。


    后来不知高澈从哪里翻出来一本春宫图,便命令能行人事的侍卫压倒宫女或太监,将图上的内容表演给他看。


    宫城彼时由周正把持,赵臻上位后,一步步将宫城的掌控收紧,可唯有小皇帝,是周正最后的底线,他怕赵臻挟天子令诸侯,所以在陛下寝殿里放足了自己的人手。他的孙子周麟更是在宫里陪高澈长大,为的就是将来高澈掌权,周麟也能延续周家的荣耀。


    赵臻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懂穷寇莫追的道理,不急于一时。可某天赵臻亲眼目睹了一场陛下寝殿的淫/戏,他勃然大怒,当场处死了在一旁看热闹纵容高澈的宫人,又罚高澈和周麟抄了三天书。


    经此一事,周家对他更为忌惮,高澈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所收敛,不知此次为何又起了兴致。


    齐刚和江甲在高澈宫里受尽凌辱,在数次奸污、数轮酷刑之后,两人已经没有了生的欲望,一心求死,可偏偏高澈觉得不够,非要吊他们一口气。于是见两人嘴干,他便命人给次二人喂尿;闻二人肠饥,便命人给他们二人塞茅厕的泄物。


    他们足足被折磨了七天,赵臻得知消息时,这二人已经咽了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完好的皮肉。


    江甲和齐刚的死终究掀起了波澜。


    宫中两所学塾的学生虽是全然不同的门第,但在这样门阀并起的乱世里,他们其实有相同的初心。富贵的那些不曾依赖门第、放弃努力,贫穷的那些不曾自怨自艾、低头认命,他们都怀揣着读书入仕的志向,走进了宫城,故而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读书人这般死去,是奇耻大辱,他们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一时之间,宫城内乱,书生们拿起了棍棒,一路打到大朝晖殿,要求赵臻给他们一个说法。


    然则这件事哪有那么好办,犯错的是皇帝和大门阀周家的嫡亲孙子,赵臻势必有所顾忌;可这些书生又是大盈朝堂未来的肱骨,赵臻也不能不顾他们的尊严和利益。


    这几日,他同陆忧宿在宫城,为的就是这件事。


    “我要进宫。”奚瞳道。


    “你进的去吗?”周韵仪问。


    “我有赵臻的令牌,宫城守卫是林载的人,应当不会拦我。”奚瞳笃定。


    “我……”


    奚瞳见周韵仪犹豫,当即宽解道:“我知道,你是周家的,陛下要喊你一声姨母,你去了夹在中间,反倒为难。陆忧对此想必也知道的。”


    周韵仪愣了愣,继而苦笑:“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


    奚瞳不多耽搁,起身就要走,临走前她有些不放心,回头解释了一句:“韵仪,陆忧若真把你当周家的人,提防着你,这件事他压根就不会同你讲。”


    周韵仪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了。你进宫小心,尤其是太后。”


    “放心,我不会在她身上吃两次亏。”


    ……


    奚瞳想去宫里,是因为她了解赵臻,赵臻虽一向声称自己并非君子,但他心中对“善”的定义几乎是一种铁律,犯律者势必要付出代价,无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


    朝中的老狐狸在近来一桩桩政事中,想必能品到赵臻想要问鼎天下的意图,但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赵臻和陛下是一条船上的。


    如今陛下做出这等恶事,他和赵臻,总有一人要脱一层皮肉。


    奚瞳怕赵臻弑君,更怕赵臻伤己。她得去陪着他。


    除了赵臻,奚瞳也有自己的私心。


    在长秦做公主时,她便一直在宫学里,教授年幼的世家子弟读书。


    这两个读书人受辱致死,她心中亦有不平,想去看看赵臻能否为他们讨一讨公道。


    奚瞳赶到宫城时,暮色沉沉,宫/道上掌了灯。


    她藏身在一处梁柱旁,看到陛下的寝殿里,赵臻端坐于主位,周怀淑站在一旁,小皇帝则满脸不在乎,站在二人中间。席间还有十数个大臣,有赵臻的心腹,也有周正的朋党。


    “赵臻你什么意思?!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不过是一时贪玩,不小心伤了两个书生性命,穷人家嘛,给些银两就好啦。”叫嚣的是周演:“你端这副架子是要做什么?!你要弑君不成?!”


    奚瞳心中冷笑,一场虐杀,在他们眼里,竟被“不小心”三字轻易揭过了。


    “周大人此言谬之!”陆忧正色道:“江甲齐刚二人遭受凌/辱,七日方死,在你眼里,只是意外吗?”


    周正此时开了口:“无论是不是意外,你我做臣子的,难道不该保陛下清名?赵臻,你这两天已经处死了当日在场的所有宫人,就连老夫送来照料陛下的乳母,也有两位在你手下丧命,江家和齐家,我也已经派人送去了恤银,你还要如何?”


    赵臻一双鹰目,寒意彻骨:“陛下做出此等残忍之事,理应受罚。江齐两家最应得到的并非钱财,而是公道。”


    “公道?!他们还要什么公道?!”周演道:“当朝大司徒亲自给他们送恤银,这还不够给他们脸面吗?!”


    小皇帝此时也走到赵臻身边,伸手摇了摇赵臻的袖子:“亚父,我不是故意的,我还小呢。”


    看到这一幕的奚瞳胃里生出一阵恶心,高澈哪里是个寻常的孩子,俨然是成了精的恶灵。


    赵臻转头看向高澈,满目杀意,高澈吓得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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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步,躲到了周怀淑身后。


    众人默然片刻,赵臻突然就笑了,笑过之后,他双眸染了狠戾:“看来刀剑不劈到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疼的。来人,把周麟带上来。”


    周正和周演急朝一旁看去,只见十三绑了一个少年从偏门里走了进来——正是周正的孙子、周演的儿子周麟,也是那日陪伴陛下到青云学塾“选人”的伴读。


    “祖父!父亲!救我!救救我!”


    “赵臻你掳我孙儿,究竟为何?!”


    周正这才慌了,他明明已经派人将周麟送出城,怎么会落到赵臻手里。


    赵臻没有回答,只冷声道:“方才周大人说,陛下只是一时贪玩。赵某听一些宫人说,那七天的游戏里,令郎也玩得十分痛快,有时候陛下都玩累了,想歇一会儿,令郎却不尽兴,要彻底满足了自己的淫/欲和杀欲才好。既然这么喜欢,不妨就再玩一次。”


    “什……什么意思,赵臻你什么意思?!”周演仓皇质问。


    “那七日里,江甲和齐刚经历了什么,周麟要同样经历一遍。七天之后,无论是生是死,赵某都会将他送给江齐两家,任凭他们处置。”赵臻的笑容里带着残忍。


    “赵臻!你敢!”周正目眦欲裂。


    “周麟是你们周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我本不想将事做绝。只要陛下诚心认错,甘领责罚,他叫我一声亚父,我也自当替他料理。”赵臻的语气带了笑:“可你们偏偏,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


    周党一时慌了神,跪着的周麟却反应过来了。


    他用尽力气挣脱了十三,跪到赵臻跟前:“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明鉴!是陛下指使我的啊!我只是一个伴读,若无陛下授意,我岂敢在陛下寝殿放肆啊。”


    周怀淑见外甥指控自己的儿子,出声斥责:“周麟!”


    “太傅大人我知错了,您饶了我啊太傅大人,我再也不敢了!”周麟涕泗横流,全无尊严。


    赵臻抬手,招了高澈:“陛下,周麟说是受您指使,大丈夫敢作敢当,他说的若是事实,陛下理应承担责罚,但若不是……”


    高澈不明白赵臻说的责罚是什么,但看到周麟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抖若筛糠的模样,心里也生了畏惧。


    “是他!是他干的!不是我!”小皇帝指着周麟,斩钉截铁道。


    赵臻满意一笑,可目光里尽是苍冷,他捏住高澈的下巴,打量这个孩童的脸,不一会儿,高澈便畏惧地大哭起来。


    周怀淑赶紧上前揽住高澈:“玄度,澈儿才八岁,你别吓唬他。”


    赵臻将高澈放开,看向周正:“犯了错,攀咬圣上,周麟罪加一等。拖到院子里,开始行刑,让阖宫里的人好好看看,周公子平日都同陛下玩的什么游戏,看日后谁还敢贪玩。”


    周麟被拖出去。


    “祖父!祖父!父亲我不想死啊!父亲救我!!!救我!!!”


    可在场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救他。


    小皇帝方才那一指,已经定了周麟的生死,偏偏用的就是周党方才鼓吹的那套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臻谋逆与否,尚无定论,但若周家执意要保周麟,大逆之罪便就此做实。


    “儿啊,我的儿啊!”周演急得直跺脚。


    周正只觉胸中一阵闷痛,他弯下腰,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赵臻:“赵臻!赵臻!你这般嗜杀暴虐,不怕报应吗?”


    赵臻笑着起身,一只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世伯,今日究竟是谁的报应?”


    周正的瞳孔缩了缩,脑海里浮现老友赵燊死前的模样。


    赵燊被枭首那日,他去观刑,血溅刑台,那落下的头颅刚好滚到他的脚边,赵燊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周正突觉一阵心悸,在旁人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周麟的嘶吼求饶,周怀淑捂住了高澈的耳朵。


    赵臻看了,含笑将她的手从高澈的双颊拿下来。


    “陛下应当听一听的,否则再有下次,不知还有没有人顶他的罪。”


    周怀淑有些惊恐地望向赵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麟的声音太过凄厉,高澈抱着周怀淑开始大哭:“母后!母后我害怕!你让他们都走开!母后!”


    周怀淑含泪望向赵臻,无助地重复着求情的话语:“玄度,他才八岁啊,还是个孩子。”


    赵臻的笑容从脸上跌落:“周怀淑,你不记得了吗?赵吟死的时候,也是八岁。”


    周怀淑闻言,双腿有些瘫软,她将高澈紧紧护在怀里。


    奚瞳在廊下,远远看着这一切,看似是赵臻既平了事,又报复了周家,可她知道赵臻并不痛快,她知道赵臻很疼。


    他疼,她便也觉得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