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浮生寐

作品:《大雪

    六殿下晚上睡前发了一通大脾气,视线里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砸干净了。他不知是看见什么,硬是将所有人都从玉鸾殿里赶了出去。


    因而,玉鸾殿今夜没生炉子、也没点灯,殿里一片漆黑,更不知道六殿下究竟睡了没有。


    每夜王府大门都是由小侍女紫苏落锁,可她今日睡下之后却觉得颇不安宁。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今夜究竟锁门没有。想了半夜,她还是合衣而起,提一盏小灯,到门外看去了。


    她提灯一照,门锁处银光闪闪,所幸是锁好了的。紫苏松一口气,这便又打着哈欠从大门处往自己屋里走。


    提灯走至玉鸾殿外,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瞄上一眼。她那一眼还未晃清,那殿门便猛地自内撞开,一个白色的人影如精怪鬼魂般跌出来,直直撞在她身上。


    紫苏惊呼未曾出口便已被那人影撞倒在地。她脊背上剧烈一疼,手中油灯摔在地上,就此灭了。


    那人身上一片冰凉,抖得出奇,也透着一股辛姑娘身上淡淡的白梅气息。


    “殿、殿下?”


    那是沈羡亭。


    紫苏慌忙起身,还未站直,便被沈羡亭死死拽住两臂,拉至自己身前。


    她在黑暗中艰难辨认他的模样,才看出他非但不是在夜里弄鬼的元凶,反倒自己吓得如撞了鬼一般。


    “有……有人在哭……”


    沈羡亭的声音也抖个不停,却是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了。他愈说愈急,愈急愈说不清楚,一时又战战兢兢地朝身后张望,仿佛便如有人追他一样。他小声惊叫,抖得更厉害。


    “有人……有人哭——好多人……别哭……”


    紫苏听着愈发不对,沈羡亭抓着的地方让她皮肉死疼。沈羡亭又朝后张望一眼,短促地惊呼一声,忽而便撒开她要往外跑。


    外边便是台阶,一步迈空便是滚下去。紫苏慌忙将他拉住,按着他的肩膀道:


    “殿下,殿下——没人在哭,奴婢去找辛姑娘……”


    沈羡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却仍攥着她不放。紫苏实在无法,只能去掰他的手指。


    谁知她此番动作却更惊动了沈羡亭,他乱七八糟地在口中絮叨,只说:


    “有人哭……别留我一个——别——”


    “殿下,奴婢去找姑娘,一会儿就回来——”


    紫苏仍是掰开他的手指,焦急而慌张地往厢房奔去,临走时听见沈羡亭又摔在地上,“咚”一声,口中仍神经质地念着“别哭了”。


    “姑娘!辛姑娘——”紫苏在门外就已慌张地高喊起来,辛晚楼今夜本就惊醒,闻声立时披衣而起。


    她急匆匆走出来,不及相问,紫苏便已赶忙说:“姑娘去玉鸾殿一趟,殿、殿下好像……被什么魇住了……”


    待辛晚楼走至玉鸾殿时,沈羡亭已从地上爬起来,乱七八糟地四处乱走,她眼看着他一步踏空,摇摇晃晃地自台阶处摔下去。


    辛晚楼吓得魂飞魄散,大步朝他奔去。


    “沈羡亭——”


    她方过去,还未俯身,那人便已攀着她、死死攀着她,要长在她身上一般。


    “有人哭……有人哭——”他满噙泪水的眼睛睁得老大,惊惧不安地频频朝身后瞟去。


    他握住辛晚楼许是安心一点,惊叫变作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辛晚楼在他面前顺势跪下,说道:


    “没事,没人在哭——”


    这一句像是又牵动他什么,他的神情空茫一瞬,随即又极其坚决地低声重复:


    “有……”


    沈羡亭低下头,死死捂住耳朵。


    可这似乎对他幻想出来的哭声毫无作用,沈羡亭大睁的眸子惊惧又无助地不住颤动,这种无能为力似乎成了令他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哭了——”


    他哭叫道。


    辛晚楼吓了一跳,连忙拽开他伤累累的手,俯身上去,死死将他抱在怀中。


    沈羡亭被她锢住,再难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便只有豆大的泪珠不断落下,他絮絮低语,翻来覆去地念“别哭了”、“求求你”。


    夜里太寒凉,沈羡亭连外裳都未披,他抖个不停,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冷的。辛晚楼不由觉得再如此下去恐出大事,便哄劝道:


    “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你上我那里去,我屋里没有人哭……好不好?”


    她这样问,可沈羡亭其实早已做不出什么选择了。福绵已赶过来,沈羡亭体力用尽,又在楼梯上跌得一身伤。任谁看他都是走不过去了,福绵立时将他背起,将他一路背了过去。


    辛晚楼的厢房里生了炉子,其实很温暖。沈羡亭却依旧在被中抖个不停,应当是夜里冻坏了。


    他小声呢喃:


    “点灯……点灯……”


    福绵去将灯点上,火光映照出来几人斑驳的影子。沈羡亭忽而又像是看到什么东西,又反悔地哭叫道:


    “灭了——不点了……灭了灯……”


    他闭上眼,紧紧瑟缩在被中,露出的发顶都透着难以抑制的恐慌。福绵吓一跳,慌慌张张地又将刚点上的灯吹熄。


    屋内一时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羡亭终于安宁一些,可口中依旧翻来覆去地呢喃着“灭了灯”,“别哭了”。


    解休匆匆赶来,见一室漆黑略显诧异。幸好辛晚楼反应颇快,在他走入前便就着门外月色让他低声。


    解休放轻步伐走进来,沈羡亭正如一只受了惊吓的猫,侧身蜷缩在床褥之中,神经质地自言自语。


    “这怎么办?”辛晚楼苦恼地悄声问道,“给他用你那个香?那个什么……什么寐……”


    “‘浮生寐’?”解休说,“他幻听幻视,浮生寐只会加重症状。”


    “那怎么办?”


    “怎么办——长久来说尽早离开长安,到某个不操闲心的地方养病;眼下来说呢——”


    “辛姑娘哄着呗。”


    “我哄?我怎么会……”辛晚楼正辩解开脱,解休却已抛下她往殿外走,说道:


    “我是不敢碰他的,他上回差点掐死我——辛姑娘,劳您费心。”


    说着,木门合上,他已走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有些响,沈羡亭吓得一抖,蜷缩得更紧些。他还捂着耳朵,想必那哭声仍未消失。


    辛晚楼在他身侧坐下,稍一用力,拉过他的手。


    “解休让我哄哄你,”她缓声轻叹,“不如我同你说些话?莫再听着那些哭声了。”


    沈羡亭在黑夜里大睁着一双眼,辛晚楼和衣躺下,半坐着靠在枕上,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通常在此时最该说的便是什么童年的故事、往昔的秘闻。可辛晚楼能说的俱是什么暗杀王公、刺杀奸夫的惨案,亦或是被安长思与哥舒拏云养育的旧事。


    这怕是会直接把沈羡亭气死。


    “唉,我都不知能说些什么……”


    她蹙眉细想,指尖便轻轻拍在沈羡亭的肩膀上。


    “我昨日……去见昭华殿下了。”


    辛晚楼看着黑暗中房梁的轮廓,缓缓说道。


    “我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才不会如你一般想这想那、谋着把所有事情算圆满。凡人就是凡人,我可不会不自量力地把自己当成神仙,为了什么大义,装作不在乎自己的爱憎……把自己逼疯。”


    辛晚楼停顿片刻,深呼一口气,忍过眼眶里微微的温热。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杀了闻淙又怎样呢?这个江山自有人坐。”


    她在黑暗里侧过身,与怀里人额首相触,沉吟良久:“沈羡亭,我当不了侠客了,我一辈子只能作个杀手……道心是什么鬼东西?我本就是个没道心的——我才不要!”


    *


    安长思拽拽手腕上的铁链,冲秋倚鸣戏谑一笑,说道:


    “倚鸣,用玄铁锁我,岂不大材小用?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绑我,你用麻绳就够了。”


    面前的姑娘一袭浅色紫纱衣,闻言冷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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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将你怎样就怎样,安首领还没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么?”


    “秋首领折煞在下了,”安长思笑道,“长思如今不过是秋首领手里的一个阶下囚,我还是看得清楚的。”


    秋倚鸣没再多话,只盯着他。忽而便看见他手腕处透出一道血痕,玄铁磨的,怪不得他忽而开口提这链子。


    她抿紧下唇,转头不看那血痕。可身后人只安静了片刻,忽而便止不住地咳起来。


    她猛然转过头,安长思正深深弯折身子,喘咳不止。他的一只右手被铁链吊着难以垂下,玄铁钩在他腕上红痕处,血迹愈发刺眼。


    秋倚鸣死咬下唇,盯视片刻,便拿起碎星割下自己紫纱裙上一段绫罗,沉闷上前,将那绫罗垫在玄铁之上。


    安长思咳意稍退,弯着笑眼看她动作,说道:


    “咳咳……我还真是老了,唉……到了这份上,竟还要劳烦秋首领……咳咳咳……”


    “闭嘴。”秋倚鸣道。


    她想着是自己看错,收手之时好像是被安长思的指尖在手背上轻划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可被他触过的地方却暗暗发热。


    他的指尖分明是很凉的。


    秋倚鸣握着自己那只手背,问道:


    “你冷吗?这个是不是有些冷。”


    安长思点点头。


    “我忘了点炉子,你怎么不跟我说。”


    自辛晚楼把安长思他交给她之后,秋倚鸣便再未让他见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一切皆是自己费心。只怕又让安长思这张嘴哄骗了旁人、将他放出去。


    安长思听了,又摇头。


    秋倚鸣皱眉斥道:“你不会说话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看的人心烦。”


    安长思疑惑地看着她,忽而将她的手拿过来,在她手心写几个字。


    “你让我闭嘴”。


    “我何时让你——”秋倚鸣一时语塞,她确实说过。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她狠狠将他的手甩下,兀自走去生炉子。


    安长思得意一笑,靠在墙边注视着她,眼里非但没任何记恨与不满,反倒还情意无限。


    秋倚鸣回过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双眼。


    “风水轮流转,我今年的运气真是背,”安长思赧然道,“可唯有一件事,我还是很感念的。”


    他叹息一声,说道:“唉,还是不说了……我哪有资格——一个又老又病的阶下囚。”


    秋倚鸣没问,只怕这人又要开始伤春悲秋。她正要离开,走过安长思身旁时,却忽而听见一句低低的、悄悄的:


    “我很感念是你,如是这样,我倒也甘心被你关一辈子——”


    秋倚鸣顿步。


    安长思的声音很轻,飞快说完,便又归于平静。仿佛他真的只是想说一句悄悄话,她听不听得到也无所谓了。


    她转身,大步走回来,狠狠在他脸上抽一掌。


    “你又想哄骗我?我猜我信不信?”


    安长思脸上缓慢漫开一个红印,他轻笑道:


    “倚鸣,你没杀了我……你对我有情……”


    “安长思——”


    “我若猜错了,你便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便没猜错——”


    碎星刀寒光一闪,安长思的话断在口中。


    他疼得颤抖起来,缓缓低头,从口中和着鲜血吐出一物。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秋倚鸣在裙摆上擦擦碎星刀身上的血,冷声道:


    “我是自作主张,没杀了你;又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死了——包括你的晚楼。”


    “当初她急着回去照看襄王殿下,临走时将你交给我,嘱托我务必杀了你——可我没有,我把你藏起来,留了你的性命,又用旁人的尸体替代你,”秋倚鸣狠狠丢下此句,“她是要杀你的人,我才是保你活命的人。”


    她看着安长思又吐出一大口血,恰浇在那血淋淋的一截舌头上。


    “所以你说得对……我确实,对你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