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修洵扶着尚容下了马车。此时虽已入冬，尚容抬眸不见野花遍野，却依稀可见染了白霜的草丛中有几朵野花不畏严寒，顽强盛放。


    行至山崖放眼望去，见城外山峦绵延，河水奔涌，万千景色顿时尽收眼底。


    尚容长吸了一口气，感觉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疲惫似乎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微微侧目，见魏修洵抬眸远眺，双手抱胸，唇角渗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说起来今日本应是她来庆祝魏修洵大仇得报，如愿以偿的，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他心知她心情不顺，带她出来散心的了。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打算好了。


    “殿下喜欢这里吗？”魏修洵勾唇。


    尚容浅笑颔首：“此处景致的确不错，今日你有心了。”


    声声入耳，魏修洵转过身来对上尚容的目光，桃花眼此时似含了一池秋水，笑意缱绻：“如今已然入冬，景致自不能与春夏媲美，若殿下喜欢，明年我还约殿下来此。”


    “那便一言为定。”


    魏修洵唇边笑意浓重。


    尚容微微侧目，余光瞥见侍卫长青手里似是拿着什么东西，道：“那是何物？”


    “是孔明灯。”魏修洵接过长青手中的两个孔明灯，将其中一个递到尚容手中。


    “坊间传言亲手写下愿望，再放飞孔明灯，愿望就会实现。”


    尚容似是有些意外魏修洵会相信这些，望着他浅笑着打趣道：“若是不灵呢？”


    尚容见魏修洵眸色渐深，神色有些严肃，缓缓开口。


    “孔明灯本就是寄愿，若是不灵也无妨，我自会与殿下杀出一条路来。”


    尚容不曾料到魏修洵会认真地回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心头微沉，却忍不住抬眸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在她前世的印象里，她与魏修洵并无过多交往，只知其表面顽劣，实则性情乖张，是个冷到了骨子里的人，也是少有的她看不懂的人。


    而今世走得近了之后，她好像慢慢地能够看清他藏在暗夜之中的半张面孔，一如他今日赠她一曲诉霓裳，背后之意似乎不言而喻。


    但尽管如此，尚容仍觉得她并不了解完全的他，有些事始终不得答案，以至于她每每心头触动都下意识地警醒自己，莫要因此步前世旧尘。


    然而今日，她却想试着找一些答案。


    “魏修洵，你可知我起初为何刻意避开你？”尚容缓缓开口。


    魏修洵转过身来，眼底神色不明：“为何？”


    “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我被迫和亲西察，却成为两军阵前之质，我不愿再受胁迫便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尚容缓缓抬眸，眸色浅淡：“我临死前最后看到的，便是当时成为晋安侯，率军与西察王对峙冷若冰霜的你。”


    暮色渐浓，尚容逐渐看不分明魏修洵的眼眸，只觉那双眼眸如黑曜石一般压抑无光，与她前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我起初惧你，是因为觉得你太过冷血，好像能看淡生死，不为所动。”


    “那如今呢？”魏修洵望着尚容微微皱眉，浅笑间夹杂着几分自嘲，“所以这便是殿下一次次推开我的原因？”


    尚容默声不语，眉心微蹙。事已至此，她几乎将她心中顾虑全盘托出，她已然不必，也不忍说有违内心的话。


    魏修洵上前一步，二人距离顿时被拉近，近得足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殿下可知若真如此，我会怎么做？”魏修洵声音低沉，夹杂着些许沙哑。


    尚容道：“我不知。”


    魏修洵侧过身去，自断崖处俯视整片壮丽山色。凉薄的月色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眼眸，也将他颀长的背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色彩。


    “若我入梦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定会亲手斩下西察王的头颅替殿下报仇雪恨，然后……”魏修洵笑意冰冷，眼神却格外坚毅，“寻一处地方自我了断。”


    尚容怔住，她曾想过无数次魏修洵的回答，但她唯独不曾想过这种方式。


    更令她不敢深思的是，她知晓前世宣妃在她远嫁和亲西察前便已然离世，死于勇宁侯府与晋安侯府之间的权利争斗。也就是说，魏修洵征战西察之时的确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尚容微微蹙眉，自然垂落在裙摆间的右手缓缓攥紧。


    但她知晓这是今世魏修洵给出的答案，而前世他们二人不过点头之交，他却也不必为她放弃未来的大好前途与唾手可得的权力，选择一条死路。


    “殿下可还记得殿下在钟粹宫查案那次，我送殿下回琼华宫时和殿下说的话吗？”


    尚容低头沉思，头脑中回想起那声“许久未见，殿下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见尚容默声不语，魏修洵缓缓开口：“殿下可知我为何最初便信任殿下，选殿下做我的盟友？”


    尚容抬眸，见他勾唇一笑，眼眸含光。


    “有些事对殿下而言或如轻风，于我却似惊鸿。”


    尚容静静地望着他，见他垂眸握着手里的孔明灯，声音淡淡。


    “殿下可还记得四岁那年你曾在一次宫宴上替一个小少年出头？”


    四岁那年的宫宴……尚容沉思，莫非是除夕那次？尚容犹记得前一年风调雨顺，是以那年永嘉帝在除夕那日大设宫宴，邀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带家眷入宫同乐，热闹非凡。


    魏修洵如此一提，倒让她记起一些当时宫宴之事。


    那时她性子尚且倔强，甚至有些胆大包天，又因她天资聪颖得永嘉帝喜爱，宫里人都对当时只有四岁的她格外客气。


    宫宴那日，她早早便到了似乎是为了多玩乐几番便随处闲逛，恰好遇见几个世家子弟围在一起欺负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少年，她便走了上去，最后把那些小少年都吓跑了。


    至于另外的一些细节，她的确是记不得了。


    待思绪回笼，尚容开口：“莫非你是……”


    魏修洵嘴角微噙，转身与尚容四目相对：“殿下猜得不错，我便是被当时殿下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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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


    “大哥素来对我不满，借着当日宫宴便撺掇同龄的世家子弟想要让我难堪，是殿下出现替我解了围。”


    “殿下还与我说，不要做任人欺负的人。”


    思及过往，魏修洵眉头舒展，怅然一笑。从始至终，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少女身上不曾离开，一如当时小少年望着年仅四岁的她，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希冀。


    尚容不曾想过自己曾经微不足道的举动竟会对当时尚且年少的魏修洵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


    她这时才明白魏修洵送她回琼华宫时对她说的那句话。


    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他曾经过四岁时性情倔强的自己，也听闻过后来自己软弱无能的模样，是以再次见到她时才会生出那般感慨。


    想来曾经的他看到她变成了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懦弱模样，也该是有些失望吧。


    “你当年从边关回京之后，见过我吗？”尚容缓缓抬眸。


    “远远见过殿下一眼，我当时便在想殿下不该如此。”魏修洵对上尚容的眼神，羽睫微动，眉目含情。


    尚容嘴角轻扬，似释怀了种种过往：“你放心，如今我不会了。”


    不会再任人摆布，不会再活成自己厌恶的模样，或许也不会……再心存顾虑了。


    “殿下可有什么心愿？”魏修洵斜斜立着，笑着把玩手中的孔明灯，抬眸道。


    尚容见一旁的侍卫长青递来了笔墨，提笔蘸了少量墨汁在孔明灯薄纸上写下两行字。待笔落字成，尚容本欲搁笔，却似又想到了什么，在两行字后又添了几笔。


    尚容微微侧目，见一旁魏修洵早已将笔墨搁置，俯身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尚容呼吸逐渐有些快了，脸颊也染上了几分烟霞。


    “你写了什么？”尚容定了定神，道。


    魏修洵薄唇轻勾，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殿下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


    “愿天下女子为己而活，愿天下再不见苦命之人。”尚容应道。


    魏修洵的目光落在最后的一行小字上，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挑逗：“殿下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尚容一时神色微乱，一手将孔明灯放在身后，解释道：“最后小字……是我的落款，无关紧要。”


    魏修洵走得更近了些，笑意浓重：“既然如此，那我笔下之言便是句句要紧。”


    尚容抬眸，不偏不倚地撞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心头被蛮不讲理地烫了一下，一阵泛麻。


    “愿我心上之人一生顺遂，无病无忧。”


    尚容的右手微微攥紧，就连呼吸也几乎停滞了几分。


    魏修洵目光灼灼，墨色的眼眸深处似泛起阵阵涟漪，好似永不停息的漩涡，令人不觉沉溺，乃至沉沦。


    尚容立在原地，抬眸却见魏修洵微微俯身，呼吸散落在她的脸颊上，额间顿时泛起几分炙热。


    他勾唇一笑，笑容明艳，恍若动情。


    “也愿我能护她一世周全，让她夜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