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抽茧剥丝

作品:《少爷他总想替身上位

    程又青反应极快,单膝下跪,手执军礼。


    低下头,只能看到一双冷硬的铁靴,与一双华丽的锦鞋翩跹而来。


    她心如擂鼓,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来得可真快。”白衣男子先开口道。


    他把程又青当成了叫来办事的兵士,没有起疑。


    “你,去帮大人把里边那具碍眼的尸体处理了。记住,他是被大火烧死的。”


    尸体?是顾况吗?


    程又青心头一跳,一刹那如坠冰窟,手和脚和身子,止不住颤抖。


    难道还是来晚了么?


    她堪堪稳住身体,放低声音,拱手称是。


    所幸面前的两人没有注意她的异样,交代完事情便闲庭信步走远。


    程又青连走带跑,到了临水听风门口往内一瞧,看到眼前的景象,脚磕在门槛上,差点被绊得身形一晃。


    面前的青石板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半个头几乎碎裂,一地红白之物。不远处的墙垣处,有一角月白的衣服一闪而过。程又青眯起眼睛,在就地查看顾小少爷情况和追踪神秘人之间犹豫了一秒,还是蹲下身,用指腹细细揩去少年脸上的血污。


    这一揩一看,就教她明白过来,死去的少年并不是顾况。


    *


    九年前的盛夏,程又青兑现了她与顾老将军的第一个诺言。


    她需要秘密访遍大夏国的山河,找出二十个与顾况生得像的小童。


    顾老将军与她说:你也知道小况的哥哥长什么样,照着阿净的模样找就成了。


    她很快就应下了。


    一年春秋,当她一人一刀一驴,风尘仆仆地回到将军府时,第一眼就看到在明德湖畔泼墨作画的顾况。


    六岁的小孩穿着轻薄的苏绣单衣,认真地渲染着纸上的荷塘图。


    平心而论,顾况案前的画作形神兼备,令人心羡。几枝娇嫩的荷花娉婷立于水中,下盛接天的荷叶,最妙的是荷花根部的几抹水痕,暗示着游鱼戏莲,给这一幅小画增添无限意趣。


    但是,令程又青皱眉的是身后往来服侍的婢女仆从。


    此时虽然是早上,但是盛夏的暑气已经令人难以忍受。只有顾况身边放了几尊小冰山,冰山后头,几个身着素纱的婢女打着扇子。旁边又有几个粗使婆子,预备着换水换冰,洗笔提盒。


    顾况身上干爽凉快,其余人衣服浸透了汗水,却不敢停下来稍作歇息。


    程又青最见不得娇滴滴的公子哥。


    好巧不巧,面前的顾况就是公子哥里的佼佼者。


    程又青撇嘴,转过头不去看他。


    *


    此时眼下这位少年就是程又青带回的二十小童之一。


    他乍一看与顾家人十分相像,但细看下来,眉眼却较之细长了些,嘴唇较之厚了些。


    程又青将他的尸体轻轻放入了临水听风的火海中,大火爬上他的躯体,瞬间吞没了一切。


    她转头,朝着刚刚那人逃窜的方向追过去。


    *


    顾况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一宿黑甜,令人餍足。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已经有了力气。


    起身下床,就看见桌上有一碟三个细白面包子。顾况的肚子适时发出了响亮的一声,他顾不得什么仪态,抓起一个就塞进口里。


    细白面的包子还有隐隐的余温,想来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些时候,嚼起来已经有点硬了,淡然无味。顾况禁不住想念将军府中每天热气腾腾的早饭。


    清粥小菜,鲈鱼春卷,抱蛋鲜羹。


    厨房的老高,布菜的小螺,服侍的阿喜。


    数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湮灭于一场大火。


    顾况空口大嚼,白面包子渐渐噎住了喉咙,变得难以下咽。


    别想了,都已经不在了。


    他告诉自己。


    顾况这才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异样。


    伸手一摸,才发觉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他静静的抽噎了一会,将眼泪胡乱一抹,估摸着眼眶不那么红了,便拿上碟子里剩下两个包子,推开木门。


    门口空地上的女人朝他回头看来。


    一身青衣短打,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手上握着一柄缠布大刀,正舞得游刃有余。


    正是程又青。


    顾况努力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师姐,好久不见。”


    程又青挽了个刀花,将刀收至背后。


    面前的顾小少爷眼圈红红的,塞满包子的嘴让原本俊秀的脸多了一丝滑稽。他整个人如同抽离了魂魄一般摇摇欲坠。


    像一只落魄的小狗。


    程又青心下如是想。


    她朝着顾况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既然起来了,就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早功如何。”


    *


    顾况就知道,遇到程又青准没好事。


    她是一个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老师,在顾况跟着她习武的一年内,真真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譬如马步,一定要沉肩挺胸,塌腰直背,绵息长吐,腿定如松。


    如若顾况下盘不稳,程又青一脚就能将他勾倒,摔一个大马趴,然后从头开始计时。


    再譬如虎贲拳,打起来得虎虎生风,手攫足踏,气势兼雄。


    程又青与他拆招,总是轻轻松松就化去顾况使出吃奶劲的拳头。“不够,再来一次。”顾况日日下习武场,噩梦里都是这句话。


    一整年,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冬,顾况都被迫勤勤恳恳,不敢稍有懈怠。


    连顾府里的小丫鬟都笑说:“小少爷好似变了个人呢。”


    但是一年之后,顾况的苦日子结束得猝不及防。


    当他又一日拖着不情愿的腿走到演武场中时,程又青不见了,面前换了个粗憨魁梧的大汉。


    “顾小公子,我是虎贲军第四营的牛七,顾将军说,让我负责以后教你习武。”


    程又青就此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


    逃脱程又青魔爪的顾况怎么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又经历了自己幼时习武的痛苦。


    他屈膝蹲腿,双手平举,拼命想稳住颤抖的腿脚。


    身后风声传来,程又青一个刀面拍在他的背上,顾况的身子晃了晃,几乎就快面朝地栽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稳住。


    “顾小少爷这几年可是疏于练功啊。”


    程又青语气淡然,顾况却从里面敏锐地听到了一丝嫌弃。


    不过是嫌弃他武艺不精呗。


    顾况恨得牙痒痒,只能低头沉默以示不服。


    缠了布的刀尖转到顾况的前方,挑起他的下巴。


    “双目正视前方,想象你足坠千金。”


    程又青说着,又用自己的脚去勾顾况的脚。


    这一次顾况没有被勾动,稳如磐石地站在地面上。


    顾况感觉脚下的状况稳定,赶忙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师姐,你怎么来京城了?”


    程又青隐去了自己与顾老将军的三个诺言,将顾老将军嘱咐自己在出征前暗处保护顾况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老将军料到他出征后必有宵小作乱,因此派我在暗中盯着将军府的状况。但是他没有料到,心怀不轨之徒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程又青接到嘱托,以为只是需要摆平将军府的家务事,看好顾小少爷,不让他毛毛躁躁的出意外就行了。


    谁曾想,真的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皇城根角火烧将军府。


    因此,在将军府大火初起的时候,程又青并不在现场。


    现在情况比预想的糟糕,程又青的脸上多了一两分凝重。


    顾况感受到了程又青情绪的变化。


    他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师姐,我在火场中遇到了两个人。”


    他把铁塔人阿叵苏和白衣人玉郎的事情转述给程又青,末了又加上自己的分析:“我看那阿叵苏留的胡须不是京城样式,名字又那么奇怪,怕不是异国士兵混入京城。而玉郎的背后还有一位不知身份的刘公子。我的想法是,京城有内奸,和异族人里应外合,共同烧毁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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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说到将军府,他又鼻子一酸,强忍着没在程又青目前掉下眼泪。


    程又青认可了他的判断,用刀拍拍他的屁股,示意顾况从扎马步起身。


    “屋里讲。”


    *


    顾况还以为要去程又青的屋里,结果程又青转首就往他的屋里径自走去,顾况赶紧在背后亦步亦趋地跟上。


    到屋内掩好房门,程又青从怀中拿出来一支箭镞,一枚军令。


    “先看这支箭。”


    顾况拿起黑黑的铁箭细看。箭身漆黑如墨,坚硬光滑,是难的的好箭。但是翻来覆去地看,只知道这箭矢其貌不扬,并无特异之处。


    “看出点什么了吗?”


    顾况迟疑地摇摇头。


    程又青一脸“我就知道你看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不懂”的神情,解释道:“这支箭既无纹样,又无标识,你当然看不出来。”


    她手一伸,从顾况手中轻巧地拿过铁箭:“但这柄箭本身,却暴露了它的来历。”


    程又青一手抓住箭头,一手抓住箭尾,双手下掰。这支箭略略弯曲,然后就纹丝不动。放开手后,又是一枚直直的箭,没有任何被人力弯折的痕迹。


    顾况知道程又青的手劲有多大,他心中暗暗惊叹,这箭真厉害。


    “生铁脆,熟铁韧。熟铁造的箭,折弯而不断,复而回弹。因此这造箭的铁必是熟铁,而且是经过千锤百炼方才锻造出的。”


    程又青把箭还给顾况:“你凑近了细看,箭头表面有一层幽蓝色的光泽。”


    这回顾况看清楚了,确实有蓝紫色的荧荧光芒。


    “这是时兴的一门冶铁工艺,叫作淬火。在热铁出炉时立刻浸入水中,凝固出来的铁会比一般的铁更硬,做成的箭头也更锋利。这种淬火过的铁外面会覆有一层蓝色的薄膜。”


    顾况听的是目瞪口呆。


    一枚小小的铁箭,便能被程又青分析出如此多的信息。


    他不由自主地按照程又青的思路说下去:“所以说——”


    “所以说——”程又青也此时张口。


    顾况没想打断程又青的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不恼,还闭上口等自己分析,于是大着胆子继续:“打熟铁和淬火都需要先进的工艺和大量的人力,这说明背后的人有一个巨大的钢铁制造处。”


    程又青点点头,补充说:“而且这个锻铁厂,很可能就在京郊。”


    看了看顾况不解的眼神,程又青决定多解释两句:“朝廷对钢铁制造有着严苛的管制,想要最大程度降低风险,就要尽最大可能缩短钢铁兵器供应的距离。”


    顾况点点头。他此前对钢铁、箭镞一窍不通,听了程又青的解释,才稍微心中明朗了些。


    *


    下一个是军令铜牌。


    这是程又青从将军府把守的士兵身上摸来的。


    这枚铜牌倒没有刚才那枚箭镞那样质量好,上面还有一点使用时的划痕。大夏朝以铜为钱,将军府的小丫鬟们平日里的月钱就是铜串子和铜锭。也就是说,这铜牌并不是什么需要高工艺的稀罕之物。


    从材质上,顾况看不出什么来。


    铜牌背面写着:张有才,第八队。


    顾况嘴快:“说明他们前边至少有七队士兵!”说完,看着程又青,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点肯定。


    程又青看着他求夸奖的眼睛,莫名就想起街边叫花子养的小狗,也是这么眼睛湿漉漉,黑亮亮地盯着人看。


    她不置可否,顾况有些失望。程又青手一翻,露出令牌正面的花纹,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顾况这次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请师姐赐教!”


    没曾想程又青却道:“这玄凤标识,我不认识。倘若你也没有头绪,那这枚玉牌就没有用了。”


    说着,她将玉牌随手搁置,转过头来,却看到顾况一脸沉思。


    “嘿,别偷懒,”程又青站起身,挤开发呆的顾况,打开门,“今日还有一半的早功没有做呢。”


    顾况却幽幽地憋出一句:“师姐,我想到在哪里看到过这个玄凤图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