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寒风入窗。


    揉了揉欲裂的额头，他于榻上坐起，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令他一怔。


    窗前案上，那柄玄青色面具端正地摆着——是她趁他昏睡之时，悄然摘去的。


    “我云宴舟对天起誓，一日不替白兄查到真凶，便一日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一句沉重的誓言，早已成为束缚心神的枷锁，囚禁了他几千个日日夜夜。


    连入寝之时，他亦习惯性戴着这面具。如同这面具已然融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桌上两灯尽灭。


    昨夜旖旎，恍似一场梦境。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


    可她的离开确是真的。


    锦绣城东三十里，坐落着一处山谷。


    此时谢凌霜就站在山坡之上，望着远处茫茫然的晨雾。


    昨夜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他终是在关键的最后一刻堪堪忍住，用被褥将她身躯遮蔽。


    或许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用如此不择手段的方法去得到他。


    或许那一刻，他对自己是失望至极的。


    只是她决计没有想到，面具下那张面孔，是云宴舟。


    那无数次入她梦境的男人，那史书上言辞凿凿记载着，要成为长公主面首的男人……


    “小姐，咱们当真要越过蒙祗山么？”箐儿望着不远处那座更为高耸的山脉，目中隐现忧色。


    谢凌霜终于收敛思绪。


    面前赫然是一道天然屏障——蒙祗山脉。山脊高耸，绵延不绝，群峰险峻，直插云霄。


    它作为一道天堑，几乎完美地将大梁与大楚分隔开来，亦是两国多年以来即使常有纷争，却也能够大体安稳的原因之一。


    “若有门人接应，你我自然可安稳越过此天险。”谢凌霜语气笃定。


    清晨时分，一只盘旋于天际的山隼传来了墨君离的消息，告知二人前往此村，寻一姓长孙的猎户，言此人对蒙祗山地形了如指掌，又深谙山中生存之法，是护送她们穿越密林、到达大楚的最佳人选。


    箐儿巧嘴一哂，口中便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极似鸟叫。


    然村庄内一片寂然，无人回应。


    “小姐……”箐儿眼望谢凌霜，“信中说以布谷鸟啼声为号……可这村中为何不仅无人响应，还……静得有些瘆人？”


    “别急，再稍等片刻。”


    村前田野中的草人，颜色还很新鲜。田中稻谷，已有青苗初发。可见这村庄并无荒废，惯常有人生活。墨君离的消息应当无误。


    只是目光飘向村庄屋顶，已是午时，却并未见一丝炊烟升起。


    这的确不太正常。


    突然四处响起粗汉们的呼喊声，夹杂着凌乱又迅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好，事情有变！”谢凌霜当机立断，“快跑，往山上去！”


    “来不及了，”箐儿却一把拉住了她，斩钉截铁道：“小姐，我送你上去！”


    顺着箐儿所指，面前一棵粗壮的大树枝繁叶茂，很是利于攀爬，每个枝丫都长得恰到好处，恰好能容下一人藏身。


    “快上树！他们早就埋伏在此，我去引开他们，再来与你汇合！”


    情急之下已顾不得多想，谢凌霜一脚踏上箐儿以手搭建的人梯，堪堪借力攀爬上那树枝：“你要当心——”


    还未及交代完，箐儿便已飞奔离去。


    “人哪去了？声音明明是这边传来的。”一个扛着大刀的男子走到树下，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谢凌霜心中生疑，这些人打扮虽是流寇模样，可手中的刀具却皆是崭新锃亮，断不是那些四处风餐露宿的流寇能用得上的。


    一个眯缝眼汉子接茬道：“跑得比兔子还快，看来还有点子本事！待把两人捉了来，先让哥几个好生享用，再做个了结也不迟——”


    “管好你那腌臜心思，莫忘了正事！”另一个络腮胡拧眉道，“沈大人发话，此二人不能活着回去，否则我们全都要遭殃！”


    听到此处心中一惊，他们口中所说的“沈大人”，自然便是那梁宫中沈娘娘的父亲，兵部尚书沈时了。


    他定是提前已得消息，派人扮作山匪流寇，特来此处伏击截杀。


    如此一来，师父与墨君离亦恐有危险……与林川大婚之前，谢凌霜与他们匆匆见过一面，感情并不深厚。但此情此景之下，大家都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由得也替他们担心起来。


    “她在这！”远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树下众人闻声，纷纷奔赴。


    箐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安全地回来。


    见人已去远，方才敢从树上摸索着下来，连滚带爬向山下逃去。耳边传来阵阵风声，她脑中飞速运转，思考要如何才能使二人安然脱险。


    村庄静得出奇，唯有早春寒风穿梭在空荡的巷弄中，发出阵阵呜咽。


    小心翼翼地躲入村庄，瞥见一户门前悬挂的兽皮与猎头，心中一动，这或许便是墨君离所说，接应她们的猎户之家。


    然而，当她试着轻推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她猝然一震。


    屋内狼藉一片，一个农家打扮的年轻妇女仰倒在灶旁，早已气绝多时。怀中尚有一名幼子被她紧紧抱着，显然是这位母亲想在最后一刻给予孩子最后的保护。


    可凶手一刀竟直直洞穿了母子二人。孩子胸口的大洞，狰狞恐怖，令人心碎！


    那猎户斜躺在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刀，周身鲜血淋漓，满是刀痕，显然是在激烈的搏斗中被杀害。


    蹲下身去，她轻轻抚摸那孩子冰冷的小脸。


    必须咬紧牙关，才能稍微止住那浑身的颤抖。原本淡漠的眸中，此刻已染上冰寒的冷意。


    心中似有千万团怒火在燃烧，在嘶吼——


    他们竟不惜以全村无辜的性命作为陪葬，只为遮掩行迹、欲盖弥彰！


    缓缓起身，凛冽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在了灶台上的一只口哨上。


    将口哨拿到嘴边，她缓缓吹响。


    凄厉的哨声回荡在山谷，似是催命，似是招魂，似是控诉世道不公。


    远处传来他们的急促脚步声，听到哨声的这些恶棍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野兽，正迅速向村中聚拢！


    “抓活的！爷今日也要尝尝宫里娘娘的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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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恶又兴奋的声音粗粝地响起。


    “要是还想乱跑，就一刀捅了她！”


    未几，几人狂奔而至。


    转眼间翻遍整个村落，却始终未能找到谢凌霜踪影。


    “这娘们胆子不小，竟敢吹哨挑衅。”


    为首的汉子冷笑一声，“周围都是咱们的人，捉住她只是早晚罢了。”


    络腮胡道：“还是老大英明，先捉住这会武功的，还怕另一个能跑了不成？”


    那头领见夜幕将至，这山间气温也已经慢慢降了下来，便道：“我看她现下定是又冷又饿，精疲力尽，今夜咱们便先吃好喝好，明日再去寻她罢！”


    “说不定她此刻正吓得躲在哪里哭呢！哈哈哈哈！”


    众人一齐肆意大笑，其中一人将五花大绑的箐儿摔在地上，而后不顾她拼命反抗，用粗麻绳将她倒立吊起于旁边一棵矮树上。


    他们搜刮了一圈村子，随后围在村庄中央，点起篝火，烧水、喝酒、烤肉，气氛中弥漫着提前庆功的喜悦与放肆。


    酒足饭饱之后，头领来到箐儿身旁。


    她身上的衣衫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鞭痕遍布全身。


    “说吧！你们约定在哪里汇合！”皮鞭带着破空声抽在箐儿身上，划出一道惊心的血痕。


    身侧一个粗壮的汉子恶狠狠地摆弄着手中的皮鞭，箐儿却紧咬牙关，始终未发一声。


    见箐儿不从，那眯缝眼狞笑着靠近，手指恶心地在她脸上游走，语气阴狠：“不说也无妨，待爷现在好好‘招待’你一番，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把她放了。”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知何时，谢凌霜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于众人跟前。她虽手无寸铁、身形细弱，眼中却未有半分恐惧。


    几个彪形大汉哈哈大笑，笑声震天。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那为首的汉子抽出刀来，步步逼近。


    余下人等皆从四面将她围住，缓缓靠近。


    她就这么却静静站在原地，腰背倔强地挺直，毫不退却。


    篝火映入她的眸中，这决绝的烈焰，好似燃烧着无尽的坚定和决心。


    忽然之间，那大汉一个接一个地脱力倒下。


    “不好，中计了！”持刀的汉子以刀撑地，咬牙切齿，“你……你这个诡计多端的贱女人！”


    “你以一计诱我，我以一计还你，”她眼下寒芒四起，“兵不厌诈，你输在轻敌。”


    他张了张嘴，最后一句话说不出口，失去了意识。


    谢凌霜快步上前，将浑身是伤的箐儿从树上解下。


    见箐儿虚弱地依偎在她怀中，谢凌霜心疼得眼眶发红：“不怕，已经过去了。”


    她离开时，连接头的地点都不曾告知。


    或许在她下定决心引开这些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箐儿勉强笑了一下，声音虚弱：“小姐……这些人，如何处置？”


    谢凌霜目光扫过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几人，冷道：“既然人命在他们这如此不值钱，那就让他们用的命，来给这些村民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