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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过浓[刑侦]

    第141章  刀子落下


    “她们没有力量与他们抗衡。”展骆看着沈一逸, 拍拍胸脯,“是我站出来替她们结束这一切。”


    他越来越兴奋。


    表情满意地叫嚣着,声音骤然拔高, “她们需要有人拯救, 有人保护。你说正义要在秩序□□现, 但我说程序本身就是枷锁!她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空洞的口号, 而是一个敢于用撕破这层面具的卫士!”


    沈一逸她不敢保证展骆再如此激动下去, 特警会不会一枪打爆他的头。


    她双手叉腰, 摸向后腰藏起来的工具刀,保证待会动手时动作不会延迟。


    叮叮叮叮。


    是展骆裤兜里的闹钟响了。


    震动闹铃让沈一逸瞬间警惕, 她垂眸看了眼腕表,是直播投票的倒计时结束了。只是此刻刘佳人已经救活了, 直播间已经被平台关停, 游戏机制失去了砝码无法再继续下去。如今闹钟响起来,仿佛为了提醒他一切该结束了。


    “投票结束了。”


    啪——


    头顶房梁上悬挂的灯猛然亮起,屋内十分刺眼。


    “今晚投票的每个人都会收到我的祝福。”


    果真如陆诗邈猜测那般,这里变成了最后谢幕的舞台。沈一逸被灯光晃了眼,双眼微眯着, 分不清镜头藏在哪里。


    但沈一逸能确定的是,光束正落在自己身上。


    “正义从不属于中立者、沉默者。”他不知是在指责谁, 似乎是对着镜头,“网络喜欢这样的闹剧, 每个人都是审判者,你们每次旁观的选票都是帮凶,他们自以为在决定她的生死, 却没意识到每次不论投票与否,刀子始终都在刽子手里。”


    只有夺下那把刀才行。


    他看起来像着魔了, “只有杀了刽子手才行。”


    一只手举起枪,嘴里重复着:“正义从不属于中立者。”


    他的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只要轻轻扣动,他的轮廓就会在世界上原地消失。没有罪与罚,没有胜与败,只有受害者家属未能结案的死亡。沈一逸不想让他如此轻易的得逞,在自杀的高光中结束这篇故事,罪犯怎么能是主人公呢?


    沈一逸不想让他得逞。


    “读书会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给女孩更多的阅读的机会,而不是把女孩当成项目经营,构建性别剧本。”


    “恰恰是你这种自称卫士的人,在贬低她们的能力。”


    手在刀柄上横卧,沈一逸挑衅道:“因为不能像父亲一样热爱运动,被同为男性的同事歧视,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没有得到结构带来的红利,因此你才如此愤怒不公。你杀的那些人不是她们的敌人,而是你没能成为的自己。你没有父亲的力量,没有商毅的地位权利,没有齐英俊的外貌魅力,更没有欣伍正的话语权。”


    他只是穿上了一件防御性很强的盔甲,说的是女人痛苦的语言,却用施暴者的逻辑,给暴力和强权找了完美的抒发口,复制控制模式。


    这件盔甲名为:我为了她们。


    “错了!!他们才该死。”展骆眉头紧皱,枪口有些歪斜,他意识被这段话给拉开,开始激动的反驳道:“我是她们的盟友。”


    盟友?


    沈一逸笑着吐槽,“只能由你决定谁说话,谁沉默,谁中立,谁该死,这叫上帝,这不叫盟友。”


    见他思绪被拉扯,沈一逸往前走了半步。


    她慢慢把刀从腰间拔出来,将刀柄藏于袖子里,自然的垂下双手。


    甚至她为了转移注意力,伸出手指冲向他的鼻尖,让他不得不盯紧自己的表情,“她们在漫长世纪里一遍遍地忍受、遗忘、重演,你才活了这短短数年,就忍不住愤懑了?你如何体会?不是生理性为女性的人,不会懂从青春期就被性别化凝视的痛苦。你难道没有幻想过女同学,女老师?”


    展骆不喜欢沈一逸夺走主导权。


    他尽力在维持优雅,但表情已经出现了扭曲,“我从始至终都很尊重她们。”


    “尊重?”


    沈一逸又往前站了一步,刀慢慢从袖口滑落,她捏紧以防待会脱手,“在她们家门口安监控是你所谓的尊重?利用她人的痛苦满足自己叫尊重?剖开别人的伤疤叫尊重?你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杀人犯,和关在监狱里的败类没有任何区别,不要抬高自己的身价。”


    人一旦被情绪主导,很容易失控,两人都深知这点。


    可沈一逸却没停下,她身体前倾,用说悄悄话的姿态,轻声宣告:


    “你以为是拯救了、保护了她们,做了所谓正义之事,但殊不知你只是一条疯狗,是她们的一枚棋子。”


    展骆神情迟疑,痴痴地凝滞在原地。


    “什么?”


    沈一逸才不会给他答案,她要他在服刑前日日煎熬。


    只见展骆话音未落。


    哐——


    哒哒——


    不过两秒而已,头顶的灯泡呲了火花,随后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在院墙上跳跃的特警引起了隔壁土狗吠叫,平静的夜开始燥乱。


    到底是什么棋子?


    为什么眼前是黑的?


    展骆被疑惑占据了思绪,没办法果断对自己开枪,就在下一秒,沈一逸猛地击打了他的手腕关节,疼痛令他猝不及防,老鸟枪脱手掉落在地上。


    进门之前,沈一逸只带了这把刀,她和特警队长说过,看到自己掏刀就要随时准备关灯。


    她没有持枪证,她只有这把能解剖人体的刀。


    它可以是罪犯划开身体的凶器,也可以成为医生救人的工具,当然是她想找到命案证据的饭碗。


    此时的她,不是警察,不是受害者,不是旁观者。


    她就是那支最锋利、最冷静的解剖刀。


    沈一逸不搞武警那些浮夸的动作,在黑幕中控制人影根本不用大展拳脚,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梦境里,记忆里对着影子扎下去的动作十分流畅,像早已预习了无数次,仅凭身高和体重,精准找了展骆的侧腰。


    那是人躺在解剖台上最先被关注的位置。


    肋骨下缘到髂骨上角之间,很容易让人疼痛、失控,却不致死。


    「那个罪犯真的站在你面前,你会动手吗?」


    当然会。


    沈一逸握住刀,游刃有余地划过他的衣服,只听展骆闷哼一声,身体微颤了,他的意识在狂热中冷却了一秒。


    是恐惧的一秒。


    “举起手来,举起手来。”


    窗户被砸,门锁也被击破,整个村落都在震破中失控起来,展骆已经捕捉不到沈一逸的攻击。


    越是恐惧动作幅度越大


    他想弯腰捡枪,却被沈一逸提前识破,她用脚住枪身,膝盖重撞了他的胃口,这回让他半天借不上力,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延滞。


    胸口闷痛,展骆反应变得迟钝起来。


    舞台没了光,故事缺了口,主人公在一阵嘈乱中没了弧光,只一心求死。展骆半个身子歪斜,两手捏着沈一逸的手腕,借着月光,他双眼紧紧盯着那把刀。


    “只有我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动作迅速,用自己尽全部的力气,他双手捏合着沈一逸的手狠狠扎向自己的喉咙。


    法医离罪犯太近,武警在黑暗中不敢直接开枪,就算沈一逸已经抬脚揣在膝盖上,迫使他身体歪斜,也没办法阻止他的力量。


    所有人都在等这刀戳下去。


    ….


    啪——


    刀落了。


    他的喉咙暴露在刀尖前,血脉在脖颈处跳得疯狂,动作在喉前急刹车,短短三秒的犹豫给了沈一逸反应的时间,她双手高举向后大撤步,借力打力直接摔掉了手里的刀,展骆看着被踩在脚下的枪,和甩远的刀,闭上了眼睛。


    几乎一瞬,周围警察立刻扑上前去,三名特警将人按下在地上,揪着头发,反抓着手,就连小腿也死死按压住。


    “不许动。”


    “警告你不许动。”


    就在这时,房间内也恢复了灯光,在犯罪被逮捕后,呼啦涌入一堆警察。


    “好好好!!!”


    “小沈好样的!!”


    耳麦里都是指挥室里激动的叫喊声,罪犯没死,成功捉拿,这闹了俩月的大新闻终于能画上句点,谁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沈一逸站在原地甩着手腕,刚刚展骆用力太足,差点要给她搞出关节脱位,“他侧腰上有伤口,你们这样按压,他会受伤。”


    嘱咐完,她被几名警察带着往院子外走。


    院子外冷风吹过,她抬头看了眼月光,刚刚多亏了这点光线,不然她还真不一定能搞得赢展骆。


    “我们今晚把他转交到特殊拘留所,后面….”


    沈一逸累了,她摆手,“后面转交不归我管。”


    当地负责案件的警察点点头,让她先去警车里休息等待。


    院内在处理展骆一阵混乱,沈一逸揉着手腕关节往院子外走。


    耳麦里响起了朴峥的声音,“你刚刚真动手了?”


    执法仪不带完整意义上的夜视功能,因此刚刚关灯后,指挥室几乎是一片视盲,谁都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


    “不然呢,等他反杀啊?”


    朴峥好奇,“你这武力值可以啊,跟谁学的?难不成跟小陆啊?”


    沈一逸笑了笑,刚想回答,抬头看见秦落从车里走下来。


    两人隔着十几米远远对望。


    随后秦落朝着她缓缓走来。


    她从没有想早点下班的念头,想回家吃饭,睡觉,想告诉她自己克服了心魔,想说她已经不会再对未来摇摆不定,想说如果可以能不能不租房,捡便宜住进她江景房。


    沈一逸笑着,伸出手展示自己的完整性,“我没事。”


    只见秦落黑着脸,没有先拥抱她,而是劈头盖脸的一句:


    “沈一逸,你真是xxxx。”


    第142章  落网


    耳麦没摘, 声音顺着耳机传到了中控室。


    这什么动静?


    朴峥被劈头盖脸的骂声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可执法仪早已经被沈一逸关掉, 屏幕是一片漆黑。


    “怎么了?”朴峥紧张不已, 以为是失踪的彦莉出现了, “现场又混乱了吗?”


    “不是, 是我自己的私事。”沈一逸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按在耳机开关键上, “我这边先闭了。”


    秦落还没骂够,伸手揪住沈一逸的衣领, 眼睛在身上检查。


    “很喜欢逞能?”


    “你是不是有病?”


    “叫你为什么不回头?”


    是不是永远都这样?


    展骆落网,刘佳没事, 沈一逸也没事, 故事终于有惊无险的结束,可她悬着的心却无人收尾,仍旧飞在天上无法降落。


    “你死了怎么办?”


    “考虑过我吗?”


    “一句话也不说?”


    黑夜中亮起的双眼被潮意覆盖,她反复质问着。


    “当时情况紧急,而且这么多警察在能有什么事?”沈一逸安抚着, “着不是为了救刘佳嘛。”


    救刘佳。


    听到名字后秦落立马熄了火。


    如果没有沈一逸,刘佳确实会有生命危险, 秦落知道刘佳这条命是沈一逸捡回来的,她无话可怪。


    公路旁的路灯重新亮起来, 山谷恢复了光照,砰砰乱撞的心跳趋于平静,人完好无损地归来, 秦落伸出双臂将人拉进怀中,在夜幕的阴影之中和她相拥。


    “下次不要这样, 头也不回走掉让我很害怕。”


    但沈主任有些尴尬,前后好多人正盯着她们,“人好多,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吧。”


    秦落搂抱着不松手,闷声道:“我今晚想赶回上海去看她。”


    沈一逸听出她声音里的疲惫,如同浸透水的海绵,皱皱沉沉,“但我不能陪你回去,一会我还得去工作组。”


    彦莉还没有找到,直播的闹剧也没有平息,展骆引起的闹剧在警方这里并没有结束,沈一逸还不能放松警惕。


    两人在角落抱了好一会,直到军装队伍层叠着人群,将罪犯展骆带出院外。


    手铐在背后铿锵作响,腹部上向外渗透着血迹,满脸狼狈,眼睛却始终在寻找某个方向。


    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秦落抱着人。


    他背后的嘈杂和那片沉默形成了交界,警察推着他往前走,他却驻足,僵硬着身体看向远处的那个女人。


    那个书写了自己愤怒的人,创作乌托邦的人现在如此平静。


    他突然明白,她并不属于火堆。


    是他选择错了对象。


    他恨。


    不是恨她怯战,而是恨他看走了眼。


    “我要见她。”


    展骆在黑夜中大喊,声音穿透了山间,村落又开始鸡犬不宁。


    他发了疯,不论警察如何催促他前行,拉拽他的衣服,甚至揪他的头发,他依然在大声呼喊,“我要见秦落,我要见秦落。”


    秦落听见他的呼喊,想抬头,却被沈一逸紧紧反抱住。


    沈一逸用手轻拍着秦落的背,“王溪开车我还是不放心,我让赶来的同事和你们一起回去。”


    可她的声音根本就盖不住展骆的嘶喊,秦落已经与他在光影中相视,像是隔着迷雾,在观看一个诡异的结尾。


    就是这双眼睛盯着她。


    秦落找到了这双绞尽力气想寻到的眼睛。


    展骆被几个壮汉警察强行塞进了车里,可他仍旧在车里高声大喊“我要见你。”


    好啊,见啊。


    秦落内心想着松开了双臂,她想挣脱沈一逸的怀抱去见见杀人犯,但沈一逸却不给她机会,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腰。


    “不用理会,没必要。”


    沈一逸能感受到秦落的极端情绪还没有退散,她的手腕在发抖,或是恐惧,或是愤怒,可不论哪种最后伤害都只是自己。


    她不希望展骆伤到秦落。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沈一逸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去看刘佳吗?什么都没有刘佳重要。”


    “对。”秦落克制住冲动,“刘佳最重要。”


    来不及温情几句,沈一逸就被工作组的人叫走了,秦落也急忙坐上了返程的车,准备连夜赶回去看刘佳。


    等秦落差不多上了高速,沈一逸这才想起给陆诗邈回电询问。


    陆诗邈也在派出所呢做笔录,“反正她当时的状况不太好,感觉没有意识不能确定她昏迷了多久。”


    听到这沈一逸有些慌了,“什么意思?”


    陆诗邈把刚刚做笔录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内容上添加了阿冕从平台云端窃取到的视频内容,“那个监控我找人去查了后台,从监控画面来看,人进来的时候就是昏迷的。”


    沈一逸懵圈,“什么监控?”


    陆诗邈解释道:“我不是说让薛桐找人查吗?她今天看到新闻主动要帮忙,我们找了个行家用监控上的密钥解锁了同用户的监控,那人安装了十几个呢。”


    十几个….


    这是个新证据。


    “其中两枚监控有命名。”陆诗邈捂着电话,悄悄道:“一个就是读书会的地下室。”


    原来是这样。


    沈一逸没想到陆诗邈能这么给力,拿到监控画面,快速寻到刘佳的下落。


    她原本以为刘佳会被展骆带在身边,可能在山里的某个角落,但从她识破直播里画面是彦莉替代后,她就认为刘佳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读书会。


    展骆最后寄出的包裹是在读书会,那刘佳被留在读书会的可能性最高,沈一逸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成想歪打正着。


    只是,刘佳被安置在地下室是沈一逸没猜到的。


    她原以为展骆会将刘佳锁在二楼,用秦落当初谢幕的舞台拿来当审判室,不成想他竟只把刘佳关在地下室。


    “他改装了地下室的通风系统,总之我们进去的时候味道不对,氧气浓度也不对。”陆诗邈给沈一逸讲述当时的场景,“我记得监控下面的也有个倒计时,大概率他是缓缓致死的,我们去的时候,浓度快到临界点了,所以很难说人质的状况是好是坏。”


    “你的意思是….”沈一逸面露难色,“醒了也是植物人?”


    陆诗邈不敢妄言,“我猜的。”


    沈一逸藏在口袋里的手捏紧成拳,她恨自己心慈手软,刚刚没真的给展骆一刀,她压着心绪挂了电话,转头跑去羁押室找李鹏,她想和展骆见一面。


    正巧李鹏也在找沈一逸。


    晚上十二点,李鹏捧着盒饭站在走廊,“案子要在我们这里审,我就给你见。”


    现在犯人归属问题领导还没发话,谁都不敢轻举乱动,万一被程序碰瓷,犯人不肯开口说实话或是临时改供,他们谁都担不起责任,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嫌疑同伙没找到。


    工作组内管辖大于职位,哪怕是沈一逸费尽周折抓到的人,李鹏仍旧守着门不让进。两人相互僵持不下,沈一逸也不为难对方,转头给朴峥打了电话。


    朴峥带着案子正在路上赶,睡眼惺忪地劝她先不碰人,两人说了半天意见不合,最终见人的事不了了之。


    沈一逸摸黑走回招待所,秦落不在,刘佳情况未定,不干净的床铺她也睡不着,于是她默默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和展骆的对话。


    除了在庭上作专家证人,她很少直接与罪犯对话。


    镂空的记忆如同收不到信号的雪花屏幕,手轻轻拍打,某个电子零件复位,突然冒出几秒闪影子,随后转瞬即逝。


    “讨厌红色。”


    沈一逸望着角落的台灯,嘴里反复念叨着,“讨厌红色。”


    「你不敢看那些影片」


    展骆嘴脸在脑海里不断浮现,沈一逸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


    还没等搜母亲的名字,她就在热搜榜上看到了关于陈年旧案的新闻,原来是展骆发的那两条动态引起了热议,网友把母亲的案子和展骆的事做了对比。


    人类抵抗不住猎奇心理,这种离奇又悬疑的八卦内容最惹人关注。


    她点开相关标题内容,讨论什么的都有。有人分析罪犯心理,有人分析时代背景,有人编造故事。


    不知是警队里的谁走漏风声,让网友扒出今晚对峙犯罪分子的警察就是当年的幸存者儿童,摇身一变,她又成了翻过坎坷,用职业治愈人生的励志主角。


    新闻像滚水,沸腾地外溢出屏幕,一双双麻木的眼睛在角落盯着她,诡异的想象、莫名地投射,信息如同动物之间气味的交换,快速辨别同好,又迅速对其产生憎恶。三十分钟吸饱了水,随后二十分钟又干瘪下去,和弹珠游戏机里的玻璃球一样,不停地回卷。刚刚投票审判完刘佳的人,转头间遗忘了恐惧,又开始探索下一个玻璃人。


    说不上多可笑,沈一逸忽然间懂了秦落当初所说的疲惫。


    她退掉了相关话题,转头搜索起了母亲的名字,没想到今晚这么多人同时检索过她,刚打出徐梦二字,词条就已经显现了。


    「徐梦惨案」


    「徐梦女儿」


    「徐梦巴黎剧场」


    前两个对于沈一逸来说毫无吸引力,她手在第三个词条上轻按,等待揭开那条尘封、不敢碰触地梦境。


    第143章  《红绸·LaSoieRouge》


    《红绸· La Soie Rouge》


    纪录片年代过于久远, 模糊的像素逐渐显出图像,画面仿佛隔着一层旧时代的尘埃。


    那时中国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第一批对外文化交流项目落地, 徐梦跟随国家艺术团访问巴黎, 开始在国际舞台上展露锋芒。


    镜头里是剧场的后台, 徐梦被外国舞者围住, 大家都在旁欣赏她的演出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身板挺拔, 满脸骄傲向外国人展示她的衣服。


    红色的中式立领对襟设计,银丝缠领, 左肩至右腰一条薄如蝉翼的红纱披帛,点缀金线刺绣的凤凰图样如水波纹曲线。


    徐梦轻转一圈, 薄纱便在旋转中自然张开, 如同羽翼。腰细如鱼身,裙摆层层叠叠,颜色不一,却都是水墨红,能随光线变化层次分明。


    尽管复古的摄影画面有些失真, 但隔着镜头仍能感受得到它的美,能看出艺术团的为了外事活动的用心良苦。


    视频还在播放。


    巴黎老剧场舞台上, 灰蓝色灯光打在地面上,法式镜框与中式折扇交错悬挂, 开场是母亲的独舞,红裙如火焰在流动,绚烂却易逝。


    昏旧的殿堂在灼灼燃烧, 沈一逸眼睛只敢盯着红裙看。


    她怕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怕看她自由跳跃时的神情, 被舞台和自由养出来双眸如此明亮,目不转睛。


    【她好特别】


    【好美啊】


    【国家队能不美吗?遇上惨案真是可惜了】


    弹幕遮盖了住她的双眸,文字都是一片叹息。灾难把母亲的梦想劫掠一空,包括她的人生。


    沈一逸按下了暂停,她的身姿停滞在半空中。


    似乎也没有多痛苦。


    没有想象中那么应激。


    她看着对面,若影若现的影子半弯着身子,它似乎卡住了动作,外轮廓正在慢慢淡化。


    到底是谁?


    展骆没讲完的猜想,缠绕了她二十多年的问题在今晚刹住了车。她没有急于追问,没有紧张,甚至看到案件再次上了新闻感到惊讶。


    沈一逸脑袋里回响着展骆在院外激烈的呐喊。他叫着秦落的名字,像是恨透却没办法割舍掉的信仰。抱着秦落劝她不要回头的时刻,她是分神的,她当时在想:秦落为何如此倒霉,一颗纯真的心,炙热的理想凭什么能被疯子粘上。


    而现在,她也这样劝自己。


    人的命运和赌博一样,倒霉的人几秒内就会暴毙,而有些不想活的却次次死不掉,母亲的死亡只是偶然发生的意外,而被凶手留下的自己,或许是游戏机制卡了bug,她不得不、也必须得享受这种命运留下的异彩。


    这样看来,展骆他不想死,想死的人是嚎叫不出来的,只有死亡留在身体里而意识想活的人才会被撕裂。


    而她现在正在把撕裂的部分缝合。


    今晚用脑过度,沈一逸有些累了。


    关掉手机。


    沈一逸在床边找了个赶紧角落窝成一团,慢慢闭上眼睛。


    梦里,那条裙子舞动起来,和往常见到的不太一样,虽然印象里样式相差无几,但母亲重回舞台时的红裙没有裙摆…-


    高速上,王溪在回程路上狂飙,坐在副驾的老板捧着手机面如死灰。


    王溪偷偷瞟了眼,秦落在看网上关于沈主任的帖子。


    帖子她空闲时看完了,内容很炸裂,这种惨案被当成话题在网上传播实在伤人,她原以为老板会看到帖子会生气,没成想老板坐在副驾连个表情都没有。


    秦落没缓过神来的表情,让王溪摸不着头脑,怎么感觉老板知道的比她还晚。


    “沈主任还好吧。”


    后排两人已经睡着,那头刘总生死未卜王溪也不敢放音乐,但她实在困得不行,找了个话题,“在工作组的时候我见她脸色特别不好。”


    秦落一言不发,呆呆地望向窗外。


    夜色很暗,过往浑浊,秦落记起好多瞬间。


    尤其她最为不解的那个场景,沈一逸和姜妍并排笑着埋头干饭,她对于母亲的话题永远都沉默寡言,却能对唠叨没完的姜妍格外有耐心,甚至临走前表达了对姜妍下厨的感谢。


    秦落原本将这段情节的发生理解为沈一逸很爱装,装好学生,装有礼貌,装聪明乖巧,如今秦落为当初的揣测而痛心疾首。沈一逸藏在青春期里怪脾气下的冷漠,让人觉得怪异的洁癖,为了目标而抛下生活的选择,都像尖针扎进秦落的心口。


    她很孤独吧。


    哪怕是小说,秦落都认为这种情节过于残忍,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难以想象那个惨案的画面。稚嫩的孩童躲在角落,被暴徒涂了满脸的鲜血,倒在脚边是她的母亲,真实到让人觉得虚假。


    后悔多过于心疼,秦落坐在副驾上好煎熬。


    路程快结束了,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到医院,可秦总全程不讲话,翻来覆去的叹息,“秦总,我们马上就到了。”


    秦落这才睁眼,晨曦微亮,过几天要降温,上海又飘了小雨。


    身为南方人的刘佳最讨厌毛毛雨,她总说这种鬼天气的威力如同旧情人,虽闹的动静不大,但缠身耗神。自从她在北京念书工作,就对南方梅雨季产生了厌恶之情,工作室刚在南京成立时,刘佳就颁布过雨令:只要有雨,员工就可以居家办公。那时罗格斯只有十几个人,还没有行政岗位管这管那,大家都乐忠于盼雨,手机屏保一律换成电公雷母。那些年秦落和刘佳住在一起,下雨天两人会躲在房间里聊天,刘佳说八卦,秦落聊天地,尽管各说各的,但她们仍会挤在一张沙发上。


    秦落的脑袋一左一右被人物占满,哪个在她这里都高高悬挂,哪个她都帮不上忙,人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总想着投降。


    她到医院时,刘佳的母亲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秦落不敢上前,原地罚站。


    还好阿姨先看见了秦落。


    眼泪比声音先落地,刘佳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秦落寸步难行,身体被困在了这幅画面里,走廊上的护士窜来窜去,她们和icu病房隔了好几层防护门,她在阿姨身边坐下,就在身体与长椅接触的一瞬,脑袋前所未有的抽离,情绪正批量从血液里流失,力气消耗殆尽,秦落认为自己还没有崩溃到极限,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


    泪流到嘴里,她才问出口,“人如何了?”


    “缺氧昏迷。”王阿姨的嗓音已经哑了,她紧紧握着秦落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医生说可能会有迟性神经损伤,还得观察几天。”


    缺氧。


    秦落并不清楚刘佳到底经历了什么,沈一逸没说,警队也保密处理,但光听到缺氧二字,她也跟着喘不上气。


    “我想进去看她。”


    秦落请求着,只有见她一面才能安心。


    受害人危险期还没渡过,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三个警察,秦落请求进去却被阻挠,王阿姨声称秦落是家属再三协商才勉强同意,给秦落换了一身无菌服,抽调了警察陪同前往。


    充满消毒水味的大通间,电子仪器密集地发出警报音,人类一旦躺入这种病房就变得与植物相同,是静待重新生长的幼苗。


    刘佳躺在角落,被剃光了头发,秦落有些认不出。


    她惊恐地不敢上前,和站在走廊的动作一样,远远地看,看她脑门贴着一排电极,脸色和病号服一样白。


    刘佳总说美女应该时刻关注、养护自己的头发,每次去日韩出差总会买很多洗护套装送给同事,不知道她醒来看到头发被剃掉会不会气死。秦落这样想着,眼泪又不自觉地往下流。


    秦落最终还是站在病床前,旁边高个子警察寸步不离,听着她讲一些投降,认错,并忏悔的话。


    “它能走到今天是我太执着了。”


    “是我太执着了。”


    “执着给你施压,逼着你不得不去做决策。”


    执着是另一维度的优柔寡断。


    正是因为人无法作出第二套更好的选择,才会执拗以达成某个目标来获取幸福,比如沈一逸和读书会。


    秦落痛恨自己狠不下心去做取舍,任性地什么都想要,却没办法亲自维护。她深知这些年自己的烂摊子数不胜数,都是靠刘佳坚持才走到现在。反观那天自己冲进办公室,用手指向刘佳的脸,厉色地质问,冷漠地推责,自己残忍地将伙伴与理想切割,却从没想过她的身后会不会空无一人。


    “是我的错。”秦落轻声道歉。


    如果在不满意赞助商时她就叫停项目,如果能早点发现商毅对公益的企图心,说不定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恨自己的坚持被人曲解,被人拿来当跳板,当价值抒发地,但她更恨这些痴迷的教徒,恨自以为是的审判。


    秦落害怕刘佳醒来记恨自己。


    “我很不适合做老板,也不怎么会当朋友,总是把难题丢给你处理。”


    “你要赶紧好起来,我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处理公司事务。”


    秦落想要拉住刘佳的手,但她手臂上是针管,秦落不敢碰,只是轻轻搭碰在肩头,凑上前去,“我想过了,等你出院,我会和其他股东商议,我把自己的份额转给你,我相信罗格斯肯定会有更高的成就,走得更远。”


    刘佳躺在那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跳。


    第144章  幸存者偏差


    年假转眼间在加班中休完了。


    沈一逸走出高铁站, 一转身看到秦落。


    灰色开衫加牛仔裤,在人群中过于高挑,沈一逸站在原地等她走来。


    秦落今天独自来接人, 她没带助理, 也没有司机, 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胳膊上搭了件外套, 朝着人笑着走去。


    “降温了。”


    秦落见面第一句就是提醒, 她把外套搭沈一逸肩上,“穿好再出去。”


    上海降温速度太快, 下高铁时冷风确实透心凉,沈一逸将衣服裹好, “刘佳今天怎么样?”


    这两天在山里办案, 秦落给她讲了刘佳的情况,昨天听说人已经醒了,医生说病人渡过危险期,不用经历开颅减压之类高危手术,但病人意识时断时续, 并有严重的肺损伤,记忆力可能会受到影响。


    秦落目光沉了下去, 一下卡壳了。


    过了半天她才道:“语言能力有问题,没办法说话, 想不起事情,认不对人。”


    沈一逸倒很坦然,“语言损伤, 记忆力损伤可以靠后期干预,她能醒过来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秦落沉默下去。


    这几天她各方打来电话问候罗格斯与刘佳的情况, 她已经听过无数同样的安慰。


    沈一逸见她不说话,自己安排道:“我们现在去看看她吧。”


    两人上了车,秦落对沈家旧案只字未提,而是问了展骆。


    “他认罪了?”


    沈一逸笑笑,“绝食呢。”


    自从朴峥到了县城工作组,和当地警方交涉了两天,谁都想抓住先机审问罪犯,但奈何展骆根本就不张嘴,甚至他连水都不喝,唯一和警方谈的条件就是要见秦落。朴峥自然不会随便答应,和他周旋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僵持不下。朴峥无奈和当地检察院移交移送罪犯的程序,说不定明后天就能顺利返沪,到时候秦落说不定真的得去协同审问。


    沈一逸不想给秦落压力,假装无事发生,“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你不用仔细去想。”


    刘佳出了icu就被秦落转到了国际部,单独的康复部,十几个医护全天候陪伴。豪华的住院部给沈一逸看懵了,没有吵架的家属,没有催促的护士,整个走廊安静至极,和她切阑尾时住的病房做对比,简直天差地别。


    推开门,是个大套房,王阿姨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她见到秦落带着人来,立刻起身相迎,走了半米认出了多年未见的沈一逸,表情又哭又笑,“小沈….是沈一逸来了。”


    “阿姨,您还认得我。”沈一逸客气道。


    “怎么会不认得。”


    每个家长都知道的全校第一,她哪会忘记。


    更别说现在沈一逸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她拉着沈一逸的手,感谢的话挂在嘴边,眼泪哗啦跟着往下落,“是你救了佳佳,谢谢,阿姨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沈一逸可受不住长辈屈膝跪地,那半弯的腰如千斤重,压得她胸口痛。她急忙两手扶住王阿姨的胳膊,将人半抱着架住,“阿姨,您千万别这样。”


    “医生说再晚半小时佳佳就活不成了….”王阿姨的哭啼着,手背抹掉眼泪,“我不敢想她要死了,我可怎么办。”


    沈一逸最难应付情绪题,她朝秦落投去救急的目光。


    秦落会意,站在中间伸手将两人拆开,“阿姨,您别哭了,沈一逸就是来看了眼刘佳,您这样她下次都不敢来了。”


    “去看吧。”


    王阿姨自知有些激动,擦干眼泪,给两人指了指病房内,“佳佳一直迷迷糊糊睡着,一天也醒不了几次。”


    沈一逸绕过前厅,透过房门的玻璃窗户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秦落轻拍她的肩膀,“进去看。”


    王阿姨没打扰,重新坐回沙发上看起电视,秦落带着沈一逸走进病房,关上了房门。


    “刘佳。”


    沈一逸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拍打两下被子,见到刘佳缓缓睁开眼睛。


    两人隔得不远,对视了半天,刘佳没有给任何反应,她眼神涣散着,仿佛灵魂还滞留在地下室,沈一逸喊她的名字,她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嘴唇抖动。


    刘佳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痛苦、没有惊讶、只剩下木然,情绪如水面被冻结凝固,缓慢得像调了0.5倍速的录像带。


    沈一逸双手叉腰,和她玩笑道:“怎么见了我连表情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出院以后可得对我尊敬点,以后都不许骂我了。”


    …


    秦落的手紧紧掐着沈一逸的外套边,她实在受不了刘佳迟缓的样子。一台被彻底断电的机器,只剩空空荡荡的壳,连呼吸都轻得不真实。


    十八岁的刘佳走在三人中间,唧唧歪歪骂着数学老师,嘴里的八卦从没有暂停键。二十岁的刘佳,受到委屈会给她打整夜的电话,自己不好过也不想让别人好过。三十二岁的刘佳,凌晨三点在公司群里咄咄逼人,紧急事务半刻缓不下。


    她的世界从无低音量,如今忽然成了哑巴。


    这种落差太大,秦落接受不了。


    “安静一段时间也挺好的。”


    沈一逸垂眸,伸手拉着被子替她盖住胳膊,“做朋友喜欢吵嚷,做老板得要健谈,现在当病人要学着安安静静,想想出院以后要做什么。“


    “不用怕。”


    沈一逸口气沉稳,像高中时那样镇定自若“以后让秦落每天陪你读书,多读几天脑子就好用了”


    缺氧脑损伤的病患通常在恢复初期,都会出现表达性失语症状,沈一逸身为鉴证中心主任,经常遇到这种损伤例子。


    有些病人在刚醒来时连水都说不出,但两周后能断断续续表达需求,三个月后可以用简短句子和人对话,虽然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从前的表达速度,但生活沟通是能逐渐恢复。


    说完沈一逸还严肃起来,“听懂眨眼。”


    床上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费劲地眨了下眼,过了好久淡淡地扯动嘴角。


    刘佳缓缓地笑了,


    “你看吧。”沈一逸被秦落掐的痛死了,用胳膊肘捣她的肋骨,“我就说她没多大事,她现在能听懂指令,你放心吧,我保证她不会变成傻子。”


    自从刘佳醒来,秦落几乎是医院、公司、家,三点一线来回奔波,她从未在刘佳面前落泪,她不想用眼泪去衬托病人的脆弱,可刘佳眯眼的笑容让她有些绷不住。秦落借口上厕所,快速逃离病房。


    房内只剩下曾经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抓….”


    “抓….抓….”


    磕磕绊绊吐不出来的第二个字被沈一逸补全,“抓住。”


    刘佳缓缓点头。


    “放心。”沈一逸把手放在被子角上轻拍,如同哄睡的动作,“肯定会抓住。”


    刘佳又点点头,很努力地说了个好字。


    沈一逸见她心情不错,忙问:“警察来过了吗?”


    刘佳点头,但是又摇摇头。


    沈一逸也不知为何竟然猜懂了她的表达,“警察来问过你问题,但你记得不起很多事,所以他们走了。”


    刘佳看着她,迟迟不肯挪走目光。


    沈一逸在刘佳眼角里,察觉出自己特别熟悉的恐惧。那是对遗忘的恐惧,怪责自己记不起画面,那些黑暗痕迹化为模糊、细碎的光影,雾蒙蒙地让人看不清楚。


    她理解,所以心口闷痛。


    “想不起来也是一种好事。”


    沈一逸抽了张纸巾,沿着四角叠成规整方形,轻轻擦拭刘佳脸颊淌下的一行泪,“人已经抓到了,警察会有别的方式定他的最,没人怪你记不起来,所以把那些事忘了吧。”


    她笑着安慰,“忘了那天发生的事最好,但可不许忘了秦落和我。”


    刘佳晃晃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知道你忘不了我俩。”


    沈一逸将纸巾扔进垃圾桶,悄声地又道:“洗钱的事我听说了,你出院以后,切记不能再和梁薇进行交易了知道吗?”


    话说完,刘佳眨眨眼。


    “好了,时间不早了。”秦落不知何时回到病床前,拿了张柔巾纸沾水轻擦刘佳的嘴角,她边擦边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你….你….”刘佳眼神从沈一逸身上瞟到秦落脸上,“们…”


    “你慢慢说。”秦落重复着刘佳的话,一副很有耐心地想听她说完,“你们,然后呢?”


    而一旁的沈一逸则是翻译派。


    根本不给刘佳说话的机会,直接了当道:“对,我们住一起了。”


    ….


    这对吗?


    病人还在躺着,说住在一起的事合适吗?


    秦落回头看了眼沈一逸,皱眉暗示她不要在病房里提及这种事。


    沈一逸耸肩,对她的眉目传意表示不解,“这怎么了?”


    秦落推搡着沈一逸往外走,转头拍拍刘佳的胳膊,“好了好了,我们走了,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王阿姨出门和护士们学习干预知识,秦落也没打招呼,关了门带着人直接走了。


    “不能告诉刘佳我们在一起了吗?”


    秦落双手抱在胸前,脑袋嗡乱,本想和沈一逸反驳两句,却意外被在一起三个字挑了神经。


    这段关系终于被对方亲口承认。


    她们不仅仅前几天住在一起,未来也会在一起。


    沈一逸两手插在口袋,轻描淡写道:


    “幸存者最讨厌别人悲悯。””你要相信她有接受幸福的能力。”


    第145章  找到他


    秦落思考了一路。


    回家时晚霞已沉, 江面上几艘巨轮轰鸣而过。秦落没什么胃口,但顾及沈一逸的肚子,还是下了厨房。


    “罗格斯还好吗?”


    沈一逸坐在沙发没话找话的关心道:“我看热搜一直没停过。”


    秦落闷头道:“挺好的。”


    网娱时代, 被全网高度关注代表有流量价值, 罗格斯有丑闻缠身从某种层面来说也算流量加持, 情况虽不算太好, 但也差不到哪去, 秦落这几天一直在公司调整业务框架, 会议开展的井井有条,唯独员工被展骆这个变态吓得忧心忡忡, 有点影响公司内部团结。


    秦落将蔬菜扔进烤盘,调整温度, 随后收起刀具。


    她鼓足勇气问道:“你呢?”


    什么我呢?沈一逸明知道她在问什么, 却偏装傻回答:“我明天也上班,可能得很早就得起,从你家去局里得一个小时。”


    “别转移话题。”


    秦落又冲了一遍手,端着剥好荔枝从厨房走回客厅,她来到的沙发前, 紧紧挨着沈一逸坐下,“我说的是关于你的热搜。”


    沈一逸假笑着, 拿起荔枝堵进嘴巴,“就那么回事。”


    她说的很不经意, 把这些年自己当逃兵事掩盖过去,但动作出卖了她的心虚,沈一逸把脚伸到了秦落的屁股底下, 适当增加两人的肢体接触。


    秦落察觉出了沈一逸的紧张。


    她抽了张纸巾,替人擦掉唇边的汁水, “不为难你,不想说就不说。”


    噗——


    沈一逸将荔枝核吐在秦落铺垫在掌心的纸巾里。


    秦落知道沈一逸的习惯,提前备好的湿纸巾随时待命,抬手轻擦唇角,顺势问道:“洁癖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嗯。”沈一逸耸起肩。


    烤箱叮一声,打断两人的对视。


    秦落没继续问下去,起身走回厨房,拉开烤箱将蔬菜片翻个撒上调料,短短一分钟她想了无数启口的话,她想问沈一逸需不需要安慰,可直到关合烤箱她都没张嘴。


    就这样,她沉默地走回沙发,贴着发呆的小猫缓缓坐下。


    “对不起啊。”


    沈一逸不懂,“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过伤害你的话。”秦落指尖触碰着她的侧脸,阴天光线里双眸依然明亮,“我给你道歉。”


    沈一逸喜欢秦落穿灰色的衣服。


    灰色不跳脱,很普通,弱化了人在群体之间的颜色,看起来淡淡的,没有情绪,带着克制的温度。她喜欢秦落身上的平静感,是读起来很美的诗词本。


    她手摸着线衣,指腹揉搓着布料的,“不用道歉的。”


    秦落内疚不已。


    她难以估量沈一逸的痛苦,想起韩餐店前吵架,用情绪需求去绑架沈一逸,怪对方不愿弄懂自己,但她也从未认真弄清过对方。


    秦落牵起沈一逸的手,语速很慢,“要的。”


    “如果当初我能早些知道…”


    秦落说到这里,停顿了。


    如果当初早些知道,她们说不定不会分开,在大学谈了几年异地恋爱,在父亲死后留在省城工作,放弃写作当个普通教师,陪在沈一逸身边,如她曾经设想的一样。


    或许这十六年内,感情平静稳定,日子没有凹痕,但秦落能环视出那副景象,抓不到凶手的沈一逸,被人群的埋没的秦落,会在一方小天地里锁成干扁的虾米,和她眼镜上的油污,模糊不已,怎么擦拭都有一层灰雾,最后几经周旋,她们又在此别过。


    她想到这里,不知怎么释怀地笑起来。


    扑簌的冬日,落不尽的红色斜阳,毕业分离偷看她的背影,凌晨半夜拖着行李离开北京,停尸间外捂着嘴闷声哭泣——痛苦给灵感打了一万次草稿,借着声浪她写出了值得回头的瞬间。


    如今她也没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她有勇气把废草稿拖进回收站,麻溜地清空。


    秦落改成用双臂将沈一逸圈入怀中,坐着相拥很不舒适,索性借力拉着人在沙发上躺倒。


    还好沙发够大,她们不用蜷缩。


    还好是现在,她们不用紧张。


    “还好,我现在知道了。”


    秦落只用还好就补全了十六年的遗憾。


    叮——


    烤箱里的蔬菜正反面都烤熟了,但谁都没有想去拿的心思,沈一逸靠在秦落的肩上,前些天招待所环境对她来说有些苛刻,睡得不好,如今躺在干净栖息地,她只想快速冬眠。


    “我帮你找到他。”


    沈一逸迷糊着,意识朦胧,她没把秦落说的话放心上,“找谁?”


    秦落语气坚决,抱在背后的手用力,“找他。”


    沈一逸轻轻笑了,她都没和秦落讲过影子的故事,她怎么能猜到自己没放弃过寻找,但她实在是太累了,眼皮困乏,自己无力和秦落讲述这十六年来的失败,凶手的狡猾,她的难以启齿。


    她手贴着灰色线衣,抚摸现实与梦境的参照物。


    “嗯。”


    沈一逸随口答应下,随后缓缓睡着。


    梦里,又是舞台剧。


    不过今天台下多了两个观众,沈一逸侧身看到秦落也在注目,观众席一片安静,沈一逸不敢出声惊扰表演,没办法给秦落介绍母亲的身份,但秦落看得十分认真,毫不在意舞台上的人具体是谁,直到演出结束,母亲返场谢幕,台下掌声雷动,母亲的目光穿过人群锁在秦落身上,她被惊得不知所措。


    轰——


    凌晨三点半,上海打了个惊天巨雷。


    沈一逸吓得从沙发上弹跳起身,沙发软榻睡得她肩膀僵硬,客厅没有灯光,身边没人,茫然地绕看几圈,才寻到在书房码字的人影。


    秦落也被雷声吓了一大跳,斜目在看落地窗外的闪电云,回身发现沙发躺着的人起了,自己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醒了?”


    秦落见人神色不对,立马开了灯。


    沈一逸晃到眯眼,顿时,熟悉的人和影子,一齐从黑暗中现出原形。


    睡到半饱才更累,沈一逸乏力地靠在沙发上。


    轰隆隆,轰隆隆,两声巨雷。


    跟着雷声一同朝她涌来的,还有秦落那句“找他”。


    沈一逸好似受到了蛊惑,她指着斜方的单人沙发,暗声说道:


    “那有个影子。”


    秦落刚走到客厅中间,层薄光斜落在地毯边缘,故事像一口被掀开的静默枯井,正在等着人跳入。


    她正好和空无一物的单人沙发排排站。


    顺着沈一逸的指尖,秦落目光越过沙发,看向静悄悄的大门口。


    眼前分明什么都没有。


    秦落吓得楞在原地,耸肩躬身,后脊发凉,“什么影子?你别吓我。”


    沈一逸看着沙发上的轮廓,死死盯着他,用手指着他那滑稽的鬃毛帽子,“我妈去世之后,我就总能看到一个影子,他现在就坐在这,正在看着我。”


    荒谬。


    人对不信任的想法下意识会觉得荒谬,但不过几十秒,荒谬变得可怕起来。


    秦落赤脚踩着地毯,蹲在沈一逸的腿边,朝空荡荡的沙发看去,“每天都能看见?”


    “也不是。”


    沈一逸双手将脸埋住。


    沉了很久后,她诚实道:“和你接吻之前,它确实悄悄地、长久待在我身边。”


    啊?


    秦落没听懂,她双手扶住沈一逸膝盖上,凑到跟前问道:“你是说?…我和你接吻…它就不出来了?”


    “也不是。”


    秦落着急,对方讲话囫囵吞枣,她快被噎死了,“抱歉,我有点没听懂。”


    沈一逸尴尬,依旧用手遮脸,“我也没找到它消失的规律,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只有你能让影子短暂的消失。”


    没有想象中的开心,秦落心被一下揪痛,如细针挑了心头一块软肉。


    她伸出手抚摸她,只是触摸不够,她又挺身抱紧,脸拱着被双手捂住的侧脸,“没事…”


    怎么会没事。


    这种安慰太虚伪,秦落说不下去,她只能用唇亲吻侧脸,试图去应证只要她们接吻影子就会消失的逻辑。


    她边亲边说道:“它如果影响你生活的话,我们去看医生好吗?”


    沈一逸摇摇头,“不影响。”


    这些年她看过太多医生,九岁时她还会伸手指出影子的方向,告诉医生它的行径动态,二十几岁后逐渐开始反感与它对视,甚至连手都不愿意抬。这些年与它斗争,自己最讨厌听到就是医生询问它的轮廓,它的形态,每次见完心理医生,她都会嘲讽自己很久,她想如果自己能找到恶病源头,大概也不用努力寻医了。还好,知道实情的秦落没有和医生、爸爸、警察一样问它的样子,这让她倍感轻松。


    她从双手中抬头,挤笑道:“医生没用。”


    “那什么有用?”


    秦落湿润的目光中夹着恨,“告诉我一个办法。”


    相爱,是人互相嵌入产生的力度。


    人们用爱互相交付了感知,换取信任、依赖、痛与快乐。


    从那天在车里看到帖子,从新闻里钻出来的痛恨就驻扎在秦落的肩上,她没办法拒绝,因为这是爱一个人的连锁反应,如今沈一逸告诉她单身沙发上有个人影,至此,那个人影也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她刨除不了。


    “找到他。”


    秦落温柔的对视,让沈一逸想落泪。


    “我找了很多年。”


    她耸耸肩,强忍下委屈的泪,她想表示无奈,又或是她想选择另一个更简单的方法——放下他。


    秦落腾地站起身,转身抹掉鼻梁上的泪。


    回身时,她指向那个沙发。


    “那就找到他。”


    第146章  捧她,新的网红


    秦落正式接手了刘佳的所有工作, 自此忙得像陀螺,昨天凌晨四点睡的,早上七点起床送女朋友上班, 回程堵车到九点, 刚到公司就是会议拼盘。


    流水线的组, 铁打的秦落,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多, 大会议室还没散场。


    “散会之前还有个事情要通知大家。”


    各业务部门总监都坐在会议室里, 有内容部、电商、学者孵化的,还有休产假也被叫回来开会的商务, 三十多个人齐刷刷看着秦落,期盼着早点下班。


    秦落语气不疾不徐, 却带着明确的收束感:


    “今年最后一个季度, 我们有个项目要做。”


    “以最快速度孵化一个网红。”


    “我希望她的故事能被全网熟知。”


    大屏幕上没有ppt,运营们两眼一抹黑,孵化和商务都很八卦,交头接耳问公司签了哪个新人,她们想:这又是哪个福气好的小网红要上位了。


    要知道罗格斯现在哪怕是黑红, 但在内容算法上从来没输过,她们靠精准内容和强硬算法, 在流量市场中想赢回主动轻而易举。要是秦落要求“全公司资源倾斜”去捧一个网红,那这个项目量级一定不简单, 不过半年,这个新人就可搭娱乐圈二线的边。


    王溪也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一动:这节骨眼上, 秦落是准备捧谁?


    秦落开了电脑,放了一张图。


    王溪看着屏幕上的人影, 是穿着勘验背心的沈主任,她没忍住啊出了声。


    这是要捧红老板娘吗?


    秦落淡漠的目光扫过内容部,“故事要怎么包装我不干预,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她身上的悬案高度曝光。你们各部资源怎么倾斜比我有经验,我只要结果,这个悬案要成为这个冬天最令受人瞩目的话题。”


    秦落顿了顿,目光落在大屏幕上执拗的侧脸,


    “我和刘总会自费出百万资金,平台分发部设立好信息渠道,只要搜集到和当年案情有关的信息,就给悬赏资金。”


    “王溪,你主理这个项目,内容PM是程安,孵化部拉个群晚上我把人给你们拉进来,策划期一周,11月开始启动。”


    说完,秦落合了电脑。


    中层们都不说话,麻溜地收拾东西散会,王溪悄么声凑到秦落身边,“沈主任知道你要让她当大网红吗?”


    秦落没回答,掏出手机给沈一逸发信息,问她结束工作没有,接她下班。


    秦落不说,王溪也懂。


    她们老板要给当年未完结的案子造势,提高关注度,让它无法消失在大众眼中。王溪已经替程安想好了项目内容的名字


    ——全网皆灯


    路灯下,沈一逸提着电脑包,她在路口等秦落站了得有几分钟,看起来忧心忡忡。


    市中心不允许鸣笛,车开到她跟前都没发现,秦落只好降下车窗,喊了句上车。


    “今晚有点忙。”秦落为自己姗姗来迟解释道,“没等太久吧。”


    原本她们说好直接去看医院看刘佳,但傍晚吃饭时,沈一逸电话给秦落说要她来接,秦落自然不会拒绝,这才卡着点快速结束了会议,赶着来接女友回家。


    “我也刚下班。”


    沈一逸复工第一天,疲倦写在脸上,但她内心更多是烦躁。中午办案部大领导找了她,让她帮忙搭线秦落,请秦落来一趟局里配合审理展骆。


    让她出面当搭桥人,方便省一道程序,不用公函请秦落来喝茶。可让秦落配合警方审展骆,也很让沈一逸为难。


    沈一逸怕秦落二度受伤。


    “你怎么了?”秦落察觉到沈一逸心不在焉,“今天工作很累?”


    沈一逸还没想好措辞,用了句还好敷衍道。


    “没想到今晚你会让我来接你。”秦落在此斟酌着,她想了会道:“正好我也想和你商量几件事。”


    这倒缓解了沈一逸的压力,“你先说。”


    “第一件。”秦落双手扶着方向盘,清嗓郑重地问:“既然我们恋爱了,不如同居吧。”


    说完秦落偷瞄沈一逸的表情。


    很平静,似乎没有抗拒。


    这事能成。


    秦落追着分析道:“我听小陆说房子已经到期了,与其你一个人承担房租,不如….”


    她话还没说完,沈一逸撇头望向窗外,“好。”


    秦落感到意外,眼神亮着,没想到沈一逸能答应这么迅速,几乎没和自己弯绕。


    “其实云顶开过来不算远,我每天绕一下,晚上接你也很方便。”


    “不用你接送,这样很麻烦。”沈一逸道:“下周放假我去买车。”


    “啊?买车?”


    买车和同居都不是小事,半刻钟不到,沈一逸轻描淡写地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秦落觉得太草率了,她不希望沈一逸因为恋爱关系而过度负担。


    秦落放缓了车速的同时,口气也跟着轻柔起来:“你不要买车了,开我的就好了。”


    “本来是想在单位附近买房的。”


    ….


    沈一逸又道:“你有房倒省下我买房的钱了。”


    秦落终于放宽心,“那等有空咱们去挑,买电车好了,不用抢牌。”


    沈一逸不纠结于这个话题,转而问:“你要和我商量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车子驶进隧道,秦落稳稳地跟着前车,同居的事敲定的太快,让此刻还在开车的秦落有些犹豫。


    事关于把创伤拿到明面上聊,她不晓得沈一逸会不会介意。


    秦落只能半开玩笑道:“我想把你打造成网红。”


    沈一逸眉头紧皱,“我可是公职,”


    “谁规定公职人员不能发展副业了。”秦落反驳道:“你们局里运营的几个网红警察,还是找mcn给他们投流起来的呢。”


    “这事,我不同意。”沈一逸抗拒地摇头。


    “我没有要把你当ip打造的意思。”秦落耐心解释道:“我是想通过手里的资源,帮你去寻找当年案件的线索。”


    关于沈家的帖子,秦落在网上认真翻过了。


    她清楚当年案子的凶手线索停在了几个血印迹上,当年唯一有利于警方寻找的证据就是幸存的沈一逸,但由于她年龄过小,惊吓过度,直到目前都没给警方提供有利信息。


    遗忘掉犯罪嫌疑人,这种打击对家属来说是巨大的,更别提身为家属,同时又是受害人的沈一逸。


    这些年她身上背负压力可想而知。


    二十多年了,一条新闻从案发到出现在报纸上,至少也要一天半的时间,而且报道多数集中于报社,电视台报道要审核,门户网站更新速度也极为之后,哪怕真的有线索,也没有便捷地交互渠道,很多真相或许就被湮没缝隙里。


    可现在呢?算法替我们放大情绪,话题带动流量,流量反过来可以塑造真相。


    一起事件从发生到登上热搜,只需要一个视频、一个关键词,短短十几分钟就能引爆全网。在这个世界,连一只猫走丢都可以变成热搜第一。


    那个人。


    那个真正的凶手。


    或许还活在某个角落,披着体面人的皮,混迹于芸芸众生中。


    这些年沈一逸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寻找线索,精力有限,速度赶不上时间的消磨。


    孤军奋战实在太孤独,像是一个在深海打捞的人,明知水下有沉船碎片,却不知该往哪一片海域潜,秦落想到这里就满是心疼。


    “你相信我。”


    秦落现在有大把的资源、团队,甚至热搜都不需要额外费心。


    秦落自信道:“你要相信罗格斯有这个能力。”


    如果罗格斯只是制造话题的公司,那网络流量周期的沉浮,早可以将罗格斯置于死地。「打造」、「孵化」、「出圈」这些只是运营会使用的话术而已,罗格斯核心一直是「打捞社会真相」。


    罗格斯可以十天让素人走向大众视野,能半年塑造全网熟知的公众形象,一年内能为她开创新的赛道。


    她只需要沈一逸这个当事人能安心接受。


    只要沈一逸同意,那罗格斯这枚精密又强悍的箭头,直指时间深处的黑暗,正中对方的眉心。


    秦落不可避免地会担心,她怕沈一逸旧伤揭示会痛,怕她心理承受不了这种全网注视,走红意味着舆论变多,她怕她抗衡不了非议。


    “我们要让这个案子重新浮出水面,重新进入公共视野里,不靠哭诉,不靠标签,而是用你坚持的目的。”


    秦落是盯着前方缓慢移动的车流,说话的语气平缓,“但要让旧案变新案,第一个要做的就是需要你作为当事人、受害人…”


    她磕绊道:“甚至是幸存者来亲自讲述。”


    秦落于心不忍,“但我怕你承受不了人生被放大、窥视、二次撕裂。”


    车子钻出了地下隧道,路灯没有照亮夜幕。


    她担心道:“我怕你被过去重新吞没……”


    秦落担心的不止这些。


    她怕尽管做了这些,沈一逸梦里还是血,醒来还是空,但更怕她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个答案。


    找凶是秦落的目的。


    但打捞沈一逸也是她的目的。


    秦落坚定道:“我说了我会陪你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


    沈一逸哑语,她握在膝上的手收紧,窗外不远处一辆警车经过,警灯闪了一下,把她的眼底恨意照映出来,她心口有了松动


    “好。”-


    第147章  失败归因


    两人到站, 秦落刚推开车门,只听副驾上的人开口。


    “我正好也有事要和你说。”


    秦落又坐回车内,端正地看向沈一逸, “你说。”


    “展骆要见你。”


    秦落皱起眉头, 从刘佳出事后, 她基本不愿正视这个名字, 公司上下都一律不准提及展骆的事。


    沈一逸见她面露难色, 循序渐进道:“自从他被抓始终不肯开口招供, 我们也不想配合他的要求…”


    秦落的指节轻敲着方向盘,“他到底什么目的?”


    沈一逸抿嘴默声。


    秦落看向挡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她摘掉眼镜, 卸下光鲜,整个人剥落了一层保护膜, 某个瞬间, 自己对自己感到陌生。


    说来也蛮搞笑的,理想内核变成武器,就连她也无法评价这把双刃剑。


    秦落叹气,揉了揉眼框,“我去见他。”


    第二天, 上班。


    秦落载着沈一逸直接将车开进了公安大楼的院内,网宣科主任听说秦落会来, 也是早早前来等待。


    这一个月舆情跌宕起伏,不光是罗格斯名誉受损, 警方媒体窗口的工作也不好做,各平台评论区轮番攻陷。


    网宣主任知道罗格斯的本事,自然不会放过互相通气的机会, 想着办案部那头结束工作,他这边好邀请秦落喝个茶。


    “王主任, 早。”


    秦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伸手相握,客套了几句。沈一逸和主楼这批领导不熟,站在一旁,听秦落熟络地称呼他,表情很尴尬。


    “我昨晚开会,听小朴说你今天来,正好今天我也没事,过来给你引路。”说完,王主任看了眼被晾在旁的沈一逸,“没想到你和小沈是老同学。”


    秦落没回应,只是笑笑。


    “那当初《她杀》来警队要人,也没听你提起过。”王主任说到这里,拍拍手,“说到电影,我也有消息给你分享,等你忙完,我们抽空聊一会。”


    秦落也正有此意,点点头,“那麻烦王主任了,我正好也有事同你讲。”


    三个人从正门进去,七拐八绕进了审讯楼的铁栏门。


    王主任也没有身份卡,进不去,在铁门外和秦落再次约了时间,两人定在下午去茶室约谈,他这才放心走了。


    沈一逸已经习惯秦落的身份,和局里小领导交涉这么游刃有余,不足为奇。


    秦落主动解释,“《她杀》落地后,我们和公安政宣有过不少交流,那时候认识他的。”


    沈一逸点头。


    “我今天联系他不仅是为了剧组进度,还有你的事。”


    “我什么事?”


    秦落玩笑道:“被我签约当网红的事。”


    沈一逸被秦落佯装霸道的口气逗笑,一脸灿烂,没走两步迎面撞上从楼梯口走来的朴峥。


    朴峥原本愁眉,看沈主任笑得如此明朗,很是意外。


    “什么美事笑得这么开心?”


    沈一逸收了笑容,伸手给朴峥引荐,“秦落。”


    “秦….”朴峥原本想说秦小姐,但想着好歹也是个企业老板,立马改了称谓,“秦总,朴峥,是展骆案子的负责人。”


    秦落两人被朴峥带到了隔壁会议室,他让两人稍作休息,十几分钟后,他带着四五个审讯警察和几摞文件匆匆赶来。


    来的几个警察都有黑眼圈,看来为了逼人张嘴没少下功夫,见到秦落像看到就行,废话没多说,直接开始介绍审讯流程,这边为了送检顺利,不敢马虎任何一个步骤,秦落签了一个有一个字,对着公证摄像头读了好几遍稿子,这才听到朴峥开口说正事。


    “安全性你可以放心,他是没有行动能力的。”朴峥再三和秦落确认,“但言语上,我们不确定他会不会给你带来影响,所以提前和讲清楚,如果在审讯期间你有任何的情绪问题,我们会立刻终止。”


    说完,他看了眼沈一逸。


    这话是沈一逸逼他讲的,一般陪审介入的当事人都没这么多毛病,他眼神询问沈一逸满不满意。


    可沈主任压根不搭理他,她眼里只有秦落,“展骆在你身边这些年对你十分了解,激怒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读书会对秦落来说分量不简单,从中出现叛离者对曾坚守的初心是致命打击,沈一逸不希望秦落质疑自己,更不希望她为此输掉理想。


    “放心。”


    秦落拍拍沈一逸的手腕,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


    朴峥左瞧瞧,右瞅瞅,很显然二位眼神在暗潮涌动,关系不简单。


    “那进去之前,我们先简单了解一下…”-


    厚重的防盗门被推开,审讯室没有窗,屋内有发酵了的霉菌味,呛得秦落扇了鼻前的空气。


    房内昏暗,只有头顶一盏白炽灯泛着冷光,灯故意装得偏低,光线直直打在人身上,把人照得毫无遮掩。


    展骆还没有被羁押来,秦落被安排在铁桌对面,桌子有一米多宽,桌椅都被钉在地面上,桌角有擦痕,像是之前有人在这里挣扎过。桌面光洁,却冰冷,手一放上去,就像贴着一块石板。面对面坐是绝对安全的距离。


    秦落平静地观察着。


    四周墙面压迫性很强,外加这里阴暗湿冷,她坐了几分钟就感到无比压抑。


    突然,另一铁门打开。


    展骆被两个警察带着,身穿拘留所的囚服,走路慢吞吞,脚铐在碰撞中发出微响。直到他看见秦落,原本垂垮的表情有了松动,轻轻笑着。


    秦落逃避与他对视,扭头看墙上的时钟。


    等他坐好,朴峥清理了现场的审讯人数,只留下两个主审讯和一个记录员,包括他也自己也跟着离场。


    沈一逸坐在玻璃窗外看向屋内。


    秦落紧皱着眉头与人面对面,开口的是难得主动的展骆。


    “终于来了。”


    秦落双手抱肘,靠在椅背上盯对展骆。


    此刻她的沉默比说话更压迫,审讯员都跟着坐直身板,“应你的要求我们把秦小姐喊来了,你最好把犯下的事交代清楚。”


    展骆手铐磕在铁桌上砰砰作响,目光锁定秦落的表情,他自认为没什么好交代的,他邀请秦落来,是想让这件事能长久停留于她心里,成为她永远的疤痕。


    他的眼神锁定秦落的表情,“都忘了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安静的对谈。”


    展骆记得很清楚,“自从电影项目落地后,你的注意力就不在读书会上了,很让人失望。”


    秦落冷呵了一声,她挑眉,“失望?”


    情绪不由自主被展骆拉动,居高岭下的窥视以及指控,令秦落恶心,“因为我让你失望,你就要去犯罪?要去杀人?”


    展骆目光犀利,“那你为什么放弃读书会。”


    质问的口气听起来很不爽,秦落不想回答,她看向旁边的审讯警察,“我要回答他每个问题?”


    展骆比警员先开口,他声音压低了些,“是你自己也不愿面对自己一手撑起来的读书会最后也变成了商品。”


    “它被包装,被招商,开会员收年费,开联名出周边,看似是自负盈亏的手段,但你心里清楚,它已经不是我们最开始办的那个地方了。”


    展骆向前压身,手铐磕在桌子上发出刺耳声响, “它不再是可以让人对抗、疗愈的角落,而是变成了另一个展台。”


    展骆像是嘲弄,表情却很悲哀,“只要谈救助,似乎能换来很多品牌公益合作。”


    “阅读变成了讲故事。罗格斯营销成功一个又一个助农项目。那些痛苦和挣扎,变成策划运营PPT里的背景板。”


    “最开始你还会阻止它变成商品,后来逐渐有些习以为常。”


    秦落喉咙堵塞,沉甸甸地向后倚靠,有些抽离。


    读书会还在南京时,她曾在旧公寓的客厅里组织过一场「蜡烛阅读」,记忆里王溪也在身边,好几个女孩围坐在地毯上,烛光昏黄,窗外是刺骨冷风,有人朗读有人哽咽,瞬间记忆里画面是橘红色的。


    那些红,不是流量的燃料,而是初心仍在。


    秦落认为自己没必要反驳他,她调整了坐姿,像在读书会的主导圆桌的姿态,“它在前进,这是它前进路上总要遇到的。包装它,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看见它的轮廓。”


    秦落感到一丝解脱,“解散它,是修改方向的选择,我从未否定过它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


    她平静地反问道:“可你呢?”


    “只是利用它而已。”音量不大,却带着力量,“把它当成道德的掩体。”


    展骆原本前压的姿态,终于后仰。


    秦落没给他阐述的机会,她要撕裂他的自尊,“在你动手之前,你的人生早已四分五裂,读书会从未治愈过你。”


    尽管这些天秦落逃避面对展骆,但在来之前,她还是让王溪整理给警方的资料邮给了自己一份,她为翻查邮件整夜没睡。


    展骆既不够资格加入暴力结构,享受不到男性的红利,来了读书会也无法融入女性的情感社群。


    他在这个夹缝里试图寻找意义。


    而读书会,就是那个看起来温暖、公平、安全、开放的角落。


    展骆靠近它,是想证明自己不是愚蠢、没有怯懦。


    “只是因为你觉得我们和你一样,得不到话语权,得不到援助,因为过于理解我们的立场,所以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讲理念挪作它用的行为很可耻。


    他不是出于对群体本身,而是将意识作为自我掩护、身份洗白,或精神安慰的工具。不仅男人会这样,女人对女人也时常勒索,这是极具欺骗性和破坏性的伪盟友现象,这在生活中十分常见,只要信息或意识不统一,它们便会用口号立刻讨伐罪责。它们在社会中并非强者,不能直面权力结构本身,反而选择在阵营中“索取救赎”。


    秦落终于露出笑容。


    刚刚听到他质问时,秦落就再也没有把他当成背叛者。


    “在你眼里,读书会里的女孩不是男人可以很强。但在我眼里,是她们本身就很强,只是需要创造更多机会。”


    “失败归因。”


    秦落手指在桌面上轻扣,“你只是在寻找一种能让自己愉快的社群而已。”


    第148章  埋掉


    过浓


    沈一逸隔着玻璃听两人的对话, 手里拿着朴峥这几天搜集来的资料。


    展骆,三十七岁,出生于体育世家。


    父亲是退役国家级田径运动员, 母亲曾是体操运动员, 女方结婚后退役在家相夫教子, 全家都靠父亲的工资生活。


    虽然不是大富大贵, 但名誉家庭的日子过的算不错, 在外人眼中, 展家是纪律严明、十分幸福的小家庭。


    事发后,警方第一时间联系了展骆姐姐, 通过姐姐的描述,警方得知展家里四个孩子从未享受过家庭温暖, 她们的童年是汗水、恐惧与羞耻堆砌的牢笼。


    展骆出生时, 家里的大姐已经进入省田径队学习,几年见不到一次,家中三个女孩无一例外,都被父亲安排进体校学习。二姐比他大五岁,是省体校射箭队的尖子生, 三姐和他差不了两岁,但大多数沉默寡言, 姐姐们的房间永远紧闭,只在奖杯到家才会留缝。每次饭桌上只要父亲皱眉, 她们和母亲就能立刻识趣地闭嘴。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展骆在饭桌上也有很多特权,比如能和父亲交流说笑。虽然特权多, 但父亲对他寄予的期待也多,从小不容他有丝毫懈怠。他四岁学游泳, 五岁练田径,但父亲没有发现展骆擅长的项目,为此感到懊恼。


    在一个竞技环境长大的小孩总以强者为荣、败者为耻,逐渐将身体力量内化为社会交换中的唯一资本。上了初中,展骆个头没窜,变成全班最矮的男生,为了不被排挤,他开始模仿并加入高个同学的群体。学习他们的走路方式、说话语气,并参与欺负女同学,开黄腔等一些带有性别特征的行为。


    朴峥在姐姐的口述中了解发现,展骆在青春期已经展现出了暴力倾向。


    这个时期的展骆经常因为打架问题被请家长,但父亲却并没有惩罚他,原因是知道儿子个子矮容易受男孩欺负,因此适当的反击对家长来说并无大碍,仅仅对展骆进行了口头教育。


    沈一逸将此行为理解为“阳性霸权”的一种归顺,个体借助模仿强势群体,以求社会价值的确立,这也是青春期男孩爱犯贱的原因。


    在高中时,展骆个性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被同期体育生霸凌,导致在考前受伤,以至于错失了省队选拔的良机。父亲得知后大发雷霆,谩骂多日,忍无可忍的展骆和父亲大打出手,他失手将父亲的肋骨打断,以至于被关了很久的禁闭。


    沈一逸猜,青春期是展骆心理结构的断裂点。


    在仰望力量的年纪,被力量踩在脚下,他的社交没有按照「阳性文化」的标准成长,这让他在群体中成为异类,他对自身表现的怀疑、抵触,甚至厌恶。


    厚厚一摞资料,其中掺杂着王溪送来的档案,以及在读书会里展骆留下的作品,沈一逸好奇地翻看,她想知道,母亲对于展骆的成长中是什么角色-


    母亲骨架柔软,说话像在春天吹口哨,她的腰在嫁给父亲之后就再也挺不直,显得个头更矮,父亲总笑她像个萝卜头。


    而他讨厌萝卜头的玩笑,讨厌她就这样坦然接受了。


    在他的记忆里,客厅角落里有个玻璃缸,里面养着三条鱼,两条母的,一条公的。母鱼一左一右,围夹那条公鱼游来游去,母亲每次都会撒一大把没泡开的饲料,看着那条公鱼霸着睡眠,宁愿鼓起腹耶不肯让母鱼多吃,就这样浮在水面几天,最后撑到死掉。母亲乐此不疲地收拾浴缸,蹲下来换水,用手指把鱼夹出来,随手扔进垃圾桶,再换一条新公鱼进去。


    那些死鱼强烈的诱惑着六岁的他。


    死掉的鱼腹撑得滑溜,鱼眼外翻,尽管六岁不懂“诱惑”这个词的意义,但他能意识到那股压制不住的冲动。他趁着半夜人在睡梦中,偷偷翻垃圾箱,将死鱼用卫生纸包裹住,藏在床底下,等到翌日功课做完,他会将它摆放在桌面,盯着它看很久。


    彼时的他对死亡没有觉得怪异,反而觉得那鼓起的腐皮内充斥着微微甜味,让身体角落里诡异、野蛮的刺激感发生了。


    他在童年里还喜欢很多动物,比如蚯蚓、蚂蚁、壁虎,一切活物他都可以看得出神。他羡慕动物世界的秩序,尝试用理科的逻辑解释这个世界的混乱。


    就这样,他经常在沙坑里埋掉母亲养死的鱼,埋下去又忍不住挖出来,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按耐不住,快要从身体里迸出的贪婪,他开始用零用钱买热带鱼,在熟悉的坑位前,一点点用土掩埋活蹦乱跳的小鱼。


    不费力地让小鱼窒息,会让鼻腔里泛起铁锈味的亢奋。他故意把挖坑速度放得更慢,好让缺氧的拍打声持续得更久些,他甲缝里嵌着什么野猫的绒毛,傍晚的城市公园,朋友在旁碓起的沙堡,成了他玩土最好的掩饰,鱼尾挣扎的跳动像动脉里的心跳——是像那个夏天父亲攥着他的手腕,把菜刀剁进鲫鱼脑袋时,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这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窒息感并不会让他膝盖发软。


    反而是解脱般的自由,他经常会在埋掉小鱼后做一场梦,梦见父亲醉酒后紫胀的脸埋进洗脸盆里,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最后将其淹死。


    好景不长,他埋起的小土丘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原因是邻居揭发楼下失踪的流浪猫和他有关。


    他习惯了母亲的沉默寡言,在家庭中犹如消失。她没有打他,没有告发,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流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座座小土丘,眼睛里藏着某种无法挽回的裂缝。她沉默转身走了,自此再也没有养鱼,并没收了他的零用钱。


    她没有选择让父亲介入,会少掉很多麻烦,这让他对母亲有了恐惧感。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处理方式,比父亲的暴力更令他迷惑。他开始怯于直视母亲厌恶的眼神——像鱼缸里濒死的小鱼,在临死前突然安静下来。


    到了中学,没了零花钱,他买不了昆虫标本,也难以私藏漫画书,更买不了让人抑制不住冲动的热带鱼。他对生物和物理产生兴趣,攒了好久钱才二手的解剖学图册,却被父亲当成废品丢掉,后来是母亲偷买了一套教材放到了他的书柜里,这让他感到震惊,也由此对女性的印象时常感到混乱而撕裂。


    母亲终于在初三恢复了他的零用钱,为了表达他已改过自信,他会把钱都用在母亲身上,下学会在路边给母亲买糖水罐头、肉菜、包括她喜欢吃卤味。


    但她从不责骂也不嘉奖,那种温柔成了悬置的审判。


    他意识到,母亲并没有饶恕他。


    他变得极度讨好,他开始厌恶这种讨好。


    像学校里高谈阔论的、在篮球场边喊加油的、染发、嚼口香糖、谈论男生的。他说不清楚那种厌恶的来源,甚至会在夜里反复梦见她们跷着脚,嘲笑他把花送错了人。后来他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嫉妒——他嫉妒她们可以那么肆无忌惮地表现情绪,不像母亲,不像他,永远困在克制的自我里。


    从那以后,他把女人当成一种无法破解的谜。他厌恶她们的沉默,她们在哭泣中的力量,她们明明脆弱却不屑求饶的眼神。他将这一切视为情绪操控,父亲声称女人天生的伪装——一种诱导雄性失控的软暴力。


    他告诉自己:女人是弱者,也是天然的操控者。他立志要变成一个强者,于是他开始讨厌女同学,心里泛起前所未有的憎恨,并一同讨厌了母亲。


    中学时期,他在校园中受到过生物老师的保护与温柔,女老师的善解人意,这令他短暂感受到光亮,老师推荐他参加生物竞赛,却被父亲拒绝,但老师不放弃执意协商,最终给他拿到了一次试训的机会,可那年暑假他最终还是没有参加,而是选择会令父亲满意的田径训练,当老师质问他时,他却摆起嘲讽嘴脸,不屑一顾的反驳。可事后,他却后悔地在日记里写道:


    「在内心深处,他对那些因身体被贬低、被定义的命运,始终抱有难以言说的悲悯。」


    哪怕是关心他的女老师,他也未曾尊重过。


    他用逻辑和规则压制一切质疑,相信自然界的秩序,狮主宰,蜂王无欲,他要做那个最顶端的捕食者。


    ——直到高考失利后,现实开始慢慢脱轨。


    第149章  火星


    他展骆在高考后第一次意识到, 命运的裂口不是童年某个创伤,而是具体、可见的。


    无窗的审讯室,面对面坐着的秦落, 仿佛当年的监考员, 盯着他那张空白的试卷漏出可疑的笑容。


    他当年的高考成绩不错, 就算不利用体育, 他也能凭借成绩挑选自己喜欢的专业。展骆垂眸, 这些年坐在台下听秦落在台上演讲时, 内心无数次悸动着,他想如果能重新回到大学前, 他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当年的展骆也试图和父亲谈判过,希望父亲能听他心声, 给他一次自我选择的机会, 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还记得那日晚上,被自己打断肋骨的男人瘫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着田径比赛的重播,解说员热血澎湃,展骆有一瞬间,觉得父亲对他来说比解说员还遥远。他放下碗筷, 郑重其事地说他不想将来从事体育事业,他想学习生物专业。


    父亲没有回应他, 目光掠过他的恳求望向身后电视节目,伸手调高了音量。而母亲和姐姐, 一如既往地噤声,似乎当他不存在。展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随后继续埋头干饭, 他那晚胃口格外好,接连吃了好几碗——不是因为饥饿, 而像是在某种仪式中吞咽着残余的自尊,他明白高考成绩好坏都与人生无关,未来是父亲安排好的,他唯一作用是流传这个姓氏。


    大学开学前,母亲为他准备了一套灰色西装,说是成年礼物。他站在镜子前,觉得身上那套西装像极了殡仪馆的制服,带着死尸的臭味。但他还是嘴角上扬,和母亲说剪裁很合身,下次去领奖就穿这套西装。母子俩在镜前对望,两人心知肚明,他学习的体育管理专业基本与赛事无缘,只是母亲没有拆穿他,轻轻点头。


    上了大学,终于摆脱了父亲,但展骆的日子没好到哪里去,宿舍六个人,五个一条心,只有他,总像是插错了队的兵。展骆自认为体院男人都极为不正常,铺天盖地的肌肉锻炼计划、蛋白粉评测、话题永远是谁撩到了哪个新生、谁摸了哪位体操助教的腰。下铺讲得兴起、咧着嘴模仿女友的呻吟,引得一屋人哈哈大笑。他在上铺背过身,眼前都是初中时被人排挤个子矮的画面,这些声音像父亲的回音,一样熟悉,一样令人作呕。男性之间总是通过通过攻击和践踏来维系强弱秩序。他无法理解他们为何总在比谁更硬、更狠,这种竞争机制,让他厌恶。


    在体院和同学不合群总要受到非议,起初只是些带着调侃的闲话,说他不像体院的,说话文气,性格成了他的罪证,慢慢地到了大三,展骆身上开始缠绕一些同志八卦,搞得老师和学弟都信以为真,甚至有不少人和他表白。


    最开始,展骆会应激地骂脏话,后来他试过屏蔽、忽视、沉默。


    可沉默本身也成了默认。


    他难以甩开这些评价,他知道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并不直接来自性取向,而是来自他未能满足性别剧本的要求。


    儿时游移耳旁的恐惧与否定,像噪音一样重新缠上了他。


    为了逃离这种耻辱,展骆开始强迫自己去交女友,希望通过稳定两性关系来证明自己,但他发现噪音越大,他对女人越憎恨,直到大学毕业后,他才稍稍确定了自己的性取向,他的生理确实是喜欢女性的。


    大学毕业后,他在体校实习,做了协助训练、担任教学助理,毕业后考入职业体校正式当起了助教。


    展父对儿子的职业并不满意,但他知道展骆能力有限,想要维持家族在体育领域的光荣是指望不上了,但还好击剑队的女儿进入了国家队当教练,因此他对展骆渐渐失去了管控感。


    工作后的展骆并不开心,他重新回归熟悉的体育竞技中,看似他身为教练的职业稳定、明确,但实则仍然背负着成绩所带来的压力,不仅如此,爱搞团体的领导、表面义气的同事,让他意识到男性社会是最不稳定的四边形,彼此关系常在权力焦虑与竞争结构中迅速建立,也随之迅速崩塌,缺乏感情依附,往往只有「角色」与「功能」的工具作用,来实现资源权力置,从而形成上下等级。


    在体校里最容易心态崩溃的就是男生。


    身为助教的展骆经常要安抚因失利而无理取闹的青少年,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最讨厌的事。正处于激素分泌旺盛的青少年充斥暴力性,动不动就要把输掉的焦虑、被淘汰的恐惧,正大光明地发泄在他人身上。有的抱怨规则不公,有的质疑教练偏心,还有的直接在场边摔水瓶、砸器材,把四肢发达喜欢用拳头说话展现的淋漓尽致,每次要心理疏导,他总要感叹女孩们的情绪稳定。展骆第一次对学生动手,就是在助教时期,和对待父亲一样,他一拳砸断了男生的胸肋。学生家长报了警,展骆因此受到了学校的处分,领导收到牵连,至此年年给他穿小鞋,以至工作两年后,展骆彻底沦为被边缘的助教。


    事业上虽有打击,但同时期,展骆遇到了命运里的一道光束。


    女人是他在书展上遇到的,两人在当代新浪潮文学区域内闲逛,恰好看中的是同一位作者的小说。书展里人潮涌动,两人在人群中相视一笑。


    女人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喜欢如此先锋的女作家,于是和他打开了话闸。


    展骆刚开始有些拘谨,话语中很有边界感,对女人的观点轻轻附和,后来忍不住聊起《红绳》,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他用了许多感性的词语,却又不自知,像在为某种不被允许的感情做辩护。


    一个沉默的读者渴望共鸣的灵魂。


    他抬头望她,两人之间没有过多言语,目光却在书展喧闹的空气中,静静黏住了几秒。


    从那之后,他们慢慢熟络起来,文学成为他们对话的引线,展骆逐渐将现实的烦闷加入到话题里。


    女人的坦率、从不轻易评判、甚至不会凝视他身上的伤痕,这让他感到一种所前所未有的宽容。他开始试着在她面前不再武装,甚至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他把自己埋热带鱼的故事美化,将心中对死亡的贪婪变成“野孩子”光荣。


    女人像一张柔软的床,接纳了他的隐秘与脆弱,他找到一丝重新呼吸的力气。那感觉像深海里被一束温热光芒刺中。


    他爱上了女人。


    两人相爱不久,展骆就带女人回了家,但当晚的情况很糟糕,喝醉的父亲当着女友面羞辱了母亲。可惜他还没得及阻止,女友就离席而去,后来女友对他在家宴上的无动于衷表示不理解,试问他为何不制止展父暴力的行为。


    这是不对的。


    这是要被指责的。


    展骆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觉得浑身筋骨都为之松软。


    他选择第二天再次返回家中,并把姐姐也喊上,他在饭桌上对父亲郑重警告,比高考后的谈判还要严肃,这次父亲仍久没有看他,还想用无言来规避父子之间的矛盾。快三十岁的展骆第一次在家中拍桌,学着儿时展父的样子,继承了他恐吓人的能力,并且体能正盛的展骆力道更大,直接拍翻了展父的碗筷。


    他说他要和女人结婚,并告诉父亲如果再对母亲动手,他就给他把胳膊折断。胳膊折断的话展父以前说过,展骆现在只是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儿子的威胁起到了作用,但好景不长,母亲意外生了一场小病,虽然身体无碍,但体力劳动显得吃累。每次展骆回家,都能看到父亲躺在沙发上等母亲做饭的场景。


    他知道,这种压榨关系,除非他死不然不会有任何转变。


    茶几上的水果刀在目光里变的显眼,父亲像一条摇摆的热带鱼,他呼吸在注意力中逐渐有些不太流畅。


    助教的工作他做了五年,毫无起色,职位低工资少,为了和女人组建家庭,他准备另寻出路。在女友的鼓励下,他辞职后进入了药厂做起了销售,事业逐渐有了起色。


    辞职的事展父过了大半年才得知,父子俩没忍住又干了一仗,展骆没忍住讥讽了几句父亲的前半生,结果被他甩了一巴掌。


    父亲说都是女友把他带歪,好端端工作辞职,如今敢用这种态度教训他这个老子,父亲发誓这辈子不可能同意他和女友结婚,说完,当着展骆把户口本撕碎,并将女友赶出家门。


    从小到大,展骆都习惯低着头听训,避让那双审判意味的目光。冷冰冰的语调贬低他的人格、羞辱他能力与爱好,甚至连他那段将要步入婚姻的关系,也被父亲一句话就粗暴否定。


    愤怒,在沉默中酝酿得太久。


    展骆想起自己和女友最爱的《红绳》里的一句话:


    堆积在密闭空间里的瓦斯,终于等到了它的火星。


    第150章  已经沉了


    谈了几年恋爱却得不到父母的支持, 展骆女友最终提出了分手。


    刚分手的几周内,他的世界被女友抽空,展骆失眠严重, 为了不让生活持续糟糕下去, 他去医院开了安眠药, 可惜药物也安抚不住他的绝望。


    失眠的夜里他总反复回忆同居生活、他们在一起谈文学、聊电影, 女友总能接纳他糟糕的情绪, 他的笨拙和不安。他从未习惯有人在不求回报地靠近自己, 她不评判,也不提问, 让时间在相爱中一切静静流淌。


    那段平静的时光,让展骆相信自己会找到泊岸之地。他第一次学会依附, 像一株倚着春光抽芽的枝桠, 慢慢地长出对情感的信任。


    他有了归属感。


    是女友让他不再内心空洞,他已经忘记了热带鱼的存在。可分手后,那些画面中的废墟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于是他试图挽回女友。


    信息一条条发出石沉大海,展骆没办法,只好去她常去的书店制造偶遇, 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分手的第二个周,展骆偶然在公众号上看到读书会发的志愿者招聘信息, 他知道女友关注秦落的公益活动,他们恋爱时也曾一起参加过, 他抱着试试看心态发送了报名邮件,却被以性别原因退回。


    「因岗位性别比例限制,暂不接受男性报名。」


    他被挡在门外。没有争论的空间, 没有补充的余地。展骆盯着那句话,足足看了十分钟, 为此他感到困惑,不懂性别为何会成为新的阻碍。


    「女人」又一次成为他的门槛。


    这种愤怒却无法言说,在他身体里盘旋。他不被父亲认可的身体,不被同事尊重的能力,被女友抛弃的爱情,以及去当志愿者还要因为是个男人被拒之门外。


    那些他因为性别而没法使用的权利,不论在哪他都品尝不到。


    展骆不满这种规则,他认为热爱公益的人应该有特权,而这个特权应该不分性别,这样才是读书会存在的意义,才是当初他喜欢秦落作品的初衷。于是他给公众号写了长篇评论,给秦落个人邮箱发了邮件,甚至他还跑去读书会闹事,和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直到风波渐渐变大,传到秦落耳朵里,秦落最终破格给了他一个名额。


    展骆这才善罢甘休。


    他把自己当志愿者的事告诉了女友,并计划去完成他们曾经的梦想——跟随读书会进到山区扶贫。


    展骆希望女友能重新考虑这段关系,不要放弃这段感情。但女人并没有理会他,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


    展骆没办法遏制住思念她,于是辗转打听她的新住址、新工作,并时常围堵对方以制造见面的机会。对方忍受不住展骆的骚扰,开始对其恶言相向,甚至最后选择了报警,并搬离了上海。


    “你和你爸一个样。”


    “就算结了婚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始终都没有任何改变”


    很多难听的话展骆早已记不得,他不愿意面对美好的女人长出一副恶毒嘴脸,于是选择在记忆里将美化。


    可他耳边总能想起那句清晰的:「你和你爸一个样」


    那晚下了一场大雨。


    他步行走了十几公里,到家门口时已浑身湿透,口腔里都是土腥味,一阵目眩神迷。


    母亲为他开门时吓了一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展骆一句话也没说,躺在父亲平时看球赛的那张摇椅上,电视里解说员仍热血激昂,声音穿透他的耳膜,酸涩频频袭来,


    父亲被电视声音吵醒,骂骂咧咧地从卧室走出来,他们因为女人结婚的事已经六个月没讲过话,再次见面却没有表现出关心。


    展骆听着他的脏话狂笑起来,笑得太过激烈还差点咬到舌头,藏匿在神经后方的想法快要撕裂他,他只能用笑声来代替自己的犯罪想法,理性在所谓的“觉醒”与“出卖”之间,有时只是一步之遥,他认为在那一刻,自己精神仍在卖.淫。


    母亲被他的笑声再次吓到,端着姜汤来到他面前,希望他能喝一口停下诡异的笑声,她可不想再看到父子打架,她收拾不了残局,也没有力气面对两人的闹剧。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像个男人嘛”


    父亲还是习惯用万人之上的神情,说让展骆感到危险的话语。他看着父亲的眼停止了笑容,脑海里回响的不是吼叫,而是一种异常冷静的念头。


    ——必须终结它,才能获得新生。


    信念一旦落地,如同咒怨,不死不归。


    展骆有了新的目标,便立刻从分手的悲痛中抽离出来,他开始频繁回家,每次都带着保养品和礼品,分手后的第二个月,父亲因为胰腺炎住进了医院,展骆身为家里的儿子必须承担重任,每天都来医院陪护,主动修复了和父亲糟糕的关系。


    展父退役是因为心脏方面的疾病,因此才将自身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他常年吃药,时常胸闷、头晕,但他固执得很,坚信运动员出身的自己身体素质不差,因此体检总是不济事。


    过了六十岁后,他总爱买各种来路不明的保健品,广告词上写着“强心”、“安神”,展骆不止一次在家里看到保健品的宣传册,写着什么“三七粉可替代西洋药”的宣传语,在药厂工作的他深知保健品的套路,但却从没对父亲劝阻过。


    出院后的展骆伪装成孝顺的儿子,给父亲买保健品,甚至亲手磨粉、分袋、贴标签,将保健品药和西药混装在一起。


    男人嘛,总是粗心大意。


    而母亲嘛,从来不会管父子俩这些邋遢的臭毛病。


    他在研究资料中查到的含微量□□成分的草本粉末,一种毒性轻微但长期摄入会造成心律紊乱、增加心脏负担的物质,他控制好了剂量,只在所谓的“安神粉”里放一小撮,不致命,但可以慢慢积压成病。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几乎怀疑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妄想,无非是无痛无痒的恶作剧罢了。但展骆却因为这些行为感到解脱。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泥坑里埋热带鱼的时光,那些浮梦令人畅快无比,他再也不需要安眠药即可入睡,也不会再想起女友。


    展骆没有因为失恋就放弃读书会的工作,他很感激秦落给了他这个名额,于是主动当起了车队司机,经常跟随公益组织去山区扶贫。


    在他去山里支援的日子里,母亲曾给他来过电话,询问过保健品是否安全,因为展父的胸闷忽然加重,甚至出现了夜间盗汗的现象。


    展骆劝母亲放心,他说现在正直梅雨季,是天气潮湿所致,他在电话里问起母亲的心情,问她想不想过些天和自己出来旅游。


    母亲没回答他的提问,而是问他在山里热不热,最后没来由地说了句:“你爸那脾气,我年轻时候也想过离开,但你知道,人活一辈子就是熬。”


    一切都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命运也在帮他关门。


    终于,在一个潮冷的秋天,父亲被救护车接走。


    他心脏骤停,虽抢救回来,却留下了心肌不可逆损伤,医生劝说他要遵循医嘱不要再吃保健品,可展父仍固执己见,仍旧要吃保健品。


    三个月后,在一次突发性房颤中,他终于死在了医院。


    医生对他的死亡感到无奈。


    展骆和警察一起赶到的,但展骆哭的实在大声,害得警察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只好与家中姐姐沟通。


    当他从医院长廊走出来,母亲已经站在尽头等他。


    她还穿着那件旧的米色开衫,十几年前就在穿的衣服,双手抱着胳膊,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太短,却能穿透整个夜晚,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冷静的温柔,和她得知自己被人抓住屠杀野猫时的目光神似。


    “妈,对不起….”


    来晚了的话展骆还没说完,母亲听到这便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没有波澜,也没有浮力,无足轻重的脚步,像是默认了一场早有预兆的死亡。


    丧事处理完的那个晚上,他和姐姐坐在客厅看着墙角的黑白照片,母亲将一箱箱的保健品搬到他们面前,一种诡异的寂静盘踞胸口。


    他不知这是坍塌的废墟,还是未喷发的火山。


    直到展骆看母亲的泪慢慢滑落,这空荡荡的房间似乎没有了屋顶,墙壁裸露,他站在正中,失去了形状和重量。


    “扔掉。”


    母亲对着箱子大叫起来。


    “快点扔掉。”


    姐姐们看着情绪崩溃的母亲有些迷茫,以为父亲亡灵附身,急忙顺从地将箱子搬到楼下垃圾箱。


    房间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他守着罪孽站在原地。


    母亲擦干泪转过头,悄悄地将父亲的照片翻扣在桌面。


    “忘掉吧。”


    母亲这样说。


    展骆突然明白,或许她一直都知道,那是他们之间最深的一种亲密——在暴力与悔恨的交界处,脐带的牵连令她身不由己。


    她守着一个即将沉没的岛屿。


    岛屿已经沉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