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苍山论诗
作品:《沉璧》 凉风拂山岳,秋雨过青松。苍山脚下停着许多车马,一个个骏马银鞍,金轩玉辕。车马虽气派,但里面走出来的郎君都素雅恬淡,脚踩木屐,手摇避尘扇,缓步入山。
王邺本无心于诗会,只因王叔易之接了驸马的帖,临事又去会友,将这等无聊之事抛到了他头上。
诗会本不是什么坏事,关键在于谁人参与。洛中的一次诗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此番又不知会怎样。
他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打了个喷嚏,怎生惹起偌大的波澜。之前,他将自己的文章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文辞题旨,中等偏上。夜半,他又将恩师竹篁老人的书简取出,思忖良久,又弗远胜矣。
那么,众人为何对他一再吹捧,难道真如父亲所言,他的门第使他灼灼生辉。想到这里,他感到一丝怅惘。
那夜,王邺独坐阶前,梧桐夜雨,一身湿寒。
“子渺,山路崎岖,不似洛中平坦呀“,驸马站在一处石头上歇脚。
为明主次,分尊卑,王邺等人跟在驸马后面行走,驸马平日好饮食,又倦于走动,因此这山路虽短,走起来却无比漫长。
“驸马此言不差,南郡多山岭,又逢雨季,自是难行“,王邺握着登山杖,等驸马动弹后再走。但驸马好像并不想登顶,他望了望前路,走看了看后路,左顾右盼之后,嗫嚅到,“山上松柏未必苍翠,倘若扑了空,岂不耗费了许多好时光。“
身后的人急忙迎合,“是呀,我看这山腰翠色盎然,花鸟怡人,不若就在此处设会?“
“我等时日不值钱,若耗费了驸马您的光阴就怪罪了!“
“是呀,朝中政事多劳驸马思虑,此山不足攀之!“
驸马眼中带笑,还未登顶,便听得云里雾里,十分滋味。“也罢,那就依了众人,在山腰设会!“
此时,陆琅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跟在蜗牛后面移动了。这登山队伍好似长龙,从山底盘桓到山腰,一点点的蠕动,半日已尽。
反而,苏隐挎着书箧,走得颇为轻松。蜀郡的山要险峻很多,她和家厮能一日往返,何况这小小苍山。
“你看,那个带象牙簪,穿青绸的男子“,陆琅侧身,低语道。
苏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个年轻男子在与人交谈。他眉目清俊,红口白牙,虽是在笑,眼里却尽是疏离。他更像是一片霜叶,飞旋,飘摇,最终落在一堆杂草间。
“让你看,没让你盯着“,陆琅嗔怪道。
苏隐立刻收回眼神,紧抓着书箧,脑海里仍是他的模样。她在想,那层霜是什么。
陆琅凑在她耳畔问,“他怎么样?“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我…奴婢如何知晓?“。难道陆公子要把她当礼,献给他人吗?
“看着不机灵“,陆琅自语,眼睛却紧盯着王邺身侧——侍者的书箧。
众人在山腰落座,已有琴师奏乐,琴声低缓,似山谷之鸟,起翅盘旋。
座位是依门第而排,以东为首,沿着松间小径向西延绵。左右设席,形如北斗。
坐在首席的是驸马,右上方是王邺,左下方是谢宴。驸马是吴郡人,本族人自然优待,因此,这右下席坐的便是其弟周山虞。
陆琅在十座开外,一棵老松下设了席面。旁人出了八座就心生不满,他却乐在其中。
一清脆的笛声在远处响起,恍如凤鸣,响彻林间。
一锦衣侍者举着案板从首座出发,一座一跪,举案低首。起身,跪坐,举案,反反复复,一直到末席。
陆琅对此景感到诧异,等案板举到他面前时,他才明白此种奥秘。
原来这案板是上放着一块圆润的青玉,青玉上堆有寒冰之字。雪字青玉
,清白君子,又随时融化,取其冰洁、惜时之意。
小小的一块冰便拉开了门第之间的距离,不知道末席的人,看到的是冰是水。
陆琅见到“影“字,踌躇了半晌,毫无灵感。
苏隐已将纸墨备齐,她站在陆琅身侧,一边摇扇,一遍打量着众人。深秋本不热,可这些雅士都摇着扇子,曳裙垂绦,长袖宽风,一副仙人模样。
玉笛飞声,一些人已经停笔摇扇,一些人正添墨补充,还有一些人眉头紧锁,毫无思绪。
陆琅是另一类,他看见文题后,思虑片刻,便放弃作答。伴着悠扬的笛声,他倚在松下小憩。
苏隐不见侍者收纸,等了许久才发现这是传递互赏的。陆公子在睡觉,她只能替他接过他人的诗作,别人索要诗,她也毫不吝啬地将陆公子的诗给他们。
结果,他们看了两眼便摇摇头,又还给她了。苏隐展开一看,上面七纵八横地写着:
悠悠白日悬,飞鸟落松眠
洛城人不知,楼高怯风寒
苏隐看了看陆琅,她发觉这首诗和前几日的诗有很大不同。那三首有意境,这一首像是空口白话,毫无遮掩。
不对,她又细读了一遍。诗题为“影“,陆公子写的即是“影“。白日悬,是日。洛城,是京。风,是形旁。刚好组成一个“影“字!
“怎么,被本公子的才华惊艳到了?“,陆琅睁开眼睛,见她伏在案边思考。
苏隐回过神来,还未开口,笛声又响了。众人纷纷涌上前去,争先恐后地观览一纸诗篇。单薄的纸像金子一样,在各人的手中传递。
“去看看是何人夺魁“,陆琅倚在老松下发号施令。
苏隐点头,她也涌上前去看,在缝隙中,她窥见了一个“周”字,当她想再看时,已被挤了出去。
一个雅士记忆非常,他看过后,直接吟诵
“杳杳凤鸣,苍山之峨。
云沉湖地,静水浮波。
达兮泯兮,君子蹉跎。
俯兮仰兮,见眉青螺。”
众人听了不禁赞叹,嘴里念着,好似在咀嚼一道美味佳肴。
须臾间,这诗已传到驸马耳中。
驸马在朝中已耗尽精神,如今在这松林山间,他更不愿动脑,只想饮酒听乐,修养一番。诗,他是不做的。输了难堪,赢了也不光彩。索性倚在塌上,隔着小屏看众人欢愉,自己也不免高兴起来。
“凤鸣苍山之峨,云沉湖底之波,君子在世间浮沉,影子在酒樽里飘荡”,驸马坐起身来,大手一挥,“赏!”
“驸马的注解可谓涵义深远,比起原诗,更胜一筹呀!”
“到底是一家人,殊途同归不是?”
驸马心生喜悦,“谁人所作?”
“回驸马,是吴中周氏山虞。”
“真是吴中俊才,翰墨世家”
驸马听了非常高兴,在屏风后大笑起来。周山虞是他的族弟,此人是族老推荐的,果然文采不错,不算丢他的脸。
笛声吹罢,箫声又起,呜呜咽咽,似美人落泪。
又一场较量开始了。一个裸足美人举案而来。她脚踝缚铃,着紫裙,披轻纱,好似仙娥一般,飘逸,窈窕。
陆琅被铃铛声摇醒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前。
“梦?”,陆琅瞥了一眼冰字,“什么鬼?”
众人见题后,纷纷落笔。陆琅心神不定,坐立难安,自语,“无聊至极,无聊至极!”
“小隐”
这是陆公子第一次称呼自己,苏隐不免诧异,她俯身听候吩咐。
“王邺有块砚台,乃前朝珍宝,现在就在他的案台上”,陆琅一本
正经地说。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问,“所以呢?”,她忽然一惊,陆公子不会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偷砚台吧?
“对,你猜对了”,陆琅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
苏隐连忙摇头,偷世家的东西是要被削首的,她可不想沦落为一个小偷。再说,陆公子不喜读书,要那块砚台做什么?
“本公子虽不喜念书,但颇爱收藏砚台,这一点你身为女婢,应该知道。”陆琅在给她做心里工作,“再说,读书人不说偷,说换。”
陆琅将自己的砚台推到她面前,指着它,“龙尾砚,自不比他的差。”
苏隐脑海中闪现了无数种刑罚。她想到了铁烙压在胸口上发出滋滋声,带着倒刺的鞭子在身上留下了条条血痕。若不是许公子求情,她恐怕早已死在了大狱中。如今,还会有谁来救她呢?
“我有一个要求”,苏隐抱着赴死的心态,来满足他幼稚的游戏。
“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在商贩马六手中,我如果死了,求您救她出来”,苏隐做了最后的安排,不知道角儿有没有被买走,她是苏隐除亲人外,最后的牵挂了。
陆琅见她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他停下笔,将诗篇递到苏隐身前,“拿上这个,说‘洛中陆琅,请公子赏鉴’。”
苏隐接过诗篇,揣上砚台,待箫声响起后,一步一步地朝古砚主人靠近。
走近了,她见古砚主人在品鉴他人的诗,神情专注,举手投足间亲切而温雅。他的砚,应该很好偷吧?
“怎么?”,王邺见一侍女捧着纸,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谁的诗?”,王邺伸出手,索要诗篇。看来,这个侍女是受主人之命而来的。
苏隐连忙靠近,将诗篇奉上,“洛中陆琅。”她记不清完整的话,遂将主人之名报上,后日若是找麻烦,也好直奔家门。
听到洛中二字,王邺微愣,洛中已为敌据,还提它做什么?
苏隐趁他神游之际,偷偷掏出龙尾砚,准备偷梁换柱。
“你家主人在哪?”,他问道。
苏隐紧绷神经忽然崩塌,她停下了手上动作,歪着头看向他。
一双明净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他忽然笑了。“不必害怕,他的诗一般,但笔力虬劲,可改书法。”
“多谢公子,奴婢这就告知我家主人,劝公子改行书法”,苏隐说了一连串的话,似乎忘了回答他的话。在裙摆的遮掩下,她换了砚台,还将他的笔摆放整齐。
苏隐做贼心虚,转身之际碰到了一个人的肩膀,惹来一阵奚落,“谁家的仆人这样没规矩。“
苏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抱着纸张,低头就走。偷砚台该怎么定罪呢?还要回到阴暗潮湿的大狱中吗?盗窃世家,引兵渡河,她真是有衅端作恶的天赋。
“来了“,陆琅一脸喜色。
苏隐没好气地将纸篇放在桌案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砚台,半天不言语。
“生气了?“,陆琅明知故问。他轻轻一笑,摆弄起古砚来。此砚是魏朝时,“七子“之一王灿的私藏,胎质润滑细腻,研墨不滞,发墨又快,堪称上品。
陆琅摆弄完砚台后,问她,“王邺如何评诗的?“他到底还在在意王子渺的看法。
“他劝公子你改行书法“,苏隐冷言道。她忽然意识到婢女是不应该这样和主子说话的,何况对方是奸滑的世家。她偷瞄陆琅的神情,见他并无怒意,这才觉得安心。想来,做仆人到底是不容易。
陆琅摇摇头,自顾自地收拾起了书箧。
“公子,你这是?“,苏隐不解。诗会尚未结束,他要离席吗?
陆琅将砚台塞进匣子中,又将诗篇卷起来
插在旁边,临了发现毛笔还在架子上,又费力打开书箧,将毛笔连同山架归位,最后,将桌案上的松针拂去,仿佛从未使用过。
一系列举动让苏隐目瞪口呆,陆公子有时候还是很勤快的。
“还不走?等着被发现吗?“,陆琅提起书箧,一脸无辜。
苏隐连忙接过书箧,跟着他身后出了松林。
一路上,山中巡查的府兵也没有拦他,反而行礼让路。
山上,缓缓响起了竖琴的声音,乐声悠扬,空谷传响。
两次“命题”诗后,开始了“无题”诗。洛中画师付瑄奉驸马之命作画,笛、箫之后,他搁下画笔,起身复命。
六尺对开的白宣上画着峻山远水,工笔勾勒,浓淡相宜。近处,山的轮廓清晰可见,乃至石崖下的菊花都条瓣分明。远处,云雾缭绕,半遮半掩,山的隐约在云里,不知其高几许,宽几许。
驸马对此画啧啧称赞,赏了画师百金。
驸马让众人为此画赋诗,魁首者,赏吴王玉环一对。
山水画放在架子上,由众人观览。作诗不难,难在夺魁。
周山虞站在画前,凝神而思,不久写了一首五言
清商随秋至,琼华落碧台
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
邺下逢楚歌,神女思瑶台
扁舟寓天地,悲风何入怀
周山虞自顾自地念了两边,仍不称意。思忖片刻,决定将颔联,“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改为,“巍哉入云雾,石溅水潺潺。”
这厢,他听见有人在诵读诗篇,引来几声赞叹。
“叨扰,请问这是谁的诗?”,周山虞朝诵诗男子作揖。只听了一句,便觉得妙极。
那人也不吝啬,直接将诗作拿给周山虞看。只见一张白纸上行如流水地写了几行字,笔法峭而不寒,润里藏锋。光看字迹,周山虞便已读懂了一半。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玉岫出天地,江淮通碧落
紫气环林间,黄英覆山阿
仙人乘鹤去,星布九州罗
世事了如棋,谁人解荧惑
周山虞从头念到尾,悟得七分,又看一遍,了然于心。他只想知道这诗是出自何人之手,如此,才不虚此行。
“阁下可知此诗是何人写的?“,周山虞耐不住激动的心,拦住一个人问。
“如此文采,唯王氏尔“
王氏,王易之的侄子王邺。此人他早就有所耳闻,原以为不过是依恃门第,想不倒有真学识。周山虞自觉理亏,君子怎能随意度人?
周山虞捧着诗篇,穿过人群,终于在一棵老松下发现了他。正衣冠,捋袖口,前去拜谒。
“吴郡周山虞见过王公子!“
王邺本在观览松针,被他吓了一跳。“周公子“,他转身作揖。
“方才读了王兄的诗才知什么是诗志高绝,声律和谐,愚弟不才,赋诗十载,仍不能至化境,还望王兄指点一二。“周山虞说地恳切,手不自觉地颤抖。
王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见他满眼渴求,不免有些感动。但所谓作诗之法,他是没有的。翰墨诗词,唯抒心意,他也很少在格律方面下功夫。
“山虞兄过奖了,实不相瞒,在下赋诗只凭心意,技法什么的,倒是不通。“王邺说得诚恳。
周山虞满眼疑惑,继而似有遗憾,摇头轻叹道,“王兄有诗才而不攻之,我等拙庸之辈如何自处?“,他将诗篇奉到王邺身前。
“山虞兄自谦了,刚才许多人在传颂兄台的诗作呢“,王邺接过纸篇,“诗辞文采,不过茶余,疗养心神尔。君子当政,应务实,反虚,有利于国。“
周山虞摇摇头,走
到老松一侧,“愚弟以为诗辞乃人之影,君子影如神,小人影似鬼。平日交往繁杂,不能辨忠奸,但若察其诗,则可知矣。“
王邺认为这种说法很新奇,他倒不知诗辞可辨善恶忠奸。
“如王兄所言,诗者,抒心意尔。那么君子与小人之意,岂会苟同?“,周山虞越说越兴奋,脸涨红起来。
正当他说得起劲,有人拨动了琴弦,勾拢慢捻,丝丝入耳。
驸马命人撤下了屏风,露出真颜。身侧的侍者展开卷轴,宣布魁首是周山虞。
众人可谓是千姿百态,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头私语,也有人心生不满。最恶毒的话往往出自同行之口。
驸马看众人似有怨意,不免心堵。于是,他叫人把王邺请来评诗。
王邺观览了众人的诗作,确实周山虞更胜一筹。“驸马,周兄之诗确实拔萃。“
他知道众人在哀怨什么,只不过夺魁者姓周,是驸马的本家罢了。这样的事,历来不足为奇。驸马要借诗会向陛下举荐,遂邀了一众人等陪唱。
不甘,怨气,又何足为奇?那么,自己呢?洛中诗会,他不自觉地被捧,如今他也是陪唱一角。
王邺心绪黯然,原来这世间的博弈都是如此残忍,你方唱罢我登场,诗会如此,江山亦如此。
入夜,明月如珠,高悬于天。
郁金堂内。
王邺在桌案前看书,读到一精彩之处,便想摘录下来。他叫来侍者磨墨。
铺纸镇尺,提笔舐墨,墨痕深浅不一。他又写了几个字,竟晕染开来了。
王邺对着烛光看了看毛笔,自语,“并无差错啊?“他又看了看墨。
不对,这不是他的砚台!他让侍者掌灯,仔细看了一圈,龙尾砚,还是一个仿品!
“拙功,这砚台从何而来?“,王邺满眼疑惑。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块砚台,而且平日里都是用端砚。
一个年轻侍者在门边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凑到跟前一看,“没见过,小的是从书箧里取出的,一直放在桌案上,也没瞧见人进来过。“
王邺回想了一下山中之事。驸马差人来索要诗篇,他寻借口推辞了。之后,一些人请他评论诗作,看了三五篇左右。再之后,便是驸马和谢宴邀诗,作了一篇五言。
一个女婢的身影闪现在脑海中,她和常人不同,眼中略带惊慌,走时险撞到他人。莫不是她偷了砚台?
“陆琅——“,他记得她说过这个名字。
“拙功,洛中有无陆姓大家?“,王邺感到好奇。让女婢奉诗,偷砚,又自报家门,真是奇怪。
侍者无精打采地说,“公子你忘了我在洛中没住过几天,别提陆家了,就是司马有几家,我也是不知道的。“
王邺没有再问了。他看了看砚台,听见外面传来打更声,摆摆手让拙功去休息。
拙功大喜过望,临走劝道,“公子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王邺点点头。拙功走后,他借着剩下的烛光,舐墨落笔,一笔一皱眉,勉勉强强将文段抄完。
他暗想:这陆琅还是要会一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