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奴北调
作品:《沉璧》 公元312年,匈奴攻陷洛阳,晋朝危在旦夕。
太子司马桐奉命守城,不幸殒命宫阙。在洛城陷落的半月前,皇帝司马炽携后妃南下,下榻建康城。
世家大族闻风而动,早已将家私带到了南方诸郡。一路上,有玩赏山水者,有忧伤国事者,亦有野心勃勃者,车马繁多,仆人百余,携家带口,共赴渺茫。
南方诸郡,如淮南、汝南、义阳、吴郡,一日入城者千人,粮产屋舍,增价十倍。
王敦凭着敏锐的直觉,将王氏宗祠搬到了建康城。他的人生准则就是陛下在哪,王氏就在哪。此谓之“忠信。”
王启很不情愿地来到了建康城,这里雨水连绵,湿气过盛,常有蝉嘶扰人清梦。其妻王氏倒是十分欣喜,这离她故乡淮南不过三日车程。
“子渺呢?”,王启放下书卷。自南下以来,他的侄儿就闷闷不乐。皇城覆灭,确实令人悲痛。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昏庸甚多,何日不亡呢?
他的这个侄儿性子太执拗,而且很古板。身为叔叔,需得教他达情之乐,开阔之理。
张氏点着熏香,隔着纱帐听见夫君在说话。窗外雨声不绝,她没有听清楚,遂招手让侍女出去传话。
“夫人,大公子在寻邺公子。”
张氏摇摇头,“这我岂会知晓。”她感到无奈,夫君三十许,竟还如孩童一般,寻物问人,不分远近。
王启扔下书卷,留下“走了”二字,便扬袖而去。
“大公子备伞了吗?”,张氏问侍女。
“奴婢见公子举袖遮顶,大步离去”,侍女暗笑。
张氏叹息一声,摇摇头,继续点香。
秋雨淅沥,如西王母断了珍珠线,哗啦啦地落到地面,砸出一个个坑坑洼洼。雨势未停,凉风来和,一时间,建康城内风雨飘摇,雾气蒙蒙。
王邺坐在亭中,见水池里圈圈点点,雨在画圆。南方的亭子与中原不同。洛中亭,常配朱色,池小亭大。南隅,亭多绿色,池广亭小。
他的心情像雨水一样沉重,南渡,不过是南逃。
原来丧国无家,是这样的滋味。
父亲告诉他,陛下早有南迁之意,临时立储,更是权宜之计。洛城覆灭,也在陛下预料之中。
司马桐,天之骄子,竟扮做了社稷的弃子。君臣猜忌,父子离心,这天下是怎样的天下?
王邺忽然觉得现实是如此残酷,书里的盛世安详,百姓安居,也如梦一般,缥缈难寻。
“父亲”,王邺起身行礼。
王敦抬手示意他坐下,“半月颠簸,让人身虚体乏,你要注意调养啊!”
“父亲也要保重身体”,王邺为父亲引座,恭敬道。
“眼下,这建康城将成为第二个洛城,旧臣已去,新业为定,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子渺,出仕吧!”,王敦摸了摸胡须,眼眸闪出精光。
王邺看了父亲一眼,点头道,“诺。”
池里的残荷浮在水面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王敦看了生气,决定去买些奴才除草养花,将这王氏府邸再细致点缀一番。这建康城的奴才可不便宜,南下的世家都纷纷置办家业,扩充府苑,使得人与物俱贵。
“父亲,新太子是谁?”,王邺注视着父亲。陛下昏庸是既定事实,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了。
王敦的思绪被扯了回来,新太子?他还没有考虑这件事,随口说,“王家扶持谁,谁就是新太子。”
王家的府兵堪比禁军,王家的门客遍布天下,更新换代,弹指之间。
王邺不再多言。
纷乱之际,街市异常繁华。众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遂纷纷掏出银钱挥霍,买醉忘忧,嬉笑于舞
姬裙边儿。
世家南渡,使得城中人物紧缺,机敏者嗅到商机,做起了贩卖奴隶的活儿,日进斗金。
“郎君好眼力!这是一等奴,力大无穷,手脚麻利,可以充牛当马!”,一个商贩对人介绍着。
“哟!这个也不错,你看这皮面多白净!身段也不错!”,他捏了一把女奴的腰肢。
“这个嘛,不便宜,他会些拳脚,模样也不赖!抢手得很!”
一个身着灰锻的男子指着宗睨,“就他了!”
“好嘞,五十两!”,商贩眉飞色舞地接过银子,顺手将奴人身上的枷锁解开。
男子将奴人带到马车旁,恭敬道,“女公子,蜀南流民,四肢刚健,牙口整齐。”
马车内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带过来,我看看。”
陆琳掀开帘幕,一个少年出现在眼前。他头发散乱,衣容污秽,手脚被镣铐勒出血痕,可他却不以为然,孤身站在风中。
“你叫什么?”,陆琳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见他不回答,陆琳又问,“那我送你个名字可好?”
“勾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陆琳嫣然一笑,“勾玉,很好听的名字。”
宗睨愕然,勾玉,乃腰间佩饰,贱也。她说好听。
“回府”,女子放下车帘。
马车调转了方向,车角挂着“陆”字灯笼,悠悠晃晃地摇摆起来。
宗睨目送马车离去,嘴里念着“陆”字。风吹过额角,平淡如水的眼眸升起了一丝憎意。
“走吧!”
在催促下,这微弱的憎意沉入眼底,消逝在无尽的冷漠中。
人贩擦拭着镣铐,将其规整的摆在木匣中,又顺势从木棚里扯出一个奴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康健童奴,十两一个!买二赠一!”
日渐黄昏,街道上人行稀少,人贩打算关门上锁,明日再卖。指挥奴人搬东西时,忍不住和隔壁玉贩唠两句。
“你说怪不怪,这年头有人把自己给卖喽!“
这句话成功引起玉贩的注意,他盯着玉摊,侧着耳朵,“有这等稀奇事儿!“
占卜的老人也插了一嘴,“事出反常,必有妖。“
见有人捧场,人贩的兴致更高了,“就刚才那个年轻人,让我把他卖喽!不过,他倒是提了个要求!“,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比划着,“非洛中官员不卖!“
玉贩冷哼一声,挑起眉毛,“自轻者,自贱。有手有脚,偏做奴才!“
“可别说,攀上世家也是顶好的!“,人贩喜滋滋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他顺利地把人卖入了洛中士族,陆家。
他马六可没有开天眼,之所以认得出京洛人士与南郡人的区别,全倚赖他走江湖,贩人的本领!
京洛人,说话脆,如珍珠落玉盘;南郡人,说话软,似棉花扯丝线。衣着也有差异,洛中人喜穿丝绸,南郡人喜欢锦缎。
有本事南迁,又能保全资产者,非富即贵。那普通百姓,不是死在洛中,便是亡于南徙。又或者,壮大他马六的辉煌事业。
“哎老人家,给刚才那个小子算一卦,银钱我出!“,马六内心雀跃。
占卜老人睁开一只眼,将六枚铜钱放进竹筒里,摇了两下,倾倒在桌案上,排成一排。
“怎么样啊?是不是吃穿不愁!“,人贩咧嘴笑了起来。
占卜老人摇摇头。
“一个奴人,能有什么前景!“,玉贩有些不屑。
占卜老人望着人贩的木棚,又看了看地上马车的轨印,缓缓说到,“情薄仇恨深,累罪负佳人,凤鸾载轩冕,白发去红尘。“
此诗一出,人贩和玉贩都愣住
了。人贩听不懂诗,玉贩听懂了诗。
……
益州大狱。
苏隐靠在墙壁上,透过发隙,瞥见走道里有人在交谈。她使劲睁开眼睛,一阵撕裂从颧骨处传来,痛得她直抽搐。
她想摸摸自己的脸,可怎么也抬不起手来,尝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
自醒来后,记忆一点点的恢复。她看见了自己被官军押下山,看见路旁百姓恶狠狠地盯着她,看见自己被押上刑场,又被打入大狱。
当她跪在堂下时,冷硬的地板硌得人腿疼。头顶上宣布着她的条条罪状。如,侵占渡口,勾结叛军,虐杀百姓……
她没有反驳,这些多多少少都和她有些关系。益州城死伤近万人,饥饿、闹匪、瘟疫、打仗,这笔账也一同算在了她头上。
酷刑试到一半,许公子来了。在她受苦的这几日,他抗敌有功,擢升为蜀郡政司了。
苏隐躺在阴暗的牢房中。她从一开始的愧疚自责,变成自怜自惜。她难道不也是受害者吗?吐浑是贼匪勾结的,益州城也是他们攻陷的。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
是啊,棋子能成敌人之事。她翻来覆去地想,自语,“有罪。“
在押赴刑场路上,她没有挣扎,死一般的沉寂。当冰冷的酒水喷在后颈上,她皱了皱眉头。这一生是要完结了吗?
父兄在哪,母亲在哪,家在哪?她眼含泪水,侧着头,见天空是如此蔚蓝。
“不可——“
一阵马蹄声纷至沓来。
“许政司,不可干扰官府行刑!“
“郡守有令,苏商有罪,但罪不至死,现将罪商苏隐充为罪奴,不可免罪,赎身,着烙刑。“
“连罪苏澹,着烙刑,发配边疆,充裕新军。“
“连罪苏安、苏慎,着烙刑,发往西北筑城“
“连罪苏氏三代,着鞭刑,禁仕禁商,罚银一千两。“
这些字句一条条的钻进苏隐的耳朵里,像一条蠕动的毒虫,啃食人心。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对主刑官怒吼。
“大胆!还不谢罪!“,主刑官拍着惊堂木。
苏隐噗嗤笑了,“连罪,禁商?这是官府给的活路吗?“。
她带着枷锁,朝许巽走去,脚踝上的镣铐一步一响。
“许公子,杀了我,不要连罪他人,不要禁商“,她强忍泪水,挤出一丝笑容。禁商,就灭苏。
许巽紧握文书,手指颤抖,“浮光,活下去。“
苏隐笑了,泪水划过眼角。她转过身去,见台下挤着许多人,他们也在笑,笑里也带怨恨。
许多时候,苏隐都不想离开大狱,她似乎爱上了黑暗与潮湿。她想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想被众人遗忘。
“小姐“,角儿轻唤道。
苏隐并不理会,她将头埋在双膝间。
“小姐,你不要吓我呀!我是角儿,是与你一同长大的角儿啊。“角儿扑在苏隐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苏隐感受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像是阿娘柔软的手掌一般,在某日黄昏,轻抚她的鬓角。她不敢动,害怕这幻梦即刻消散。
在发罪环节,许巽没有提到阿娘,她就知道凶多吉少。
“角儿,母亲呢?”,苏隐抬起头,盯着角儿的脸。
角儿捂着嘴,肩膀抖动,愣是不说一个字。她感觉自己对不起小姐,怎能和众人下山,留小姐一人在山上呢?小姐娇养,怎么受得了这些苦!
苏隐又将头埋在了双膝中,浑身颤抖。
“小姐,那日我随夫人从严家回去后,夫人一直茶水不沾,想必是在严家受了许多委屈。就这样过了几
日,夫人忽然病了,我买药,让勾玉守着夫人。”角儿边说边哭,“没成想,其间刘氏派人来了,将夫人扯下床来,殴打一番,勾玉失手杀了人,现已逃离了蜀地。”
苏隐抬起头,错愕地看向角儿。虽早有准备,但听到这些话,还是感到心痛。母亲一生骄傲,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啊!
“刘氏报了官,倒打一耙,说夫人买凶杀人。官府的人说,夫家有罪,不宜发落,命母家潘氏将人领回,夫人薄面,一气之下就…就呕血故去了!”
墙倒众人推,这从苏家身上应验了。严氏是非不分,刘氏仗势欺人,这些世家都该死!官府黑暗,听信一面之词,更该死!
苏隐忽然觉得,句息做得对,他就该杀进益州城,将那些昏庸的官吏赶尽杀绝,将那些害人的世家屠杀殆尽。
……
郡守府邸。
院内假山错落,溪水潺潺。青石路绕着竹林,竹林接短亭,三步一围花丛,五步一棵梧桐。
谢轻躺在竹榻小憩,旁边侍女摇扇、熏香。
一轻而碎的脚步打破了平静。谢轻闭着眼睛问,“何事?”
小厮站在门外,躬身道,“许政司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不见”,谢轻叹了口气。这苏商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糊药,使得一个仕子这般求情。
谢轻发觉小厮未去,睁开双眼,微弱的日光斜射绿窗,一派诗情景象。
“罢了,你告诉他,鄙人已经尽力,若他非要翻案救人,去找陛下吧!”,谢轻又合上了双眼。真是笑话,通敌叛国乃是死罪,留人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小厮点头,退了下去。
许巽见郡守迟迟不见,便转道去了长史府。他将一封信递予李正,恳求他转递谢轻。
“本想当面拜谢,奈何郡守不见。劳烦李大人转递。”许巽作揖道。
李正眼角泛红,抓着许巽的手,“贤侄儿,何日动身?”
“明日,李伯不必担心,此去建康城,一来为圆家父心愿,探望故交,二来旧局已定,新政初萌,灵台也想为国效力。”建康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南北才子云集,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李正拍了拍许巽的肩臂,大笑道,“好小子,梁州许氏绝非池中之物!老夫在蜀郡静候佳音。”他忽然忧上心头,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若能和他一起去建康,岂不美哉!
“贤侄儿,路途遥远,不若先成亲,路上有家眷照顾也是顶好的。”李正打探道。
许巽婉拒了。他虽已及冠,但尚未虑及娶亲。父亲曾玩笑说,“我儿木石之心,非箭矢难以入内。”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对男女情爱并不热心。他更愿将心思放在读书中,而不是脂粉上。
“唉,也好,入城后写信报个平安,好让老夫安心。”李正朝小厮挥手,两个精壮男子出现在眼前,“现天下大乱,路上恐生变动,他二人是老夫亲自训练的,武艺高强,可保贤侄儿平安!”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此人面皮白净,眉宇间蕴藏着一股英杰之气。他身侧,站着个玄衣人,瘦而不虚,高而气稳,手不离剑,看装扮倒像是个江湖人。
许巽见李正捋须而笑,眼里满是慈爱,倒是明白了几分。这或许是李公子和他的侍卫了。
“路上有令郎相伴,想必并不枯燥。“许巽谦和一笑。
李正还未说话,男子走上前来,抱拳道,“早问许兄大名,特来相拜!“。他身侧的玄衣人也一同抱拳。
“过誉了“,许巽回礼。
李正为三人准备了车马和奴仆,光是赠送的器物都占了五车。在许巽的推辞婉谢下,最终轻装上阵,二车一马,几个箱箧。
许巽
临走前将苏隐托付给了李正。她父兄暂无踪影,无须多管。苏澹入了军营,自有安排。苏隐则不同,她是首罪,又是一孤零女子,眼下又无依靠,她最需要关怀照顾。
他很想带苏隐去建康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她或许会恢复对生活的希望。可是,他没有权势,只能靠三寸之舌游说权贵,怎能带她离开呢。
当她带着镣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怕极了。她的任何恳求,自己都无法回应。他曾去大狱中看望许多次,去的路太长,回的路太短,见她心灰意冷地缩在干草上,内心的翻涌让他无法安宁。
许巽将这种本能的同情和怜惜,错当成爱恋。高度的责任心,诗书的教养,往日的交情,都让他始终挂念着苏隐。甚至,这种挂念让他觉得心有所依。
李正并没有将许巽的话放在心上,商女而已,蜀地最不缺的就是商人。他只当是许巽为报故主之恩,才特意交代的。实质上,等去了建康,见了陛下,封了官吏,许多旧事连同故人一样,都无足轻重了。这便是人心。
……
马六又重新开张了。为什么是“重新“,那是因为他的场子被砸了。
“鸟事儿,这年头最怕红眼鬼,他们专挑老实人下手!“,马六捏着鞭子,站在木棚前数奴人。除去病死的,打死的,卖不出手的,还剩七个半。
马六努了努嘴,寻思着:不好,手里的奴人太少了,趁中秋夜前多入手些才好,这样才能溢价。可眼下从哪里捞人呢?
“六公子,寻思什么呢?“,玉贩打趣道。
马六叹了一口气,两条淡若无物的眉毛撞到一起,凑成一个黑点,好像脑壳上生了一颗黑痣。这是马六郁闷的标志。
“你瞅瞅,棚里没有几个人了,不出三日,我湘商马六将淡出江湖!“
“马六,改行吧!贩人也不是什么体面事。“玉贩掏出心窝子说。
马六不乐意了,他努嘴道,“我不是贩人,我是在救助流民,给他们找个吃饭的去处!“
玉贩摇摇头,“马六,也就你在江湖上吃得开——无耻!“
马六没有生气,和拌嘴的朋友犯不着生气。他只是偷偷顺走玉贩一块玉而已。
对了!流民,听说蜀南发生了战乱,土匪勾结吐浑入侵益州城,僵持了三日,最后被郡守打败。那是个仁慈的郡守,他没有杀了叛贼,只是将他们充为奴隶。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流民,有流民的地方就是银子!马六两眼一滴溜,乱世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在卖完最后一个奴人后,马六背上行囊,开始了南奴北调的辉煌壮举。这一定会载入他马家史册的!
益州大狱内。
数百名罪奴将低价发卖蜀地大家。这一“慧民工程“被一个湘商截了胡。他以二倍价钱买走了全部罪奴,又顾了百名镖师一路护送。这才安全、完整的回到了建康。
马六木棚用不上了,他在郊外租了场地,以供养百人。等这些罪奴康健了,活泼了,就可以高价发货给主人了。
他还制定了方案。可以根据主人的需求,私人订制。当然,这培训费用还需主人自行承担。这一活动受到了建康城权贵的喜爱。
让他头疼的是这些罪奴都有烙印,而且精神气不足。有的像狼,要扑人;有人似羊,病恹恹。还好,能犯罪的都没有蠢的。
最后,马六找了郎中,用了偏方,总算将那“罪“字消除了大半儿。
这月,根据主顾的要求,他已经成功卖出去了三名。相较于以前,他赚了十倍。
这天来了个大单。他的老主顾“陆“家要一个女婢,说要识文断字,又要美丽非常,还要善解人意。
“这是买娘子吗?“,马六瘪嘴道。
当陆家小厮掏出金子时,马六两眼放光,连忙点头,“好办好办,交给我了!“
待小厮走后,马六着急了。手里的女奴本就不多,何况还有那么多要求。他想起了蜀南入手的一批罪人。里面好似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女子。
马六让这些女子站成一排,挨个大量。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旁边站着个中年男人,一手捧账簿,一手舔笔,一副管家模样。
“下面我要问话了,不许撒谎,否则乱棍打死!“,马六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识字者,上前一步。“
七八个女子迈出一步。
“无疾者,上前一步“
五六个女子又上前一步。
“姿容俱佳者,上前一步。“
马六见无人动弹,他抬起手来,“你,还有你,上前,最右边的,对,就是你,上前!“
三个女子向前一步。
“不错,是出众些“,马六喜不胜收,在看到最后一个女子时,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苏隐抬起头,一言不发。
“怎么额头有青印?不行,你赶紧退回去!“,马六摆摆手。虽然青印不大,但可不敢得罪陆家。
正当马六以为选出甲等女奴而高兴之际,门口传来了马车上。听声音,是二马相驾的大车。
果不其然,一个身着灰缎的男人进了门,他面无表情,眼里带有些许傲慢。腰上挂着“王“字玉牌。
马六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朝男人跪拜,“小人马六,拜见大人!“
男人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有看了一圈女奴,冷冰冰地说,“王家要女婢十三名,挑几个资质好的送到府苑,不得马虎!“
“是是!怎敢敷衍!“,马六头如捣蒜,满眼惶恐。
在男人走后,马六在管家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陆家不敢得罪,王家更别说了。他让管家挑几个机灵美丽的,至于识不识字,王家也没提。
“老爷,加上她,刚好十四人!“,管家指着苏隐。他觉得这个女娃长得不赖,额角的青印遮一遮也看不出来。
马六又从上到下打量起苏隐来,容貌清丽,性子沉静,确实不错。问,“哪里人?“
“益州“
“多大了?“
“十六“
“会读书写字?“
“是“
马六点点头。据他所知,陆家要的婢女是用来陆公子陪读。这家伙文墨不通,还极爱生事,若真给他送个美人,那岂不违背了陆老爷的意?
如此想来,把貌美的送给王家,念过书的送到陆家。马六喜不胜收。
翌日清晨,十四辆马车从郊外入城。在清凉门处分开,十三辆往东,驶入王家府苑,一辆向西,前往陆家。
苏隐坐在马车内,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颤巍巍地打开窗阁,见街市十分繁华。
酒楼里的客人,路上的行人大多衣着鲜艳,狭窄的小巷仍有流民乞食。
一个时辰过去了,马车忽然停了。没等人招呼,苏隐就下了车。做奴才不比小姐,事事让人请,是要吃拳脚的。
马六的管家将苏隐交给一个嬷嬷,然后收了一袋钱就兴冲冲地走了。眼前的妇人瞟了她一眼,转身钻进门里去了。
苏隐不敢耽搁,连忙跟她进了门。听她们交谈,才知道这为嬷嬷是陆家的管事,也自洛中来。
洛城,天下之中。苏隐心生叹惋,不曾去过,便以成他人之地。
嬷嬷派出一个婢女,带苏隐认了一遍人,又认了几处地方,最后回到了一排低矮的屋舍中。
这个婢女叫婵,家中排行老六,大家都叫她六婵。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每说
一句话都要笑上一笑。她笑起来虽不美,但足以动人。
六婵告诉她,这琼葩院很少有男子,因为陆公子厌恶男子腌臜,每日只让女婢侍候。
“嬷嬷说你是来侍候文墨的,真好呀,不像我们只配洗衣服“,六婵叹气道。
苏隐只是听着,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她安静地站在那,继续听六婵说话。
“我提醒你呀,不要和陆公子走得太近,否则被老夫人知道,会被乱棍打死的“,六婵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见苏隐没有反应,觉得有些扫兴。
夜幕降临,四处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梧桐叶落水池的声音,半刻落一片。若有风来,先是窸窣,树叶相磨的声音,接着根蒂脱枝,飘摇而落。
苏隐侧卧这木床上,听了一夜。
天蒙蒙亮,苏隐被叫了出去,来人说,是陪陆公子试墨。
陆家府邸很宽大,内院景观更是精秀,浮空楼阁,九曲回廊,奇花异草,给人一种阔大的美感。
“公子醒了吗?“,女婢候在门外,与守值的侍女低声交谈。
“没呢,昨夜折腾了半宿,丑时入眠“,侍女一脸无奈。
女婢面露难色。今日老夫人要检查公子学情,若是不过关,那倒霉的可是她们这群人了。
侍女对女婢使了个眼色,女婢会意,她扯了扯苏隐的衣袖,正色道,“新来的,你叫公子起身。“
苏隐抬眼望向她们,目光空蒙。虽知道她们的用意,但她不想反驳,也无力争论。她移开眼神,走向前去推门。
门发出“吱吱“声,像一个垂老的人,浑身的筋骨被迫活动。
屋内光线昏暗,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麝香。
苏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拨开一层层的纱幔,试探性地走着。她停住了,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又弹性。
她继续向前走。陆公子再纨绔,总该是睡在床上的。眼前出现一个红漆木床,床帷半遮,玉人半裸。
苏隐心里一惊。这样淫乱的场面她如何见过,遂连忙后退两步,不料踩住了什么东西,惹得地上传来一阵惊呼。
“啊——“
苏隐连忙退守到一边。她是踩到人了吗?
门外听到声音,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人。她们系住纱幔,展开衣物,捧起银盆,静候公子起身。
当一层层纱幔被系住,一丝丝光线射了进来。苏隐这才看清楚屋内的一切。
地上的男子裸着上身,下身围着红绸。一双白而修长的腿搭在床阶上。乌黑的长发散在背,腰背紧实,浑身散发着惑人的魅力。
“谁踩了老子一脚?不,两脚!“,地上的人坐起身来,乌丝披肩,凤眼微张。
苏隐从旁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幅画。欣赏,惊叹。然而,这样的惊叹仅仅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在侍女的注视下,她移步到中间。
“你是,没见过?“,陆琅从下到上打量着她。
“奴婢…苏隐,见过陆公子“,苏隐行礼道。她不止一次地默念“奴婢“二字,说出口来,竟是这样顺畅。
陆琅没有说话,他起身接过衣袍,兀自穿好了衣服。在系上腰带的那一刻,他扭头对床上的人说,“去嬷嬷那领赏钱。“
床上的女子揽着被褥走下了床,在一众侍女的鄙视下羞怯逃窜。
苏隐愕然。难道陆府的嬷嬷背地里干的竟是这样的勾当?她做不到,宁可投湖而死,也不愿受人欺辱。
“谁选的,瞎了吗?“,陆琅冲侍女低吼。
侍女们并不惧怕他,仍是笑着为他梳洗。一个颇有资历的侍女在给他束发,“回公子,嬷嬷选的。“
“嬷嬷该治眼了“,陆琅不屑道。
听他们的对话
,苏隐感受到了一阵侮辱,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我安慰道,这难看的印迹倒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陆琅用过早膳后,便去勤书阁读书。这是陆老爷定下的规矩,倘若他不去,就得受鞭子,罚月钱。所以,无论如何,装装样子也得去。
苏隐也跟了过去,尽管他不喜欢她,但身为奴隶,她也无处可去。六婵告诉她,侍候文墨需要研墨、铺纸、清册、洗笔,以及为公子念书,写字。
六婵说,这些活很难做,特别是写字,她们握不好笔,写得像虫子。念书也难,许多字都不认识。
陆琅双手叉腰,站在书壁前。他从右看到左,又从上看到下,最终从右角旮旯抽出一卷书简。
“啪——”的一声。陆琅将书简扔到地上,“喏,读它!”。
苏隐捡起书简,见是李斯的《谏逐客书》。她解开护绳,从右往左地读了起来。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苏隐逐列读之。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笔墨酣畅,气势恢宏,宛若立群臣之间而昂首视人,又如游走于殿宇,傲视君王,不卑不亢。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苏隐不自觉地放下书简。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她语调顿挫,步环宇内而目不斜视。忽然,声音低缓,犹似恳切直谏。数语过罢,又恢复了原有的姿态,微垂眼睑,缓缓卷起书简,“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苏隐将书简奉于陆琅。在念书简时,她沉溺于故人的事迹中,借他人之口以抒自己之情,这篇书简让她读地酣畅淋漓,十分快意。胸中积压的阴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她仿佛不在是她了。
然而,合上书简,她的声音消失在耳边。叛国之商的罪名又回来了,亲友别离的痛苦又回来了。她还是她。
陆琅带着一丝莫明的笑接过书简,他颠了颠书简的重量,又看向了苏隐。眼神里充斥着玩赏。
“好,念得好“,一个贵妇人从外边走来。她在阁外就已经听到了这激愤的读书声,站在游廊,一直等她读完才进来。
“见过老夫人“,侍女们躬身行礼。苏隐也跟着做。
陆琅点点头,将手中的书简扔到书案上。“如此,可合了母亲大人的心意“,他戏笑道。
刘氏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苏隐身前,见其面容清秀,性子沉静,又通文墨,不禁大为赞赏,“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苏隐“
刘氏蹙眉,姓苏?她记得蜀郡母家有个姓苏的商人,她族兄还要与其联姻。近来,族兄来信,托她为侄儿们物色高门女子。她向来轻商,商人大都视财如命,吝啬浅薄。面前的姑娘虽也姓苏,但气质大为不同,许是同姓罢了。
“以后你就侍候怀玉读书,旁的不用做“,张氏下了命令。
此话一出,苏隐在陆府的地位算是稳了。连陆琅也不能轻易赶走她。
“驸马要在苍山举办了诗会,名为‘松下’“,刘氏看似漫不经心地谈论近闻,实则若有所指。
陆琅只顾得吃桌案上的果子,并未理会母亲暗示,“是吗?驸马真有闲心。“
“这虽不是洛城,但也是天子脚下,留心言辞!“,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继续说,“王谢两家也会参加,这说明…此诗
会不单单只是论诗。“
陆琅吐出果核,发觉一丝果肉卡在了牙缝里,他不敢当母亲的面剔牙,于是用舌头去找残余物。灵敏的舌头一下子就发现了它,接着就奋力地将它舔舐出来。
刘氏转身,见儿子嘴角歪斜,两眼发白,心里一惊。
终于舔出来了,陆琅宽余地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发现母亲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我也去?“陆琅及时补救,将在愤怒边缘徘徊的母亲拉了回来。
“这是自然,我陆家又不比他们差!“,刘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发虚,她这个文墨不通的蠢儿子,怎么能比得过王、谢才子。
陆琅点点头。他望着桌案上的果子,一个个饱满多汁,鲜甜无比,可就是塞牙!为什么塞牙呢?如果把它们晒成果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刘氏走后,陆琅松了一口气。
“你过来“,陆琅对苏隐招手,面带微笑。
“把这些果子晒成果脯“,他指着桌案上剩余的果子。特意交代,“记得下面铺上油纸,晒果脯的时候不要离开,拿扇子扇着,以防虫子下卵。“
苏隐点头,她端着果子离开了勤书阁。虽然老夫人不让她干杂活,但这儿毕竟是陆公子的地盘,他是主子。
当晚,她在勤书阁念书的事传遍了琼葩院。一些婢女问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有人猜她是城中小姐,有人猜她是富人小妾,也有人猜她是先生之女,只不过最后落魄了,卖入这陆家做婢女。
苏隐在她们诸多猜测中,选择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世代佃户,不能自给。“
她的回答仿佛并不能让人满意。
“没听说佃户识字,还能读好些书呢?“
“是呀,小隐你就说吧,都是姐妹,还能害你不成?“
为显亲昵,她们叫她“小隐“。
“庄主心善,教了我几个字“,苏隐想到了幼时父亲教她写字的画面。他总会在看帐之余,教她一个典故。比如,他提到“如鱼得水“,就会讲孔明与蜀君刘备的故事。接着,便会将这四个字写在纸上。
众人听了她的话,又见她眼中似乎有哀戚,便噤声不再多问。这年岁,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她们自然十分体谅。
苏隐晒完果脯,晒肉脯,采完露水,采菊花。她发觉,陆公子好似故意不让她接近。或许是厌恶自己面陋之故吧。
这一日,陆公子破天荒地喊她去勤书阁。
苏隐一进门,便发现陆琅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他正襟危坐,一副怀心肠的模样。
“来了“,他简单地问了一句。
“来了“,苏隐简单地回答。
陆琅指着桌案,笑道,“这有三首诗,你猜猜哪首是本公子的?“
桌案上整齐的放着三张纸片,笔迹相同。苏隐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是考验她,还是为难她?
她一篇篇地拿起来看。一首写的是菊花,写秋菊之姿美、淡香,末句以抒不遇之情做结。
第二首写云,云白而轻盈,随遇而安,末句以写人世之理做结。
第三首写美人,舞姬曼妙,姿容绝世,但最后年老色衰,为人所弃,末句似有哀怨。
苏隐抬眼看了看陆公子,刚好撞到了他的目光,二人对视,恰如棋逢对手。一个冷淡安然,万事无意,一个眼中带笑,充满探寻。
“别看我,看诗“,陆琅扛不住她赤裸裸、无欲求的注视,打岔道。
苏隐放下诗篇,低眸道,“这三首都是公子写的。“
这个答案令陆琅十分诧异,他准备开口,又合上了嘴,最终耐不住性子,“三首诗,题旨不一,诗风各异,怎能说出自一个人之手?“
苏隐用食
指点着诗篇,“咏菊者,爱其清冷,歌云者,羡其自由,赋美人者,耽于当世繁华,又恐繁华易逝,遂生出了别怨。“
未等陆琅开口,她收回食指,看向他,“公子之志,在菊,在云,在美人。“
陆琅躲避她的探寻,咳嗽了几声,摆摆手,“无稽之谈,去晒果脯吧!“
“诺“,苏隐正准备退下,又被他叫住。
“等等“
苏隐止步,转身看他。
“松下诗会,有兴趣吗?“
“听公子吩咐“
“好,十月十日“
“诺“
陆琅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底升起一团疑惑,疑惑太多了,像个谜底一样等着人去探究。他又不忍去查,任何有结果的事都无趣至极。
他一张张地拿起诗篇,对着阳光看,酣畅的笔墨写出奇险陡峭的字迹。其实,他根本不会写诗。
陆琅将诗篇扔到水池里,一群鱼儿争先恐后地游来,以为是一次盛宴,实则,不过是士族的玩笑罢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