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轻罗已薄

作品:《朝闻道

    傅姆李氏为江式微妆容,江式微冲着面前铜镜中的人儿苦笑一声。


    镜中女子面如冰玉,眉如柳叶,唯春山美景可相比,然而忧愁却爬上她眉梢眼角。


    冬夜漫长。


    李氏抬起她身后的发丝,想要挽髻,却不料那老媪石氏急急阻止。


    “老奴看殿下这青丝披在身后正好,何必挽髻。”


    “你倒是做了我的主了。”江式微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面目苍老的妇人,声音淡淡的,不带什么温度。


    李氏跟着江式微多年,自然知道江式微已然是动气了。


    李氏未再动作。


    “奴不敢,奴只是谨听大长公主的嘱咐。”石氏屈身道。


    “不必挽了,就这么披着吧。”江式微又冷冷看了一眼石氏,随后对李氏嘱咐道。


    江式微刚出内室,便见齐珩已然在座,一边看书一边悠闲自在地饮茶。听见脚步声,齐珩想要翻页的手一顿,将书倒扣在桌面上,而后抬头看向江式微。


    冬日里殿内会放置炭盆,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而后他速速低头,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着,耳边染上一层绯色。


    他掩饰地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道:“来了啊。”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落座后,齐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日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敛下眉眼道:“挺好看的。”


    随后匆忙拿起面前的书本,虽盯着面前的文字,但他全然看下去。


    原本浅显易明的词句,此时自然化作天书。不知是他读不懂,还是不愿读懂。


    面前的诗,他解不开了。


    “原来是《稼轩词》。”江式微柔声道,声音带着江南的清音婉转。


    “嗯。”齐珩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却拽紧了膝上衣摆。


    “在看哪首词?”江式微起身凑近。


    柔和的面容近在咫尺,齐珩只得抬头看着她,然而她身子半越过小案几,动作间本就裁低的领子让她身前那春景酥山愈来愈明显。


    两山连绵低伏处,他只需低首便可瞧见。


    不知是否为天意,他此刻翻到的那页上面恰好有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他知道,词句并非他所想的旖旎之念,但他如今是真的不愿去懂。


    齐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江式微见状,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石氏,她咬着唇唤了一声。


    “六郎。”


    齐珩身子一僵,未在动作,只觉得额间有细密的东西不断外涌。


    “你为什么不看我?”


    齐珩自知蒙混不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书,直视她的面庞,目光再不敢往下移半分。


    他没有问江式微为何这么穿,也不该去过问。齐珩非沉溺于内帏之人,但他也是男子。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和女子这样亲近过。


    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和任何女子走得近,害怕她们会如梢上豆蔻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坠落为泥。


    谢晏当他为非常人,可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是人,只不过是害怕恐惧压过了心中情欲。


    可面前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三公代聘的妻子。


    她的容颜如玉,发丝胜墨,楚楚动人。眸中盈盈秋水,干净透亮,犹如螺钿【5】上时隐时现的稀碎闪光,清辉映照下便是流光溢彩。


    倒真是,何处不可怜。【4】


    他们无论是做什么,群臣百姓都说不出一个不字。隐藏了许久的欲望此时爬上心头,如蚕食般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性。


    他再次低头。


    齐珩的呼吸渐重,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越攥越紧,上面浅青色的纹路明眼可见。


    江式微知道齐珩的手好看,十指修长,似竹节般吸吮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


    平常见他双手如雪山冰玉,舒心悦目,现下见他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手掌稍厚重,似蕴藏着人难以预料的力量。


    手背的指节上染了一层绯红,透露出的隐忍与克制,却让江式微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式微敛下了眼眸。


    齐珩却依旧不抬首。


    他清醒地知道,他此时的眸中除了对她的欣赏,还有一种凝视。


    男人对女人最初始的凝视。【2】


    那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无法克制,也正因为这种凝视,他不敢看江式微。


    他怕江式微看到这种凝视后,会厌恶,乃至……


    被伤害。


    “锦书,你冷不冷?”他终是开口。


    然而却是问江式微冷不冷,没问她为何如此穿。


    “还成。”而后江式微并未再言。


    心中炽热终于压了下去,齐珩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时沉默。


    “陛下今夜可不可以留下陪妾?”江式微再次开口道。


    齐珩本是想留在紫宸殿处理一些事,然而白日里漱阳来请,他方来了此处。


    “好。”


    江式微得到齐珩肯定的答复,总算松了口气,便瞧见石氏欠身去准备了。


    一想到阿娘的命令,江式微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妾想侍寝。”江式微的声音很小。


    齐珩听到末尾两字只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江式微看了眼一旁监视她的石氏,她又肯定地道出四字。


    “妾想侍寝。”


    说罢,她低头去解齐珩腰间的玉带。


    她指尖抚上冰凉的白玉,上面的龙纹雕刻得极为细致。


    她和齐珩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


    多年的礼教,让她想到这件事便觉得羞耻万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混乱,那种羞耻感灼烧着她、吞噬着她。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眼前渐渐被水晕染,一片模糊。


    不仅是羞耻,还有害怕。


    说到底,她什么都没有。


    真正属于她的唯有这身皮囊和清白。


    如今也全都化作供人享乐的了。


    鼻尖似有不适,江式微垂首吸了吸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却不料她的手腕被齐珩握住。


    “下去。”齐珩冷冷道。


    江式微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方见齐珩看的不是她,那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江式微想挣脱,然而齐珩握得很紧。


    “陛下和殿下还不熟悉内帏之事,大长公主派奴来……”


    那石氏似有齐令月于背后撑腰,竟出言反驳天子。


    “滚下去。”


    “别让朕说第三遍。”齐珩厉声道。


    那婆子方生了胆怯,讪讪离去。


    齐珩松了手,江式微的手腕得到了解脱。她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忍泪不让它往下流。


    “我听说姑母今日进宫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你今夜才如此?”齐珩声音温和许多。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齐珩又问道。


    “阿娘想让我有个孩子,是否为本意……”


    “我的想法不重要。”江式微坐在一旁。


    又何曾有人顾虑过她的想法,连骨肉至亲的母亲都这样逼迫她。


    阿娘让她入宫,她便入宫,阿娘要她侍寝,她也要这样做。她从来没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又诚如阿娘所言,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连宫门都碰不到。


    她怕失去,就注定得不到一些东西。


    与其在金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听从阿娘的话,起码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做一辈子笼子里的画眉鸟,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江式微垂首沉默,齐珩握住了她的手。


    “不。”


    “你的想法很重要。”


    “只要你说一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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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姑母那边你大可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在我身上,由我来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顾虑,只需告诉我你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好么?”


    齐珩凑近了些,蜷曲着手指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道。


    江式微怔怔地看向他。


    第一次有人与她说:


    她的想法很重要。


    江式微突然笑了,含泪而笑:“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明之,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


    “能不能宽限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尽快让自己接受,好不好?”


    江式微低着头,她不敢看齐珩,也怕齐珩不同意。


    齐珩倏然一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多久都成。”


    “谢谢。”


    谢谢你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江式微鼻尖泛酸。


    “这算什么谢?这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的么?”齐珩被她这话气笑了。


    “还有。”齐珩欲言又止。


    江式微看向他,有些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轻罗已薄,当心着凉。”【3】他将身后的锦被打开,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裹得和粽子一样。


    齐珩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江式微的脸微红着,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


    “那我去软榻上睡了。”


    “别。”


    齐珩说罢就要走到下面,然而江式微扯住了他的袖子,齐珩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许不自然。


    “总让你睡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这床榻也挺大的,两个人也应该能容下。”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怕,你要是想做方才就做了……”江式微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火烧云也越来越红。


    齐珩从柜子里拿了两条被子出来,一条自己盖,另一条横在中间。


    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他和江锦书的距离。


    江锦书躺在里面,一直抱着身上的被子,下意识地往里窜了窜。齐珩去更衣了,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


    齐珩在屏风后更衣,他解下腰间的玉带,只是想着方才的事。


    从江式微瞥了那老媪一眼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被迫的。其实他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由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知道就算他今夜真要了她,她也不会说什么。


    但还是,没忍心。


    他也怕从此渐行渐远。


    齐珩苦笑一声,解了外袍又回到了榻上。


    齐珩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双目阖然。已然是入睡了。齐珩低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往殿外走去。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冬夜里,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陛下有何吩咐?”


    “明天把那婆子给撵出宫,就说是我的令。”


    高季觉得似有不妥,婉言劝道:“那毕竟是长主的人,如此会不会……”


    “姑母这手伸得太长了,那婆子朕定要撵出去的。还有以后告诉内侍省,东昌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高季笑道:“那公主要进,谁能拦得了啊?”


    “朕知道拦不住。”


    “萧珹请辞后,大理寺卿之位也空置多时了,朕记着少卿是聂才笛,算是为数不多的寒门才子,政绩不错,升迁合情合理,明日便可让翰林学士草诏。”


    江遂的请折齐珩已然批准,怪不得东昌公主着急,如今的济阳江氏也就剩东昌公主和皇后的名号、以及与江宁南氏的姻亲。


    族中男丁稀少,江氏以武起家,眼下太平之世,江氏自然要逐渐落寞。


    妖书案后,齐珩算是收回了三司执法之权,再算上丽景门推事院、吏部、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势力,无论是中书令,还是东昌公主,他们也得思虑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