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为他而容

作品:《朝闻道

    齐珩守在江式微的榻边,他看了看她的手心,方才谢晏来了一趟,一边低骂他们死板一边为他二人清理伤口上药。


    谢晏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她的眼睫微颤,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微弱,齐珩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凑近了些,才听出她的话语。


    “疼……”


    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垂下头,看了看她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的手指轻轻一颤,齐珩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面容。


    他轻握住她的指尖。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字:“对不起。”


    让你受苦了。


    齐珩的动作很小心,生怕误碰了她的伤口。


    江式微缓缓睁开了眼,原本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齐珩见江式微已醒,想起什么,自然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动作顺畅,让人看不出问题。


    他掩饰得极好。


    江式微侧头看向他,他朝她温和一笑。


    江式微突然扑向了他,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齐珩有些意外并未反应过来,随后他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想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江式微抱得更紧了。


    “你左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伤得很重?”江式微红着眼看向他。


    “没有,不过十下,没伤了我什么。”齐珩左手依旧背后。


    “倒是你,是不是很疼?”齐珩稍稍拉开他与她的距离,温声问道。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唇都咬破了。”


    “不打紧的,起码现在,我应该算……清白的了?”江式微轻声道。


    哪怕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算她主谋,但也终究是因为她的动念,才让不法之人有机可乘。


    她的错,她的罪,如今都用笞刑冲刷个干净。


    如今也算得心安了。


    “是。”


    “昨日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忘了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江锦书。”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仅仅是江锦书。


    她摆脱了任何身份的束缚。


    她也只是她而已。


    “我也...很为你自豪的。”


    江式微并未吭声,默然垂下了眼帘,良久她才道:“可是我对不起张尚书。”


    “张尚书罹难,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柳治平,静盈,萧珹,许傩都有责任,甚至我也有责任。”


    “犯了错,自然都会受到律法的惩处,如今你的罚也受完了,就把这件事放下,好么?”


    齐珩的右手搭在她的臂肘上,他离她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从江式微的头顶传来。


    江式微应了一声,在齐珩怀里靠了许久,齐珩温声问她:“你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的。”


    齐珩倒是没有头绪了,他和江式微一同用膳的次数不多,他貌似不太知道江式微的喜好。


    确实是他这个做人夫的失职。


    等上了菜肴,齐珩小心地扶起江式微,尽量不牵扯到她手上的伤口。


    齐珩没有让人布菜侍奉的规矩,江式微也不大爱如此,齐珩顾忌着她的伤口说要喂她,但被江式微拒绝了,故他二人只静静用膳。


    齐珩一边用膳,一边留意着江式微的举动,他怕江式微碰到伤口,也想知道她的喜好。


    齐珩只记得大婚时她拿的都是又甜又黏的糕点,她给他送的也是甜糕,故齐珩思忖着江式微应是喜欢吃甜食的。


    但江式微今日没碰甜的,她倒是对那道炙羊肉情有独钟,他见她多夹了几次。


    齐珩试探地给她夹了一块羊肉,却不料江式微放下了筷子。


    齐珩惑然道:“是……不喜欢吗?”


    “不是,我挺喜欢的,只是我怕吃多了会胖。”


    “我本来就不太好看,胖了就更不好看了。”江式微垂眸,又补上一句。


    齐珩方了然,笑道:“谁说你不好看的?”


    “就是不好看……”


    江式微垂首低声说着,又看了看自己左手心上覆盖的白布,有些出神,不知在思忖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属于自己的美,而且每个人对美的意念不同,是以感受不同,瘦就一定好看么?实则不然,只要身体康健,过得舒心自在,那人就是最好看的,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你就是好看的,毋庸置疑。”


    “喜欢,就多用一点,别委屈自己。但也要注意量,怕会伤身子。”齐珩转向她,低头握住了她的右手。


    “人终其一生,最后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唯有自己,所以,值得取悦的也唯有自己。”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好么?”


    青年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有碧波万顷,倒映着面前人的清影。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同江波,清可见底,毫无私念。


    她二人并肩而坐,青年绯色的袍衫在午后日光中格外鲜明。


    时下是深秋,也快是初冬。


    那日她与他说:“绯色更加”,从那之后他总以一身绯袍出现在她面前。


    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一直。


    从来都是。


    江式微忽然笑了,感觉眼中有什么快要落下,她低头道了一句话。


    “谢谢。”


    “这也要与我道谢么?”齐珩认为此为常事,他说的难道不是很平常的道理么?他实在不太懂她缘何与他道谢。


    “多吃点。”齐珩又给江式微夹了几块炙羊肉,这次江式微没有拒绝,一一吃了。


    二人用膳后,齐珩为她换药后便回紫宸殿批劄子去了。


    日子很快便过去,妖书一案算是彻底了结,张尚书的丧事办得风光,其遗孀的所有用度都有户部负责,以告慰张尚书在天之灵。


    主犯柳治平伏辜自裁,所查抄的家产一应入国库,而内人静盈抵死不认受人指使,自己揽下了罪过,丽景门推事院论了死罪。


    江式微知道后,也没再说什么。


    法不容情,静盈的论罪她也不可再置喙。


    此事过后,江式微再没与齐珩提起朝政之事。


    转眼间,已然入了冬。


    一早漱阳便道东昌公主要入宫,立政殿内上上下下就全都忙了起来。


    毕竟也就江式微能纵着他们,东昌公主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儿,素来眼里不容沙子。


    是以人人都盼着东昌公主少入宫。


    “晚晚。”


    江式微一听熟悉的声音,手抖了一下,随后掩饰地将左手藏于袖中,忙抬头上前迎了去。


    若是寻常公主见皇后,必要先国而后家。然东昌公主在本朝地位超然,江式微一如在家般对她行人子之礼。


    “娘娘。”【1】江式微双手交叠,稍稍屈身。


    “让娘娘好好瞧瞧。”东昌公主款款入内,身后还跟着一她从未见过的老媪。


    东昌公主打量了她几眼,而后缓缓道:“好似胖了些,看来还算适应。”


    江式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老媪【4】,听到东昌公主这样说她,便嗔怪道:“娘娘……”


    “好了,我进宫一趟不容易,难道不给赐个座儿?我的……皇后殿下。”


    东昌公主看向江式微时带着调笑,一向对外人威严冷肃的面容此刻倒是慈和。


    江式微落座后,主动为东昌公主添茶,东昌公主笑问道:“这些时日六郎对你如何?”


    “陛下待我是极好的。”


    东昌公主听后,似是赞同地颔首,又道:“帝后和谐,是好事,但还不够,什么时候你为他添了皇嗣,让江山后继有人,那才是完美。”


    “子嗣的事情…医官给儿瞧过了,说是儿年纪太小,不易有孕,所以阿娘,这事当真是急不得的。”


    江式微捏了下指尖,而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谁料东昌公主猝然一笑,貌似听了一桩天大的笑事。


    “你如今也算是二八年华,那永泰公主家的幼女和你年龄相仿,甚至比你还小些,去岁嫁予豆卢氏,如今已然有了身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了不易?”


    齐令月早就看穿了她在扯谎,于是毫不掩饰地揭穿。


    “也罢,咱儿说些别的,前些日子我得了好衣料,便想着让人给你裁身衣服,今儿倒是做好了,我便给你送来了。”


    “阿娘,宫里会做的,何必劳烦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宫里做的和阿娘让人做的可是不一样,你试试便知道了,快去试试。”


    东昌公主示意内人捧上锦盒,江式微不敢推辞只得动身去内室换上。


    见江式微入了内室,东昌公主变了脸色,朱唇一挑,看向那老媪,眼神让人不战而栗,她冷声道:


    “吾听说你有个绝活儿,那么也让吾开开眼,见识见识,你去侍奉殿下更衣罢。”


    那老媪向东昌公主欠身随后进了内室。


    齐令月随意地拨弄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老媪出了来,对齐令月摇了摇头。


    齐令月嗤笑一声,讽道:“我就知道。”


    江式微出来后,双手掩饰地叠于身前,她含羞道:“阿娘,这领子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衣衫是极为好看的,是晋朝流行的坦领,衣衫是两层的,里面是浅蓝色的绫,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山茶花纹样,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素纱。【2】


    举手投足间,里面的山茶花时隐时现。素纱朦胧,宛若轻烟。


    坦领在大晋并不少见,且为贵族仕女所钟爱,只是东昌公主给江式微的这件,领子较之寻常低多了,何况江式微的身段极好。


    一低首便能见到那半遮半掩的让人见之欲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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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图。


    东昌公主原已怒上心头,现下火降了一半,她勉强笑言:“这不挺好看的么?”


    “是好看,只领子过低了。”


    “我又没让你平日也这么穿,你只需等六郎来时换上,给他看不就好了?”


    江式微一时沉默。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默然,若有所思地拉过她的左手,柔声道:“害什么羞?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5】,你为他而容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指尖划过手心,那一痕痕凸起格外明显,齐令月转过江式微的手心。


    江式微急忙撤回手,然东昌公主却抓紧了,齐令月看清了上面淡粉色的凸起,带着怒气沉声道:“这是什么?”


    “原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为树桠子划破的。”


    齐令月反倒冷笑道:“你当你阿娘是傻子么?树枝划出的伤口怎么会如此?这分明是笞刑。”


    江式微自知瞒不过,索性承认了,讪讪道:“阿娘,是我犯了错。”


    “齐珩让你受刑的?”齐令月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怪他的。”


    “还为他辩解。”东昌公主冷哼一声。


    “是为张观棋那事?”


    江式微看了齐令月一眼,有些讶然。


    齐令月冷瞥了她一眼,道:“不用看,这宫里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母亲?”


    “是……我的手稿被一个内人偷盗了。”


    “痴蠢。”


    东昌公主只觉得怒气上涌,又顾忌着江式微的脸面,忍着气指向那老媪,道:“我和殿下去内室,所有人都给吾退下,你,还有傅姆【3】跟上。”


    随后便强势地拽着江式微进了内室。


    “说说吧,成婚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圆房?”东昌公主怒道。


    “阿娘。”江式微闻此,急急唤了一声。


    “是谁不肯?”齐令月逼问道。


    “是我。”


    “为什么?”


    江式微闭口不答。


    “行,真行。你不说原因,可以。但是,今夜你就给我穿上那衣衫见他。”


    江式微平静的面色顿时被撕得粉碎,她轻声道:“阿娘,你一定要这么羞辱我么?”


    东昌公主闻言,反而气笑了:“我羞辱你?夫妻之间圆个房就成了羞辱?晚晚,这是哪儿的规矩?是成婚前傅姆没教会你如何侍寝?还是你想在他面前拿乔造作?”


    齐令月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锦书觉得格外刺耳。


    “你想拿乔也要有个度,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娘,儿求您了,别逼儿成么?”江式微饮泣道。


    “晚晚,你要知道,没有阿娘,你连这宫门都碰不到。”东昌公主冷冷道。


    “晚晚,你不会让阿娘失望的……对么?”


    江式微含泪不答。


    “今日我把石氏留在这做你的新傅姆,六郎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莫辜负阿娘的一番好意。”


    她抚上江式微的脸,声音温和。


    却如棉中之刺,让人心颤。


    “阿娘,求你,我真的害怕,我求你再给我些时日成么?”江式微拽住齐令月的衣摆,低声祈求。


    “我给你时日,谁又能给我些时日呢?”齐令月俯下身。


    江遂因病已然地上辞呈,江益与江律空有爵位,也只表面看着光鲜,实在不堪说的,齐珩对江氏有戒心,她已然提了数次,立后前原已答应她让江律不必外放就入兵部作侍郎,现下却被齐珩以“阅历不足,不足以服众”之名左推右推。


    她是看出来了,门下省是交出去了,齐珩却说话不算话了。


    亏得她还想让江式微吹些枕边风,谁成想二人竟压根儿没圆房。


    “帝后不合,这是傅姆的责任,傅姆失职,自当……赐死。”东昌公主毫不留情地道出两字。


    “长主饶命,长主饶命啊……”傅姆忙叩头伏地求饶。


    “拖下去!”


    “阿娘,不要!”


    眼见傅姆要被发落,江式微挡在她的身前,朝着东昌公主一跪。


    她知道东昌公主做得出来,即便她是皇后,她也拦不住。东昌公主在宫中的势力,是她和王子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顾有容还在。


    “我……我答应您,我今夜就和陛下尽周公之礼,求您饶了傅姆,好不好?”


    江式微全无体统地祈求她,祈求上位者放过被她们睥睨的、微不足道的蚍蜉蝼蚁之侪。


    “为什么非要阿娘做这个恶人呢,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齐令月俯下身抬起江锦书的下巴,冰冷的指尖划过温润如玉的面庞,齐令月满是怜惜地看着她。


    “晚晚,你须得知道,阿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全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只让江式微坠入无穷之渊,冷得彻骨又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