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案发当晚十字窗格

作品:《泉眼无声

    案发后第一天 。


    姜暮迷迷糊糊入睡,又突然惊醒,身上虚汗涔涔,被子都溻湿了,心跳声像运动会上猛敲的鼓,咚咚咚,咚咚咚,脑仁也疼。


    她以为天亮了,可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远处偶尔有车辆经过,在天花板闪过一道道白花花的光。


    时钟摆了两声,才凌晨两点。


    她坐起身,摸了摸汗湿的背心,伸手撩开窗帘看向外面,暴雨停了,天空黑咕隆咚的。


    她浑身激灵一下,迅速抽回身,伸手开灯,缓了许久才舔舔嘴唇,这才发觉自己又干又渴,她起身倒水,浑身沉得像被一股引力用力往下拽。


    她端起暖水壶,手腕却突然疲软,热水全浇在手背上,皮肤顿时嘘出一层水泡,一股钻心的疼顺着皮肤神经传到四肢百骸,她心跳得更快。


    她缩回自己的小床,关上灯,让夜晚重归于黑暗。


    她浑身冰冷,手脚冰凉,她尽量蜷缩着,但冰冷皮肤和被褥间的温热潮气一相碰,全身还是止不住地抖。


    她紧绷着身体起身,把湿透的背心换了,校服外套套上,再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再重新蜷缩回床头,黑暗中,她盯着手腕处那趟水泡出神。


    “楼道内注意安全,跑这么快干什么。”


    “别总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书,对你没什么好处。”


    “李舰,你他妈的早晚遭报应。”


    张文斌说过的话控制不住地在耳边回荡。


    姜暮揪紧自己的胸口,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或许只是恐惧,抑或还有不忍心。


    她也分辨不出张文斌的真面目——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就像是所有普通长辈一样,有着威严和执拗,他逮到机会就想教育姜暮,想劝导她,想以人生道理归正她指引她,可每每得到姜暮的反抗,他也像所有长辈一样拿她没办法。


    可是,只要想到他说,“我已经准备报警……”


    “这件事我现在必须说,过了今晚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我怕我会睡不着……”


    姜暮又开始恶寒。


    她庆幸,他死了。


    从这一刻起,所有秘密都会被埋葬。


    于是一种极为隐蔽、极为狰狞的快感如同一头野兽一样悄然从身体里被释放出来,在心内奔腾,姜暮的身体忍不住更加孱弱地抖起来。


    她忍不住坐起身。


    可是那种良心被蚕食的痛感和亢奋很快又掀起她的不安。


    她怨恨他,并且诅咒他不得好死,但他却真的以死亡的形式成全了她的生,好与坏,善与恶,似乎又从他咽气的那一刻起反转了。


    她讨厌这种反转,她觉得张文斌的双手此刻已经触摸到了她心底里真正的恶,她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让痛感包裹自己。


    但他真的值得她同情吗?值得她原谅吗?


    他真的想帮她吗?


    她是真切地感觉到他想当众说出她和李舰的事的。


    他当时,是要说出来的吧?


    他如果真的想报警,为什么不去警察局?


    他的真正目的更像是驱利利己的,是对姜源和李舰的一种报复。


    毕竟只要当众说出这件事,对姜源和李舰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她真的很想当面大声质问他,可是现在,没人能知道张文斌到底想干什么了。


    姜暮痛苦地捂住脸,突然觉得,从前对他的厌恶,烟消云散了。


    大概人们总是愿意在人死后,开始祭奠他生前的好,大概她无论如何还是一个善良的人,毕竟——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


    这场雨,像是要把整座县城都淹没了一般地下着,将热气压了下去,将杨花压了下去,也势必将这青春淹没,将这故事淹没。


    所有同情、谴责、痛恨都被此刻传入四肢百骸的寒冷和疲劳所代替,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颤抖和恐惧。


    姜暮紧紧抱着自己,掐着手,指尖不小心掐到水泡,一股钻心的痛感传入四肢百骸,她咬牙,吸气,静静地忍耐。


    他的死,是李舰做的,一定是李舰。


    她约了李舰,李舰一定上过山。


    而且李舰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凶手一定是李舰。


    对,是李舰。


    姜暮眼底涌现出浓浓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她想痛哭,想尖叫,但那双眼睛却又干涸得像一个订在相框里的蝴蝶标本,死亡降临的恐惧定格在瞳孔里,可她又想笑,杀人是死罪,李舰终于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她又想到明天一早,尸体就会被发现,如果警察来调查,她要怎么说?她要举报李舰吗?要说她约过李舰吗?可警察如果问她为什么约李舰怎么办?天色这么晚,雨又这么大,她根本没有合理理由约一个成年男人在隐蔽的山上见面。


    苦恼、挣扎,使少女陷入前所未有的更加巨大的恐惧当中。


    姜暮把自己的脸埋在腿间,这一刻,小小的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终究是自私的,她不会为了真相,不会为了正义,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生与死,而说出自己的秘密。


    窗外的惨白的月光透过十字窗,呈现一个黑色的清晰的十字架,映在少女的脸庞,将少女的狰狞与孱弱修饰得神圣且圣洁。


    ……


    “扑通”一声,窗外有动静。


    姜暮浑身一激灵,被吓走了三魂七魄,她忐忑地拉开窗帘,只见黑暗中,张朝从胡同里走来。


    他步伐沉重,踢开了破木板门,姜暮听到缓慢的上楼声,可声音到了门口,却静止了,他砸了几下门没人开后,便停下了。


    许是没带钥匙,他又缓慢地走下楼,踹开了破木板门。


    姜暮揪着心,再次撩开窗帘,见男孩正扳着二楼的窗台往上爬,一次没成功,又来第二次,动作迟缓,像一摊泥一样沿着墙壁涌上来,跟往常敏捷的他,判若两人。


    他爬上来后,先蹲在二楼的窗台上缓了缓,似乎很累,他的脑袋和肩膀都耷拉着,好像最后一丝力气已经被人吸干净一样的沉。


    他的背心已经湿透,身上有一股腥味,浓重的血腥味,跟小双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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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其相似。


    他踩着二楼的窗户轻轻跳上缓台,他的大腿肌肉脱力,猛地朝前晃了一下,差点跪在缓台上。


    他晃悠着起身,回手扯出背心下摆,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污,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姜暮。


    黑暗里,他气喘吁吁,浑身发抖,他的神情被夜色吞噬,而她的漆黑的双眸绪着一股力量,紧绷着,不敢溢出来。


    他们互相感知着彼此。


    “我爸死了。”他似乎在说,声线疲惫沙哑,带着轻微哽咽,在黢黑一片的夜里抖落开。


    姜暮吓了一跳,顿时脸色苍白,她颤抖着嘴唇,半晌才庆幸地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他什么都没说。


    清冷的月色下,他脸上仿佛有铺陈开的泪水,像一片反光的水泊。


    沉默,很久的沉默。


    黑暗再次将他们彼此隔开,表情隔开,心事也隔开,封固在各自的世界里。


    男孩攀上窗台,纵身一跃,钻进了窗内。


    夜风吹来,吹了姜暮一脸细碎的雨点。


    姜暮跌回床上,披卷起被子,目光沉沉地扎进黑暗里。


    姜暮觉得对面那堵墙在朝她缓缓倾倒,地板在慢慢向上倾斜,然后地变成了墙,墙变成了天花板。


    她抚摸起胸口,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


    张朝疲惫且呆滞地站在客厅里,屋里仍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乱七八糟,血迹斑斑,像遭遇过一场凶恶的抢劫。


    他的手毫无力量地垂着,微微发抖。他背着光伫立着,双眼红得像核桃,双眼皮高高地肿了起来,他脱下身上的衣物,统统扔进搪瓷盆里,接满一盆水,泡上洗衣粉。


    他又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到龙头下,冷水顺着头发茬钻进头皮里,随即顺着脖颈,淌进胸脯里,淌过小腹,大腿根,凉意从脑瓜顶一路过电一样窜到脚底心。


    他拿起肥皂,在手心胡乱打出泡沫,从头发到脸,再到脖子,再到脚底板,全都揉搓一遍。


    他秉着呼吸,任由肥皂水钻进眼缝里,鼻孔里,耳孔里,他拧开水龙头接水,水线慢慢涨高,渐渐要漫过洗手池,他把头插在水里,水中冒出气泡,和他剧烈的哽咽声。


    五分钟后,张朝湿漉漉地出来,也没擦脸,走进客厅。


    他四处张望一会儿,将没摔坏的物件依次捡起来,吹掉灰,摆放到原来的位置,还能凑合用。


    他又去厨房找到一把笤帚头,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扫干净,再用拖布擦地,擦掉脏污和血迹,又拿了地板蜡,熟练地把地板上的划痕处理平整。


    他把张文斌胡乱扔的衣服整理好,到处乱塞的袜子像寻宝一样找出来,扔到搪瓷盆里一起泡上。


    他把张文斌没看完的报纸摆在客厅茶几上,把他没抽完的半支红塔山放在报纸旁边,一切都恢复原状,像是往常等着他下班回来一样,没有任何破绽。


    张朝最后把桌椅摆放整齐,看看闹钟,已经凌晨三点多。


    他从厨房拿出一把刀,从三楼扑通一声跳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