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凤头犀(六)

作品:《七海博物志

    九月十九,清晨。


    红彤彤的灯笼一早就挂上了,金澄澄的桂花满堂,就连每一株苍筠竹上都系了赤色的绸带,写着“永结同心”“宜室宜家”之类的吉祥话,在馥郁的风里飘着。


    漓音的凤冠霞帔也从宫中由专人送到了府中。几个宫人跟着,虽说已经提前量过了漓音的尺寸,但穿上之后可能还不合身,所以他们在旁边等着改。


    迦珠看了看,就说:“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宫人们说:“我们要等着祐姬殿下……”


    “今天很忙,别在这里碍事了。”迦珠就说。


    所有人都知道,祐姬殿下的这位侍女最不好惹。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宫人也就纷纷回去复命了。


    漓音所在的主院,由迦珠带着好些栎族侍女把守着,不让任何一个外人进来。


    主院中空空荡荡的。息雩坐在一棵银杏树上,盯着前院进进出出的人。息露搬了把竹椅坐在树下,剥核桃给她吃。


    越翎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后院。后院池塘中的荷花已经全凋谢了,只有几尾红鲤还在秋水中游来游去。


    窗台下,漓音为岑雪鸿穿上嫁衣。她先取了一斛黛石,为岑雪鸿细细地描眉,再用指腹沾了一些胭脂,轻轻地扫在她的眼尾和唇上。


    一切完成之后,漓音给岑雪鸿戴上凤冠,站在她身后持着铜镜。


    望见镜中人的时候,岑雪鸿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


    多少次,她曾坐在这扇窗台前,等待着嫁给洛思琮的命运降临的那一天。


    其间无数阴差阳错,这一天还是极其相似地到来了。


    “很漂亮。”漓音的手搭在岑雪鸿的肩膀上,她轻轻地说,“谢谢你。”


    岑雪鸿笑着捏了捏漓音的手,没有说话。


    “甚少见你穿这样热烈的颜色。”漓音又说。


    岑雪鸿便想起了天瑰。


    她穿嫁衣一定很好看,金色和赤色,都是衬她的颜色。只是她再也没有这样的一天了。那夜岑雪鸿从飞鸢之上坠落,与天瑰的指尖相错,谁曾想这一错竟错失了一生。


    真想再看一看她骄傲的眼睛啊。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正想着,楼上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漓音就噙着洞悉一切的笑,朝楼上说:“想看就来看吧,又没人拦着你。”


    过了好一会儿,越翎才从二楼翻到了她们的窗台前,耳尖还有点红红的,却仍嘴硬道:“没有,今天起太早了,我在打瞌睡才不小心撞到了头。”


    “你怎么说就怎么是吧。”漓音说,“对了,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去拿一下。”


    岑雪鸿问:“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漓音也没编好,随口接了一句,一溜烟就离开了,还给他们把门关上了。


    一室寂静。


    芙蓉花飘落在窗台上。


    越翎低头捻着芙蓉花瓣,不敢去看岑雪鸿的眼睛。


    岑雪鸿淡淡地笑着,问他:“好看么?”


    “好看的。”越翎点点头,这下连脸上都红了。


    “那你怎么不看着我呢?”岑雪鸿又笑着说。


    越翎终于转过头来,在秋日的清晖中望着岑雪鸿。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要用目光细细地将她描摹到心里一般。


    他朝岑雪鸿走去,岑雪鸿以为他想要抱一下自己,站着没有动。


    “拿着。”越翎把一样东西递给她。


    岑雪鸿低头茫然地接过,那是越翎的短刀。


    “虽说你擅用剑,但还是短刀好携带些。”越翎认真地嘱咐她,“我会提前在祈王府中埋伏,你只用记着保护好自己,其余的都不用管。”


    岑雪鸿点点头,心里有些好笑。


    越翎浑然不觉:“怎么了?”


    “这是我以前的家。”岑雪鸿把短刀收在衣袖里,抓着越翎的手腕,一样一样地指给他看,“这是妆台,这是我练字的书案,正对着小院里的池塘。夏天的时候,满池的荷花,我就在这里写字、画画。”


    她把过往的事情说给他。


    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她在襄武将军府中的人生,平静得亦如同一汪没有涟漪的池水。她也像池中的游鲤,就这样日复一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却听得很仔细,生怕漏了一个字似的。


    隔着七年的时光和三千里山海,他在这些破碎的词句中拼凑出曾经的岑雪鸿。正是这些过往打磨出了她,将她送到了他面前。


    有些事,岑雪鸿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指着从窗台上望去的一角四方的天,对越翎说:“以前,我总是很想出去看看,这世间是什么样的。”


    古有贤者行车至日暮,才惊觉穷途。


    而她的日暮却从最初就笼罩着她,从一个金丝笼,换到更大的一个金丝笼中。


    越翎想了想说:“这还不容易。”


    他撑着手翻过窗台,扶着岑雪鸿也翻出来。她繁重的裙裾把桌上的妆奁、胭脂盒、珠玉环佩全都扫到了地上,谁也没去管。越翎一手揽着岑雪鸿的腰,在墙上接力一蹬,就带着她轻松跃上了二楼的窗台,又翻到了屋檐上。


    岑雪鸿站在琉璃瓦上,差点滑了一跤。越翎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待她站稳之后,却也没有放手了。


    九月,登临高楼。


    襄武将军府的屋顶当然不能算是高楼。中洲最高的楼是临水望舒阁,从前的九月,洛思琮会在临水望舒阁设宴,吃螃蟹、喝菊花酒、联诗,岑雪鸿总是拔得头筹。


    从这里看出去,自然比不上临水望舒阁,但是大半个朝鹿城和那巍峨宫阙也都尽收眼底。


    岑雪鸿就笑了笑,俯身拢了拢裙裾。越翎看着她俯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认真地弯下了腰。


    岑雪鸿问:“怎么了?”


    越翎压了压嘴角,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在他们面前,天高远而辽阔,城阙无际。


    岑雪鸿穿着一袭嫁衣,珠玉叮当。


    越翎俯身的时候,心里想着:这就是天地。


    一拜天地。


    岑雪鸿摸着屋檐上的琉璃瓦,像是想起了很遥远的记忆。那时候岑家骤然发迹,在朝鹿城中虽有一席之地,暗地里却被自诩清流之类的朝官瞧不上,朝中甚少有人与他们往来,京中世子和贵女们的聚会,往往也不会叫上岑雪鸿。偶尔得去一次,还总会听到有人拈酸吃醋地说,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吗,怎地也屈尊与我们一起?


    她在这一方庭院里,一直都是一个人。


    “如果……”岑雪鸿忽然说。


    “什么?”越翎问。


    如果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就好了。


    越翎一定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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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野猫一样,翻过窗台,带她跳到屋檐上,一起出去玩。


    岑雪鸿本来是这样想的,但又忽然想起来,就算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又能如何呢?她是太子妃,那金澄澄而又沉甸甸的身份,像一个金项圈一样把她给牢牢套住了。


    岑雪鸿摇了摇头,低低念了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什么啊什么啊?”越翎更听不懂了。


    他话音刚落,还没得到回答,息雩的声音就响起了。她压低嗓音喊道:“你们怎么爬到那里去了?会被发现的!快下来快下来!”


    越翎耸了耸肩膀,有些不想理她。


    “下去吧。”岑雪鸿说,“怎么下去?”


    “等我。”越翎说。


    他翻身下楼,动作轻盈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像一片枫叶飘落到地上。他张开双臂,仰头对岑雪鸿说:“好了,下来吧。”


    岑雪鸿犹豫了一下,却看见越翎的眼睛亮晶晶的,三个月前她也是被这样一双荧荧的眼睛蛊惑,乘上了那架木鸢。


    她什么都没有想,纵身就朝着他跃下。


    越翎理所当然地接住了岑雪鸿。


    就像接住了满怀的,秋天的风。


    迦珠走进来提醒他们:“洛思琅已经出了宫门了。”


    岑雪鸿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环着越翎脖颈的手,点了点头:“我们也准备吧。”


    “先拿点东西来给她吃,”越翎说,“等下要坐一整天,饿也饿扁了。”


    迦珠就去端了一些好克化的糕点和茶,众人坐在前院里一起吃了。漓音拿了喜帕来给岑雪鸿盖上,站在她身边,问众人:“像么?”


    她们的身形极为相似,但迦珠和越翎立刻分别说出了几条二人的不同之处。


    息雩和息露听得面面相觑,连连问道:“是吗?有吗?”


    “你们看不出来就行,也没有人会和他俩一样了。”漓音说。


    岑雪鸿就由迦珠扶着,坐回了房间里等待洛思琅接亲的队伍。漓音换了一身衣裳,和息露一起,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混出了府。


    越翎作为“弟弟”,承担着送嫁的责任,还留在府中。


    洛思琅接亲的队伍铺满了十里长街,朝鹿城的百姓都争相沿街相看,万人空巷。在热闹的乐音中,越翎将盖着喜帕的岑雪鸿背出了门。


    大门上,“敕造襄武侯府”的牌匾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没有拆除。送上花轿前,越翎转身与站在门前的栎族众人告别,仰头看了看牌匾,微微俯身。


    “这里不用行礼。”旁边的中洲侍女提醒他。


    “听不懂,我是分野来滴。”越翎故意说。


    二拜高堂。


    岑雪鸿心念微微一动。


    越翎把她轻轻放入花轿中,正要为她关上珠玉满绣的轿帏,岑雪鸿却伸出手,按住了他。


    越翎有些疑惑,却看见岑雪鸿坐在轿中,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向他颔首。


    他明白了,便也向她低了低头。


    在万人围观的盛大喜宴中,他们隐秘而心照不宣地,夫妻对拜。


    天地间只有二人知道的礼成。


    岑雪鸿松开手,轿帏滑落,一里一外将他们隔绝。


    起轿。


    洛思琅乘在骏马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方才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不会看错,从花轿中伸出的那只手上,虎口有着薄薄的剑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