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凤头犀(五)

作品:《七海博物志

    洛思琅和越翎打了半晌,双方身上都挂了彩,随从们围着站在旁边,既不敢帮忙,也不敢拉架。洛思琅的拳脚功夫是皇宫里请了专人教的,虽然不赖,但是在实际中肯定打不过招数阴险狡诈的越翎。


    越翎小时候被古莩塔·摩衍丢在斗兽场,自幼就知道专捡人和兽身上的最薄弱之处攻击。洛思琅被他打了几下,看着不明显,其实却都伤及了要害,回去之后不养个十天半个月绝对不会好。


    “等一下!”洛思琅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


    越翎终于停了一下,甩了甩手,一副还没打够的模样。洛思琅默默捂着肋骨,心想肯定青了,侬个小赤佬,手可真黑。越翎这才环顾一圈,发现人都不见了。


    “别看了。”洛思琅冷笑一声,“人都被你打跑了。”


    他本来是想来看看古莩塔·漓音和新任家主又在搞什么,谁晓得碰到赤佬了,什么也没弄清楚就挨了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而且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还被漓音和岑雪鸿看见了,真是丢人。当然那赤佬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越翎听见洛思琅在用东南方言嘀嘀咕咕什么,他在分野城的时候只学过中洲官话,听不懂,便走近了一些。洛思琅当即就是一个后撤步,警惕地盯着他。


    “想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吗?”越翎就问。


    “自作多情,”洛思琅嘲讽道,“岑雪鸿根本没理你,转头就走了。”


    越翎一顿。


    洛思琅又补了一刀:“嘁,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关系,看来和我也一样。”


    越翎怒了,又朝他走了几步。洛思琅一边后退一边说:“别过来,你再动手,我就要叫人把你送回分野城了。”


    越翎指着洛思琅,用分野俚语骂了几句,转头就走了。洛思琅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洛思琅才猛地咳了几下,咳出一口血沫。


    “正宗冈峦。”洛思琅气不过,又暗骂了一句。


    肋骨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断了。洛思琅招招手,随从才敢去他身边搀着他,把他扶到车舆上,回了皇宫。


    ……


    沧浪酒肆在沧浪坊,故以此为名。息雩和迦珠都在朝鹿城执行过任务,在八八六十四坊间自如穿梭,不在话下。息露却是第一次来到朝鹿城,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生怕惹她们烦了被撂下。


    沧浪酒肆的老板娘是个栎姬,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看不出年龄。迦珠和老板娘很是熟悉,想必是偷偷来过好几次了。她让老板娘把她之前存的一坛酒取出来,又点了几样下酒小菜、炙肉之类的。老板娘记下了,刚要离开,息雩叫住她:“再给我家的小孩儿弄点清淡的吃食吧。”


    息露原本缩在旁边当鹌鹑,没想到息雩还会照顾自己,受宠若惊地抬眸。


    老板娘看着息露,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笑吟吟地问:“多大了?”


    息雩说:“十三、呃,十四吧。”


    “十六。”息露小声说。


    “已经十六了?”息雩难以置信。


    老板娘哈哈大笑:“那也不算是小孩儿了。要不要也喝点儿?朝鹿城里酿的栎酒,只此一家哦。”


    “还是不要了。”息露摇摇头。这两个人要是喝醉了,总还得留一个清醒的。


    老板娘略显失望地给他上了一杯咸奶茶,一碟时令水果,切成了小块用糖霜和蜂蜜拌了的。都是分野的水果,运到朝鹿城来,不仅不易,想必还很需要些手段。


    息露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听迦珠向息雩抱怨朝鹿城的风土如何如何不好,她来了这里三个月,就没有一夜睡了个整觉。饭食难消化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太潮湿了,身上的旧伤总在隐隐作痛。


    虽说迦珠是漓音的侍女,与息家的立场有些不对付,但迦珠向来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她没有立场,对任何人都无恨,自然也对任何人都无爱。


    她来无影去无踪,就像大漠上掀起狂沙的一阵风。即使是漓音,也不过只能让她多驻足一会儿,也许在下一个夏天,她就离开了。


    “比起分野,朝鹿城是有些潮湿了。”息雩顿了一下,“等到了冬天,应该就会好一些。”


    “是了,我听人说息雩大人隐居养病,要住在潮湿安静的地方。”迦珠想起来了,又问,“这些年,你都住在哪里?”


    “在北边,雪山脚下。草甸一望无际,空气好,人比牛羊少。”息雩淡淡道,“天转凉的时候,就去中洲东边的永乐郡。那里终年下着雨,冬天也不会很冷。卢阇王子的急信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正准备转场。”


    “岂不是像草原上的牧人一样。”迦珠就笑。她喝酒喝得很快,面色已经微微有些酡红了,眯起眼睛,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像候鸟吧。”息雩说。


    “一定很好玩。”迦珠伸了个懒腰,“真想满世间去游荡啊——”


    “你家祐姬殿下会放你去吗?”息雩半开玩笑地说。


    迦珠笑笑,不说话了。按照计划,漓音服用玉蝉丸假死,要在寒冰玉棺中埋入深土里足足一年。之前漓音同她说,等她醒来的时候迦珠来接她,她就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了,她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没有这样的计划了。


    她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却将会一直是朝鹿城的祈王妃。


    息露听着这些,默不作声。


    那些像候鸟一样,自由自在满世间翱翔的女孩儿们,有人剪去了她们的羽翼。


    他也是其中一人。


    也许整个余生,他都要为此忏悔。


    迦珠很快就醉了,趴在桌上,喃喃地用栎语念叨些什么。这样也好,息露想,也许她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吵吵嚷嚷的沧浪酒肆里,只有息家姐弟和老板娘三个栎人。人声鼎沸里,没有人听懂她说了些什么,也无人在意。


    “姐姐,”息露忽然说,“对不起。”


    息雩抬眸,在醉意朦胧中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


    “之前雪鸿姑娘问我,我的一生里是不是从来没有那种时刻,就是必须要放弃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才能换来自由。”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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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姐姐,你为分野城为王族为息家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把自己也弄得病骨支离,你终于已经自由了。但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无能……你才又回到了这里,不得不又面对这一切。”


    “是吗?小雪鸿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啊。”息雩也有些醉了,对他的这一段话要思考一阵。


    很快她就明白了,便道,“如果把世间的事全都分为两极,确实会变得容易。以小雪鸿的立场,她认为世间的错在于男人们,是正常的。但是我和你之间,情况要更复杂一些,这种复杂也正是世间的本相。”


    息露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记忆里息雩比他大很多,也总是走在他前方很远。息露小心翼翼地追在她身后,即使是用跑的,也还是跟不上她。第一次,息雩这样耐心地对他说话,如同探险的人为后来者拨开迷雾,教他“世间”这丛林的规则。


    息露懵懂地问:“什么复杂?”


    “爱。”息雩望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爱你,就像你也爱我一样。”


    息露怔住了。


    他想说的是,姐姐,我的无能扰了你的安宁,让你不得不回到分野城的漩涡之中。


    息雩听懂了。


    她说,没关系,我爱你。


    即使隔着十三年的光阴,迢迢山海。他们仍然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彼此最为相似的存在。


    很难去计较谁爱得多一些,谁又付出得多一些。本来,这些就是无法衡量的东西。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爱。


    爱是接近于神祇的能力,神并不希望人也成神,所以人有了爱,也就有了痛苦。


    息露抱住了息雩。


    抱住了自幼憧憬的,强大的,像战神一样的姐姐。可是这时候,他竟听见她的胸膛之下,连呼吸都夹着细碎的杂音。


    息露泣不成声。


    ……


    岑雪鸿和漓音走出茶楼,已是日暮时分。朝鹿城骤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茶楼小厮递给她们两把伞。


    岑雪鸿撑开竹伞,隔着如帘细雨和微濛灯火,看见对巷蹲着一个身影。


    万家灯火都不属于他,仿佛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伤痕累累,不言不语。


    他抬头,隔着雨雾和人群,收起了所有的犬牙利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有一个瞬间岑雪鸿有些难过,亦或者想起了七年前,丹青池畔的那一场雨。


    她捡到了一只血迹斑斑的无家的小狗,小狗贪恋着她身体的温暖,想挨着她的腿边趴下,但是又不敢。怕自己太凶,太脏,怕血腥味吓坏她。


    岑雪鸿走到小狗身边,把伞倾斜给他。


    小狗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你不要我了吗?”


    岑雪鸿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她用衣袖认真地给他擦了擦身上的伤,从额头,到颧骨,到嘴角。


    她的衣袖沾上了血污,小狗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眼眸里倒映着全是她的身影。


    “走吧,”岑雪鸿把伞交给他,“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