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凤头犀(四)
作品:《七海博物志》 岑雪鸿也是自幼在这巍峨皇宫中长大的,捡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永巷,一直走在洛思琅前头,把他甩下很远。
洛思琅的侍从都没跟上,他一个人跑着,追着,有几个瞬间都错觉岑雪鸿就要这样消失了,但她竟然会在前方回头看一看他,等他追上一些,再继续走。
这种气喘吁吁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感觉令洛思琅恐惧。这真的不是他的梦魇,或是芙蓉花精幻化出的幻觉吗?她这样一步一回望,难道是要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去,索他的命吗?
等到洛思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跟着岑雪鸿,到了丹青池畔。
丹青池。
七年前,所有的一切,最初的起点。
七年间,洛思琅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他忽然感到自己又身处那一个寒冷的雨夜,口鼻里全是冰凉的池水,身上缠绕着浮萍,枯萎的菹草,浮肿的尸体抓住他的脚踝。
难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其实从未离开过吗?
洛思琅一阵一阵地眩晕,却见岑雪鸿在花廊下站定,转过身来望着他。周围虚无的大雨倾盆,如同他十岁那年濒临溺死前的幻象。
他不受控制地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岑雪鸿的手腕。
皓腕下脉搏是跳动的,她是活着的。活在他的面前,活着回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洛思琅竟有些语无伦次,“我派人跟着你……三个月前,在南梨城,他们说你不见了。我以为你……”
已经死了。
岑雪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洛思琅抓着自己的手,望着他的墨瞳沉静。七年前那一场荒芜的大雨渐渐消散,她的目光也如一池寒凉秋水。
洛思琅终于平静了几分,语气也渐渐冷了。他想起了在宴会上见到她的场景,皱着眉问:“你是跟着新任的古莩塔家主来的?”
岑雪鸿没有说话。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洛思琅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岑雪鸿摇摇头:“我来这里,是有人非要我来问一句,你有五魈毒的解药没有?”
洛思琅一怔:“什么意思?”
“我想也是没有。”岑雪鸿转过身去,竟是就要离开了。
洛思琅踉跄了一下,喊道:“岑雪鸿!”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洛思琅急了,追过去想要抓住她,问个清楚。还没有碰到岑雪鸿的肩膀,一个身影就从天而降,钳制住了他。
“没你的事了。”息雩说,“别碰她。”
息家祖上虽是中洲人,但一千年来与栎族人通婚,已经很难看出中洲血统了。息雩束着淡褐色的长卷发,眼睛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看就是栎人相貌。洛思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岑雪鸿,难以置信地问:“你同栎族人勾结?”
“什么勾结,你这王子说话恁难听。”息雩常年隐居在大漠,讲话都带了一些北方口音,“敦睦邦交,你懂吗?你的王妃还是栎族人呢,那你自己是不是也勾结?”
洛思琅也是慌乱之下才口不择言,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太超过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岑雪鸿回头,找他要解药的情况,可不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
遍体鳞伤,陷落沟渠,没有他就活不了。
终于有一次,可以让她求着他救她了。
然后,她就再也不能高高在上,自恃沉静了。
就再也不能与洛思琮连珠合璧,完美无瑕了。
她也终于落满了灰尘,必须要抓住他朝她伸出的,满是泥泞的手。
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他在后头追着,喊着,她仍然转过身去,不肯施舍一个回头。
洛思琅近乎乞求地说:“你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你只有这一句话要问吗?”
“也不是。”岑雪鸿眨了眨眼睛,“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们应该聊完了。”
洛思琅问:“他们?”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变,甩下岑雪鸿和息雩,冲回去找古莩塔·漓音。
……
洛思琅回到宴会上,却见席间已经没什么人了。问了侍从,才知道漓音推说身体不舒服,已经先回府邸了。洛思琅环视一圈,果然那新任的古莩塔家主,越翎也不见了。
洛思琅道:“备车!”
他一路赶到漓音的府邸,进门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越翎和息露。
“古莩塔家主,”洛思琅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眯了起来,幽幽道,“为您安排的住处不在这里,祐姬殿下待嫁,您这样出入不合规矩吧。”
“待嫁,不是还没嫁么?没嫁,就还是我的长姐,和你没什么关系,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越翎也磨了磨牙。
坐在前厅的漓音原想回房间休息,却听见争执的声音,让迦珠扶着自己去看了看。只见两个人互不相让,像狭路相逢的狐狸和狼。
洛思琅瞪着越翎,越翎也怒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脸色,对洛思琅说:“祈王殿下,您来得正好,我也正有事找你。”
洛思琅狐疑地问:“什么事?”
越翎勾了勾手指,朝洛思琅走近了一些。洛思琅仍然保持着警惕,然而越翎却比他的警惕更快,在洛思琅根本没看清楚的情况下,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
息露吓得嗷呜大叫,赶紧跳到一边去了。
洛思琅眼前一黑,被揍得踉跄几步,登时天旋地转。
他捂着眼睛大喊:“来人!”
越翎甩了甩手,冷笑道:“洛思琅,你若是个男人,就别叫人,和我打一场。”
洛思琅忍不住骂了一句市井俚语,莫名其妙地问:“凭什么?”
“你自己好好想想!”越翎撂下一句,又冲过去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洛思琅痛得蜷缩起来,但他也不是好惹的,很快就你一拳我一腿地在前院中与越翎扭打在一起。
和息雩一起抵达的岑雪鸿:“……”
来的时候,岑雪鸿已经听说漓音住在前襄武将军府上,原本还有一丝伤怀。没想到再一次踏入自己家,最先看见的不是郁郁葱葱的苍筠竹,而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她差点扭头就走了。
隔着前院,正门口的岑雪鸿,与前厅门后的漓音,再一次遥遥相望。
迦珠问:“漓音大人,这怎么办?”
漓音摇摇头:“走吧。”
岑雪鸿这时候也转过身去,坐上了车舆。漓音绕过洛思琅和越翎,却见车舆还等在正门口,她一出去,车舆里就伸出一只皓白的手。
“走吗?”
漓音望着岑雪鸿。
岑雪鸿朝她眨了眨眼睛。
漓音便搭上岑雪鸿的手,登上车舆。因为玉蝉丸热毒的缘故,漓音的掌心滚烫,岑雪鸿的手指却冰凉如寒玉,彼此都忍不住握得久了一些。
“迦珠,你先回去吧。”漓音道。
迦珠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俩男人正在扭打的前院,意思是你让我回哪里?
“你——去哪里都行。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漓音就说。
岑雪鸿也道:“息雩大人,息露还在这里,你去找他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息雩就只好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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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车夫带着岑雪鸿和漓音二人离开了。只留息雩和迦珠站在前襄武将军府邸前,莫名地有些落寞。
迦珠还在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漓音大人!明明是我家的漓音大人!怎么突然就和那岑雪鸿“我们”上了?
息雩哭笑不得,揽着迦珠的肩膀,道:“咱们都得空了,走,去喝点儿?”
迦珠终于从“我的漓音大人我的漓音大人我的漓音大人……”中回过神来,和息雩打了个招呼:“息雩大人,好些年不见你了。”
“没办法,卢阇王子有令。”息雩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这朝鹿城里哪家酒肆最好,你可知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可是认真在漓音大人身边当差的!”迦珠佯嗔了一句,过了会儿,又小声说,“沧浪酒肆。那里有咱们栎人酿的碧蚁酒。”
“带路带路。”息露哈哈大笑,揽着迦珠就走,迦珠却顿住了脚步,指了指身后,问她:“这还有个小尾巴,你管不管?”
息雩一回头,就看见息露绞着衣袖,怯怯地站在她们身后。
“姐姐。”息露轻轻地唤了一句。
息雩伸了个懒腰,问迦珠道:“你的意思呢?”
“怪可怜见的,让他跟着吧。”迦珠满不在乎地道,“总不能让他回去和那俩野人待在一起。”
息露拼命点头。
三人便结伴往沧浪酒肆走去。
……
车舆内。
“他们是为你打成那样的。”漓音有些好笑地望着岑雪鸿,“你不管管吗?”
饶是岑雪鸿素来沉静,也不由得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猛猛摇头:“太丢人了,我不认识他们。”
漓音笑意更深,又问:“那我们去哪里呢?”
岑雪鸿想了想说:“吃饭。饿不饿?”
漓音点了点头,又道:“方才越翎和息露来找我,告诉了我这几个月分野城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还问我,父亲和其余几个家主送我来中洲和亲是为什么。”
岑雪鸿并不知道分野城的这些弯弯绕绕,便问:“为什么?”
“为了让我死。”漓音淡淡地说,“我死了,分野与中洲的通商互市,就能有理由撕毁了,商贸大权就还掌握在十二家贵族手里,分不到平民头上了。”
岑雪鸿难以置信地看着漓音,她平静地说着像是与自己无关的事。而这件事竟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仅仅只是为了一纸条约,就可以将一位公主送上绝路。同时,她也想起了缡火城里,栎族百姓们那样高兴,为纪念通商互市举办的庆典。
桑娅拉着她在烟火下又唱又跳,她说,这样的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分野城中尸位素餐的贵族,却置漓音的性命于不顾,也置万民的祈求于不顾。
岑雪鸿心中升起了一阵深深的愤怒与无力。她握住漓音温暖的手,漓音没有挣脱,任由她握着。
“越翎说,父亲已经死了,我就不必死了。”漓音望着岑雪鸿的眼睛,“我问他,我还能怎样活?”
“你不想嫁给洛思琅,对不对?”岑雪鸿问。
漓音没有回答,泪水却从她的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
岑雪鸿伸手抱住了她。
“在瀛海的船上,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嫁给洛思琅这件事,你有没有得选择?”岑雪鸿轻轻地说,“你果然没有得选择。无论如何,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帮你的。”
漓音抱着她,泣不成声。
“别哭了,”岑雪鸿笑着给漓音抹去了眼泪,“我们先去吃饭吧。活着一天,就要吃饱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