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凤头犀(二)

作品:《七海博物志

    分野城的九月仍然燠热,与三个月前岑雪鸿第一次抵达这里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应该是秋季的。


    在朝鹿城,它指向一场炫目的金色。日光从银杏树的枝叶罅隙间洒下,落叶铺满了街衢小巷,货郎牵着驴从落叶上走过,世家贵族的车舆从落叶上碾过,垂髫的孩童们从私塾放了学,打打闹闹地从落叶上追逐跑过,都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风里携着桂花的香味,不经意地闯入呼吸之间。


    月亮也圆了,挂在树梢头。人们坐在庭院里,温一壶黄酒,拆螃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琐碎的话。朝鹿城的秋季,如一千年前一样宁静。


    远方的人回来了吗?


    岑雪鸿拎着一壶酒,去那座没有名字的石头山上看望天瑰。


    天瑰、弥沙、檀梨、玉郎,三个月前她在分野城认识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不在了。走的走,散的散,像尘嚣远去,潮水退去。


    岑雪鸿一个人走到了石头山上。


    再次发作的五魈毒让她更为虚弱,即使是常年练武的身体,走到石头山上竟也喘息了半晌。岑雪鸿扶着枯木休息了一会儿,却看见在那片已然凋零的玫瑰丛中孤零零屹立的墓碑之后,转出来一个身影。


    岑雪鸿愣愣地望着那身影。


    息露与她对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中洲话向她打招呼:“你好。我是息露。”


    岑雪鸿点了点头,还有一丝茫然。


    “我知道你,之前在古莩塔家的宴会上,我见过你,但是你可能不记得了。”息露知道岑雪鸿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分野城和炽金宫中的种种关系,想了半天要怎么向她解释,“我是息家的……嗯,我是卢阇王子的……我和越翎……呃。”


    其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一种关系。


    息露最后说:“我是天瑰的朋友。虽然也许她并不这样认为。”


    “你在这里怀念她,就是她的朋友。”岑雪鸿看了看他,取出酒壶和酒盏放在墓碑前,斟了满杯。


    她斟酒的姿势行云流水,晚风灌满了宽袍广袖,身后浩茫空阔,只有一轮残阳,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息露看得晃了神,总觉得以前在炽金宫的学院里,学到的那些难以理解的中洲文人的诗词,在他眼前忽然就有了具象化的体现。他也很想像檀梨那样动不动就曰出几句,可是他张了张嘴,那些破碎的诗词却早就像潮水退去一般消散在记忆里。她的目光也像潮水,时光轮转凝在她眼眸中,沉静如海,哀而不伤。


    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像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也抓不住。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看了一会儿,息露又说。


    “为什么?”岑雪鸿问,“因为檀梨公子吗?”


    息露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点点头。


    岑雪鸿于是笑了笑:“从来就和檀梨没有关系。”


    分野城的消息比风还快。三个月前,天瑰要嫁给檀梨,檀梨拒绝天瑰,转头就为了一个从中洲来的某个庶子的未婚妻不惜得罪古莩塔家主,全分野城都津津乐道地传他们四人的八卦。当然主要是传天瑰和檀梨那些纠缠数年的爱恨情仇,那时候越翎和岑雪鸿的名字,在分野城都叫不上号。


    大家想看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并不想看两个女人惺惺相惜。


    大家想看的戏码自始至终都没有上演,檀梨却在其中反复横跳,在天瑰不想选圣女的时候拒绝了她,在天瑰死去之后却又追随着她一起消失,即使是在最烂俗的戏本里,这样的情节也让人提不起劲。


    尽管,很难说檀梨有什么错。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甚至,也有一点可怜。然而在戏本里,让人提不起劲就是最大的错了。


    而两个女孩儿在他的故事之外,在动荡的那一夜,却短暂地成为了知己。


    那一夜在古老的寂寞塔中,天瑰为岑雪鸿扶正云鬓边的孔雀银簪,轻抚过她的脸庞的时候,眼中仿佛倒映着另一个自己。


    在坍塌之前,她让她快点离开。


    而坐在风雨呼啸的木鸢之上的时候,有一个瞬间,她以为她们都能抛弃一切束缚住她们的东西,再也没有所谓的家族血缘,所谓的永恒荣光,她们可以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故事的最后,却是一个女孩儿提着酒,来到了另一个女孩儿的墓碑前。


    这样的故事,无关爱恨纠葛,无关快意恩仇,世人并不愿意看。


    “其实,天瑰还是太决然了。”息露接过岑雪鸿带来的糕点小菜,帮她一起摆放在墓碑前,叹了口气,“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办法。”


    “不是太决然了,是没有办法。她想要自由,却不得自由,只好将性命还给你们,请你们放她自由。”岑雪鸿静静地望着息露,“息小公子,想必你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息露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他不想掌管“六重天”,不想面对长大之后的世界,就可以不去管,不去面对。


    卢阇王子说,他不会让息露去做那把利刃。然而利刃总要有人来做,那是谁呢?是家族中的女孩儿,是他的姐姐息雩。


    息雩在四年前放弃了一切,好不容易过上了她自己的人生,却由于息露的无能,又被卢阇王子千里迢迢召令回分野。


    在这一个日暮黄昏中,息露幡然醒悟。


    原来他的无能,一直以来都在牺牲息雩。如果分野城里有一部分人、有一股势力在迫害天瑰、息雩,甚至古莩塔·漓音、弥沙,等等等等,乃至三千年来分野城中以亿兆计的女孩儿,令她们生不得自由,死不得安息,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他也是伥鬼。


    “我,我……”息露被这样的发现吓了一跳,茫然无措地问,“我该怎么办?”


    轮到岑雪鸿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他应该弥补一些什么,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岑姑娘,你和越翎要去朝鹿城执行任务,我的姐姐息雩重新接管‘六重天’,她也会去。”息露定了定神,又问,“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我也想,学着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和越翎要去朝鹿城?”岑雪鸿更茫然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


    “不是吗?殿下说越翎是这样说的呀。”息露无辜地望着她,复诵了一遍,“越翎说,‘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洛思琅算’。”


    ……


    炽金宫,碧玺宫。


    分野城王宫的十二座宫殿皆由不同的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目之所及,碧玺宫的一切都是由碧玺建筑雕琢,琳琅满目,穷奢极欲。这些或浓或淡、清澈透亮珍稀的玉石,在这里就如碎石一般随处可见。


    古莩塔府邸烧毁重修,在此期间,越翎获卢阇王子的恩准,赐住碧玺宫。


    这是十二家贵族能获得的最大的恩赏,也意味着,原本固若金汤、沆瀣一气的十二家,为首的古莩塔家族,已经投向了王族。


    碧玺宫里,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拍了拍越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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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不见,长大了。”她笑着说,“当初在丹青池畔救起你的时候,你那样瘦,又伤得那样重,我却从没有怀疑过你能不能活下去。果然,你不仅活下来了,还活成了古莩塔家主,以后我见了你,还得向你行礼呢。”


    那女人的手劲很大,穿着武人服饰。她上了些年纪,皮肤不似栎族贵姬们那样白皙细腻,眼角有细细的纹。


    “别拿我取笑了,首领。”越翎脸上难得透出几分无奈。


    那女人大笑:“还叫我首领呢?”


    “息雩大人。”越翎正色,“一路辛苦了。”


    息雩也不假惺惺地和他客气了,直接坐在主位上,猛猛灌了一壶茶。


    “死小子,你真的变了。”息雩苦得直吐舌头,“你喝的这什么东西?”


    “老白毫啊。”越翎道。


    “贵族做派。”息雩扼腕痛惜,找了糖和奶,哐哐地往茶盏里倒,倒到一半想起了来分野城的一路上听到的八卦,改口说,“哦,中洲女婿。”


    越翎听得心花怒放,嘴角都压不住了,却还嘴硬道:“还没有一撇的事。”


    息雩嫌弃地把那杯茶推远:“什么时候去朝鹿城?”


    “越快越好。要阻止十二家的计划,就必须赶在古莩塔·漓音和洛思琅大婚之前。我已经和卢阇王子请示过了,他说你身体不好,可以让你休整几天再走。”


    息雩皱着眉:“不需要。”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的,我说明天就可以走。”越翎道。


    息雩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见一道清冷女声问:“走去哪里?”


    息雩寻声抬头望去,一个素白身影已经迈入殿中。


    另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走进来的时候,息雩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牵着自己的裙摆跟在身后,像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


    息露也看着她,有些怯怯地喊道:“姐姐。”


    息雩方才一直皱着的眉舒展开了,英毅的脸庞也柔和了一些。但她只是望着息露,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


    “为什么去朝鹿城,也不和我说一声?”岑雪鸿问。


    越翎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被别人安排,此刻也有些慌,只道:“有公务要前往朝鹿,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着,正好可以找洛思琅要你的解药。”


    岑雪鸿晓得他是为自己,所以也没有生气,只是问一问。听见越翎这样回答,不免有些好笑:“五魈之毒,世间无解。他怎么会有?”


    越翎给了息雩一个求助的眼神,息雩就接道:“反正我们‘六重天’威胁人,肯定要留着解药的,不然怎么威胁?”


    岑雪鸿摇头:“他也不是要威胁我。”——他只是想让我死,死得很难看罢了。这半句话,她咽了回去。


    “就算没有解药,也得揍他一顿出口恶气吧,这件事哪能就这样算了!”越翎说。


    岑雪鸿欲言又止:“你……”


    “我是古莩塔家主,是他的亲家。想揍他就揍他,没什么好说的。”越翎满不在乎地道。


    “而且,你的《博物志》不是要找一种凤冠霞帔犀鸟吗?”越翎又说,“我前几天查了查,漓音带去的嫁妆里,就有那种凤头犀鸟。”


    岑雪鸿猛然望着他。


    越翎说:“两只哦。”


    越翎问:“去不去?”


    岑雪鸿点点头,看着越翎洋洋自得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好笑。


    “不要打架。”她笑着叹了口气。


    越翎:“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