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凤头犀(一)
作品:《七海博物志》 岑雪鸿长久地坐在黑暗之中。那祝医一天早晚会给她端来两碗浓稠的药。在她失去嗅觉之后,药的苦味已经变得感觉不到了,但淡淡的辛辣还会若有似无地在舌苔上萦绕不去。
大荒郡的烈日之下,一切无所遁形。夜晚,代祭司带着部落中的武士们出去,直到天亮之前才回来,而整个白天,大家都在地宫中休息。所以在岑雪鸿看来,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安静到时间都变得缓慢,近乎于无限。
当喝到第十碗药的时候,她不再发烧了。
而当祝医熬煮第十六碗药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嗅到一阵陌生的气味,直觉告诉她,那是某种药材的气味。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万物的轮廓渐渐清晰。
岑雪鸿伏在膝上,眼泪汹涌而悄无声息。
祝医仍然会给她熬药。她不知道自己在喝什么,又能有什么作用。只是和在瀛海的小船上不同,她不会再拒绝了。
并不会好,但是也不能更坏了。
不会有比死亡更坏。
第三十碗的时候,她可以和祝医零零散散地交流了。部落中使用的语言不是栎语,却有着大致的相似性,她推测那也许是大荒郡中的栎语方言。她学过一些栎语,学得也很快。
不过祝医不太说话,代祭司也常常不在。岑雪鸿仍然长久地沉默。当一个人失去了生的希望,沟通的欲望也会极速地消减。
她只是坐在房间里,看一看《博物志》残稿,看一看灯火,用眼睛数着烛花从燃尽的烛芯上一截一截地落下。一直看到眼睛生疼,也舍不得不看。
一心愁谢如枯兰。
第五十碗的时候。
有一个人出现在绿洲中,以总督大臣的仪仗,身上的衣裳绣着孔雀图案的家纹。
他说,奉古莩塔家主之令,我来接一位带着孔雀翎信物的女子。
岑雪鸿问:“古莩塔家主?”
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并不是两个月前她在古莩塔府邸中常常能见到的、古莩塔家主或古莩塔·真衍身边的家仆。
“是的,”那人说,“古莩塔·越翎大人。”
……
鸢羽花王朝第三千六百四十八年,分野城的人们将会永远记着这一年的八月。
八月中,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与鸢羽花王朝同寿的古莩塔家族,骤然毁于一场大火。那一晚燠热难耐,夜空中虽然飘着零星小雨,却也浇不灭那场映亮了半座分野城的大火。
人们都说,这是雎神降下的神罚之火。古莩塔家族献上恶魔血裔,愚弄雎神,自然也该得到惩罚。
卢阇王子亲率城中守卫,带着二十架水龙,围在古莩塔府邸前。但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扑灭大火,而是一直等到那紧闭的白玉雕琢的巍峨大门,从内部缓缓打开。
一个身影浴血踏出,身后火焰席卷,如同地狱之中的阎罗画像。他随手抛掷,一颗黑黢黢的东西便滚落三十三级水晶台阶,停在卢阇王子的脚边。
卢阇王子垂眸。
那头颅焦黑,怒目圆睁,仿佛还在死死地瞪着他。
他曾经权倾分野,穷尽数十年追求长生之法,搜集的秘术古籍堆满了地下禁室,为取血入药而残忍杀死的奴隶不可计数,累累白骨足以铺满炽金宫的十二座宫殿。
“你也终于死了。”卢阇王子轻轻地说。
他被烈火焚烧殆尽的时候,能否告慰到至今仍在桫椤河畔徘徊的无数魂灵?
卢阇王子颔首,守卫们得到命令,架着水龙灭火。而他身边的息露一路跑上三十三级水晶台阶,前去搀扶住越翎。
越翎的身形摇晃一下,却摆了摆手,拒绝了息露的搀扶。
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莹白的水晶上拖拽出一道乌黑的血痕。他最后一次回望那禁锢了无数人一生的高门,埋葬了所有不可告人的血腥往事。
他把他们送上往生,独留他自己,伤痕累累、罪孽深重地活在这世间。
“辛苦了。”卢阇王子对越翎说,“古莩塔家主再无其余血嗣,从今往后,你就是古莩塔家的家主。”
息露便道:“越翎大人。”
越翎没有回话。在滚滚浓烟中太久,他的嗓音已经哑了。他只用一双眼睛望着卢阇王子,而后者点了点头:“向你许诺过的一切,我都会兑现。”
整座分野城都将记住,一位比卡罗纳卡兰·檀梨更年轻的十二家的家主诞生了,就在这血与火的八月夜。
……
一个月后。
越翎忙着处理的古莩塔家中事务终于告一段落,卢阇王子与他约见在分野外城。这一天日光和煦,从瀛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秋天的凉意。
卢阇王子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腰间,完全遮住了他的脸。越翎与他坐在旋紫苑坊二楼临街的雅室里。外城还未醒来,旋紫苑坊静悄悄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烧的声音。
小厮给他们端上万山白毫,卢阇王子端着茶盏闻了一下,便放下了。
“贵客似乎不中意?”小厮犹豫了一下,“这是越翎大人要的头春的白茶,从中洲运来的上上珍品。贵客若是喝不惯,我这就去再沏一壶奶茶。”
越翎噙着笑,望着他饮了一口。卢阇王子摇摇头,示意无妨。
小厮正要退下,越翎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你们旋紫苑坊有一位公子,唤作玉郎的,他在哪里?”
“玉郎公子攒够了钱,两个月前已经回乡了。”那小厮答。
越翎依稀记得玉郎的故乡在中洲,但具体在什么地方,却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他也没有说过。
他点点头,小厮便退下了。卢阇王子说:“古莩塔家的事情解决了,你答应我的,打算什么时候去朝鹿城?”
“别急,”越翎在檀木桌上轻叩了两下,“老古莩塔家主死了,古莩塔·漓音也该为他守守孝。还有,我让你帮忙找人,你一个都没找到。檀梨呢?”
卢阇王子摇了摇头:“你回来之前,我们就一直在找他。卡罗纳卡兰家没有家主,家主又没有血嗣,旁支们为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成了一盘散沙。”
天瑰死的那一天,因为苏赫刹那家主前去炽金宫与古莩塔家主对峙,所以她的遗体由檀梨带回了卡罗纳卡兰家。
对峙之后的事情,全分野城都已经知道了。古莩塔家的唯一的儿子真衍,被愤怒的苏赫刹那家主所杀,苏赫刹那家主也消失在了那一场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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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阇王子打算以正殿王妃的规格安葬天瑰,以示安抚,却被檀梨拒之门外。
那一天,卡罗纳卡兰家的厅堂前空无一人。
苏赫刹那家族拥有世袭罔替的权力与荣华,天瑰受封为霄姬,享尽天下供养,而她死的时候,竟无一人前来吊唁。
檀梨还未褪下大典上穿着的鹤羽衣,几乎与雪一般的缟素融为一体。
他剪了一枝又一枝玫瑰,放入水晶棺中,遮住了天瑰脖颈间的狰狞的伤口。这样看起来,她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样的天瑰很像她小的时候,娇艳俏丽而毫无忧虑,烈火似的玫瑰映着她的脸庞,宛若红妆。可她再也不会坐起来,狡黠地对檀梨说,“我抓了蜗牛放在你的兰花里。”
“你如今能给她最后的、唯一的恩典,”卢阇王子走到檀梨身后,还没说话,檀梨就道,“就是让她自由地离开。”
作为她自己,苏赫刹那·天瑰。
而不是什么卢阇王子的正殿王妃。
她不惜自己的性命,正是为了这样的自由。
卢阇王子于是以天瑰毁寂寞塔之罪,不许她葬入王陵中。檀梨为她选了分野城东郊的一座石头山上,日出的时候,那里最先沐浴到阳光。
在那座山头上,他为她种了一片玫瑰。
做完这些,檀梨也离开分野城了。
要到很久之后,三陆七海间才逐渐有了一位游医的传说。据说他总是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裳,行遍天下,为百姓义诊。
他从不说自己的名字,于是人们都说他是天医星降世,称他为天医。
……
“檀梨找不到,”越翎又说,“那弥沙呢?你们有没有线索?”
卢阇王子又摇头。
越翎真想说你们炽金宫真是废物,又想想卢阇王子也算是他的上级,还是忍住了。卢阇王子又说:“我知道分野城有人认为你妹妹弥沙是邪神血裔,找到她之后,我可以承认她为古莩塔嫡出血脉,并娶她为妻,以平息谣言。”
越翎被呛了一下。
“我帮了你,你就别报复我了。”越翎连连摆手,“你别总是把你娶谁当成奖励行不行,不需要,真的。”
卢阇王子:“……”
卢阇王子心说,做我的妻子难道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情吗?已经被拒绝第二次了。
“我还是会去朝鹿城,解决洛思琅和古莩塔·漓音的事情的,放心。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洛思琅算。”越翎磨了磨牙,“不过,我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卢阇王子问:“你还有什么事?”
越翎不答,推开旋紫苑坊二楼的窗。
一阵秋风拂面,携着西番莲花馥郁的香味。然而在那浓烈的芬芳之中,越翎的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淡淡的书墨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萦绕在他的心头。
一架六铜铃鎏金车舆缓缓驶入分野外城,铃音回荡在空荡的街道上。
恰如三个月前,她第一次来到分野城一样。
那阵风也吹起了车舆上的帐幔,越翎从二楼临街的窗前向下望去,正好落入那轻纱帐幔中,一双沉静如松墨的眼眸。
“我喜欢的人回来了。”越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