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老登

作品:《我与仙君相识于微时

    坦白讲,最初小信徒对他的情感,和尘世那些痴男怨女之间的并无不同。


    如果这种庸俗而平凡感情,到薛尘生命的结束,就随之终止的话,那衡羿也可以很轻易地放下。


    毕竟,他直到死前,都从未真正地在意过她。


    一直,一直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真正在意她的那一刻,是在他死后。


    一抹单薄的红色身影,在偌大的刑场上,拖着个破烂的木筐,一边哭一边捡他的碎肢。


    血液漫流得到处都是,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也不觉得丢人。


    原来真的有人爱他至此。


    已经回归神位的衡羿,对于她的痴愚,又是嘲笑又是看不起。


    他看她怜惜地去捡他的那些碎肢,就像看一只卑贱的蝼蚁,去搬运珍爱的蜜糖一般。


    只有她在乎。


    皮囊而已,连他自己,都是不在乎的。


    人间像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场,于他而言,不过是在成山的垃圾中滚了一遭。


    他终究还是要回天上的,那些痴愚的人只能留在人世挣扎。


    可衡羿没有料想到的是……


    她的痴愚像一柄利剑,刺穿了他麻木冷硬的心脏。


    也扰乱了他平静无波的神仙生活。


    他的确是被她从天上,生拉硬拽下来的。


    把他弄下来后,她又不管他了。


    还要当着他的面改嫁他人。


    她总是让他见证自己的无能和迂腐。


    让他明明靠得很近,却不得不在造化弄人中,一次次失去她。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上八下的,她反倒就这样平静地嫁人了。


    宋礼遇轻抚着花祝年身上的咬痕,那是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来的。


    “疼吗?”


    “不疼了。”


    “我问的是当时,疼吗?”


    “不记得了。”


    她对这种事总是很麻木的。


    宋礼遇以为这样就能击垮她的心理防线,让她主动对自己诉说这三十年来的委屈。


    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只是那样平静而淡漠地望着他。


    像望着一棵待掰的苞米。


    她的目光沉静如秋水,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并不是他。


    就算想的不是他又怎么样?他不还是得到了?


    还有谁能跟他争呢?


    这个当初最看不上他的人,如今还不是要在他的身下承欢。


    他要在一寸寸抚摸中,一点点碾碎她的尊严。


    宋礼遇闭上眼睛,虔诚地去吻她的心口的伤疤,脸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还被她踹下了床。


    花祝年从床上起身,将衣服整理好:“不行,我真忍不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从震惊到愤怒,又从愤怒到委屈,最后直接痛哭出声:“连贺平安那种山野糙汉你都忍得了,到了我这儿,怎么就忍不了了?”


    花祝年头疼道:“他至少没欺负过老实人,他妈的,你们一家都在欺负人,你到现在还在欺负人,我一想到你收那么多礼钱,我就受不了。”


    宋礼遇在地上急得跳脚:“我礼钱退回去还不行吗?”


    花祝年摇头:“不行不行。我真受不了。忍耐这种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分是真的没办法。我半点儿都忍不了。宋礼遇,我太讨厌你了。”


    “我一想起你欺负人的那张嘴脸,就讨厌得要命。你知道今晚我最想干什么吗?外面是官员来得最齐全的时候,我甚至想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妥协道:“你想烧也行,现在把他们全烧了,明天就会有新的人顶上来,敛财工具而已,没人当回事儿。我帮你把他们全烧了?”


    花祝年摇头:“不是烧不烧的事儿。就是弄死,我也得在战场上弄死他们。哪能把人骗过来喝喜酒,最后一把火全把人烧死呢?”


    她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所以,有些事就只是想想而已。


    可她确实讨厌宋礼遇,本来以为自己能接受的。


    但最终发现,是真的不行。


    根本无法忍受。


    她还是想弄死他。


    这话说出来,虽然有些不情理,但她确实想弄死他。


    想弄死跟他一样的人,她真的没办法跟他睡。


    睡着睡着,她都怕忍不住再捅他几刀。


    宋礼遇红着眼睛,坐在地上,开始了对花祝年的终极嘲讽:“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嫁给我,又有多少人为了求我,甘愿做到何种地步?”


    花祝年坐在床上无奈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真的没办法。要不你弄死我算了。就算有再多人想嫁你,有再多人想求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儿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她也觉得挺尴尬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就像忍受贺平安一样。


    可是,贺平安虽然混蛋,却是梁山好汉一般的人物。


    他只欺负恶霸,越恶的,他越欺负。


    宋礼遇也太不是个玩意儿了,专门欺负拖家带口的老实人。


    花祝年没办法忍受跟他一起睡,她恨不得弄死他。


    这真是没办法妥协的事情。


    宋礼遇看着花祝年为难的样子,心中突然觉得一阵羞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让她讨厌。


    可如果他不做那些事的话,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更加不可能逼她跟他成亲。


    所以,说到底,宋礼遇是不后悔的。


    他只觉得花祝年揪着过去的一点小事不放,实在是不识抬举。


    “那你想怎么办?这婚都结了,酒席也办了,你总不能再跟我和离。我告诉你,我绝不接受!我也是有尊严的。”


    花祝年头疼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尊严。可是谁没有呢?我真的不行,你要觉得没面子,你就弄死我。我也是烂命一条,不怎么在乎的。”


    宋礼遇没有办法,最终别过头去,无望地轻喃:“我可以等。”


    花祝年思索道:“那我明天想回家。”


    宋礼遇震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遛!”


    “不是,这么多天了,我总得回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帮我救人。万一没救,我不是白嫁了吗?”


    宋礼遇冷笑一声:“你爹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这样精于算计女人,什么时候白嫁过?哪次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嫁人呢?着急忙慌地嫁贺平安,就是为了尽早让薛尘入土为安,疯狂收集薛尘的魂魄,生怕他魂飞魄散无法投胎。”


    “在寻常人看来,你不过是为了有个供奉他的地方,为的那间书房才嫁的贺平安。为了那些嫁人,半点儿都不值得。可我知道,你实则是为的薛尘封神的微渺希望,才当机立断地选择嫁人。你早就看出来,刑场上被人摆了风水阵,时间很重要,而你等不得。”


    “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贺平安那么珍惜你,娶到的也不过是一副皮囊。你亏什么啊?你什么时候亏过呢?你的心多珍贵啊!还不是全由你自己做主?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我都如此待你了,你还是讨厌我,还是想弄死我。你难道不是在践踏我的心?只有你对薛尘的感情,是感情,我对你的就不是吗?”


    “就因为我坏,我贪,我打压下属,我草菅人命,我卖官鬻爵,所以我的感情就一文不值,活该被你这样践踏,是吗?你觉得我没有人味儿,所以从来不拿我当人。可我对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就真的半点儿都感受不到?”


    花祝年坦诚道:“宋礼遇,我感受得到。可是,我觉得恶心。我没办法跟欺负人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样,我好像,好像是你的纵容者一样。其实,今天,我就很不开心。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那些人来给你送礼金。我来京城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灾民,谁手里有多少钱呢?就算是官员,也是要过日子的。大家却攀比着来给你送钱,看谁送得多。这全都是因为我跟你成亲。”


    宋礼遇突然原地癫狂道:“不是!他们送礼金,是因为我的权势,不是因为你跟我成亲,你根本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他们有事相求,才会如此谄媚。这和你是没什么相干的,我当年也是这么谄媚着过来的。我有今天,不欠任何人的。你干嘛要心疼他们?”


    花祝年低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确实没办法接受你。你身上没有半分好的地方,虽然过去了三十年,可仍旧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宋礼遇忽然从地上起身,冲到她的床前,掐住她的颈说道:“你信不信,我能弄死你。我甚至,根本不用给你加什么罪名,我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弄死你。我甚至可以虐待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觉得我没人味儿吗?我就没人味儿给你看!”


    花祝年轻笑道:“你弄死我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怕死。这种话,你用来吓吓你的下属就好了。弄死我,也不会让我对你的印象改变半分。我这回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我知道,你本来就是这样不容人冒犯的人。”


    “在你眼中,我对你处处是冒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只不过是表达对你的不喜欢,而这是我本来就该有的权利呢?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当初我拒绝你,都说我是看不起你,你爹大发脾气,可是你有没有意识到,我是有拒绝的权利的。商贾之家怎么了?商贾之家的女儿不算人吗?对你就只能接受吗?”


    “我有不喜欢你的权利,有不接受你的权利,有讨厌你所作所为并指出来的权利。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在冒犯,我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已。”


    “为什么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一定要臣服于你呢?你吸了那么多人的血才有今天,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吸血的恶魔?为了共享你的荣华富贵吗?当初我花家也不是没有,我享受过,坦白讲,并不是很在乎。荣华富贵,半倾豪宅,万贯家财……都是于顷刻间消散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扭曲自己的心,去跟你过日子?”


    宋礼遇没想到都成亲了,甚至还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自己都能被她这么一通训。


    她不给他碰就算了,怎么训他跟训狗一样?


    他气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拿捏她,只能松开了掐住她的颈。


    可是片刻后,又拍着床板狂怒道:“那群人你到底还救不救了?”


    花祝年闭上了眼睛:“救。”


    宋礼遇重新攥住她的手:“既然救,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为你相公宽衣!”


    花祝年忍了忍,用苍老的手摸上了他的衣领。


    最后还是没忍住,随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来打他:“老登,我宽你爹个头!我是让你救人,这人你难道不该救吗?但凡皇帝老儿顶点用,我就去告御状了。明明让上面查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我本来不用托这个关系。”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应该活着,还不是你们这群势大压人的狗官闹的?怎么维护我正常的权利,也成了求你办事?如果不是你们不许告状的法令,我哪里用得到求你?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早就应该放的人,非要卡着不放,不是有病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权力嫁给你?你们这群狗官不做人,为什么要我一个小老百姓来承担?我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救本就不该死的人,还要出卖自己给你睡,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花祝年一边骂,一边拿着枕头呼呼地楔宋礼遇。


    宋礼遇被打得趴在床上,喘不过来气。一个劲儿地直哭。


    “你一把年纪还这么暴躁,小心到最后没人娶你!”


    “娶不娶有什么重要的?我本来也没跟贺平安和离。揍死你个老登!”


    花祝年把宋礼遇狠揍了一通,才出溜一下从床上滑了下去。


    这个老王八蛋,身子骨真结实,累死她了。


    宋礼遇从床上爬起来,踹了她的肩膀一脚:“滚上来睡觉!”


    花祝年回过头,拖住宋礼遇的腿,往下猛地一拽。


    砰地一声,摔了个响的。


    宋礼遇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上的血,终于过上了幻想中的,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


    他躺在地上,看着花祝年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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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嘛这么欺负我?就算我爹欺负过你爹,可我爹也给你爹利益了啊!我又没有欺负过你,你对我,是不是心太狠了些?”


    “你明天放我走,让我看看人到底救没救,我就不欺负你了。”


    宋礼遇冷笑一声:“这人我要是救了,你还回来吗?”


    花祝年心虚道:“回来啊!干嘛不回来?这大宅院我挺喜欢的。”


    宋礼遇沉默良久后,终于松口道:“好,明天派马车送你回家。你在家里见完了该见的人,可千万记得回来啊。”


    花祝年此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他应付道:“记得记得。”


    “上床睡觉。”


    “我不跟你一起睡,你上去睡吧。”


    宋礼遇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不跟老太太置气,也不抢老太太的床睡。你快上去睡吧。”


    花祝年上去后,一铺被子砸了下来,刚好砸到宋礼遇的脸上。


    他轻喃道:“你还是爱我,心是骗不了人的。”


    花祝年将红帐子放下,又从里面扔下去个枕头给他。


    “我确实讨厌你,但一码归一码,谢谢你把床让给我。”


    宋礼遇笑道:“不应该啊。按你这个臭脾气,你应该说,这本就是我的床,你这个老登,给我下去!我拿回自己的床,有什么不对?老登,受死吧!”


    花祝年不再理他,打人也挺累的。


    她不喜欢身上的红色喜服,成亲的喜服她穿了三次。


    一次是嫁薛尘,一次是嫁贺平安,一次是嫁宋礼遇。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三次亲。


    就在花祝年快睡着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出声问道:“夫人。”


    “干嘛?”


    “其实,你是不是,就是喜欢死了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当初薛尘就死了,你为了埋他,委身于贺平安。现在又为了差点被斩的贺平安,委身于我。你总是在快失去的时候,才醒悟自己是爱那个人的。”


    花祝年困得要命,打了个哈欠道:“别逼逼赖赖的瞎矫情了!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呢。给薛尘封神,是因为我觉得他就该封神。救贺平安还有那些男人,是我觉得他们不该死。我对抗的,只是这个规则缺失的世道而已。凭什么几条法律条文,就让我身边的人死去呢?”


    宋礼遇头一次羡慕贺平安:“你喜欢贺平安吗?”


    “不喜欢。”


    “你真绝情啊,人家护了你三十年,你都不考虑一下再说。”


    “别打扰我睡觉,人老了,觉多。”


    宋礼遇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我真觉得我比贺平安好太多了。”


    花祝年被他一次次问得烦了:“你,贺平安,我都不喜欢。别再问了。就算你俩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也还是不喜欢。”


    宋礼遇无奈道:“那,有一天,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为我求情吗?”


    帐子里的人久久没有回应。


    宋礼遇喊了她一声:“夫人?”


    “别吵,我在思考。”


    又过了好一会儿,宋礼遇忍不住问她:“你思考好了吗?”


    “要看你是为什么而死的。”


    “要是为天下苍生呢?”


    “那我肯定会为你求情的。你要是死了,我也给你塑个小泥人儿,助你封神。”


    宋礼遇躺在地上,抱住枕头笑了很久。


    “可惜我不会诶。我永远不可能为别人而死。我永远不会让你见证我的死亡。有本事的男人,才不让女人为自己奔波。可见,贺平安和村子里的那群男人,都是没什么本事的,要你一个老太太来——”


    宋礼遇的话还没说完,帐子里已经传出了鼾声。


    他轻掀开帐子,看见花祝年睡得四仰八叉的。


    宋礼遇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她的白发:“你要是早点跟了我,也不至于这样操劳。可是,我怎么觉得,就算你白发苍苍,我也还是挺喜欢的?”


    花祝年迷迷糊糊中,一拳打了过去:“别烦我睡觉。”


    宋礼遇躺回到地上。


    不管怎么说,人他也是娶到了啊。


    开心啊,开心。


    衡羿一夜无眠。


    他本来可以施法去看,小信徒跟宋礼遇有没有睡的。


    但是,忽然就不敢看了。


    他怕自己接受不了,可是,又从心底里认为,他们应该是睡了。


    衡羿不断地提醒自己,此番下来,只是给她收尸的。


    并不为别的事。


    至于,她为了救谁,要跟什么人睡,都是她自己的事。


    这不是他所能干涉的。


    他已经回归神位了,不能再以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做人太痛苦了,还是做神好,可以什么都不用管。


    他不想因她,再牵扯入红尘之中。


    不就是跟人睡了吗?


    他的小信徒,想跟谁睡就跟谁睡。


    只要不跟他睡就行。


    总之,他是神,他不能为了她,失去了做神的资格。


    小信徒是很痴愚的。


    他并不能真正地拯救她,就好好地为她收尸好了。


    既然不能给她任何念想,那似乎也不能拦着她去跟谁睡。


    衡羿自我调节了一整晚,终于把自己给调节好了。


    要么怎么说他能忍呢?


    能在天上忍三十年,就看着小信徒跟贺平安做,愣是不肯下来的人,真是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


    所以,才能做神。


    神职,的确比他的小信徒更重要。这是衡羿确认过无数次的事。


    而且,这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他是不用为此付出什么代价的。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爱他。


    那样的话,他也会轻松很多。就连她死,他也不会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她,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跟那些凡间男子有所不同的是,衡羿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她。


    不过是,过客。他才,不在乎。


    她爱跟谁睡跟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