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

作品:《我与仙君相识于微时

    宋礼遇对花祝年的感情,同贺平安一样,也是极为复杂的。


    或者说,比贺平安还要复杂许多。


    贺平安对花祝年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也恨到了极致。


    纯粹,但窒息。


    可宋礼遇内心对她的情感,并不似那般浓烈和极致,反而在无数杂乱的态度中反复横跳。


    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初见时,听到她讥讽自己,他觉得无比震惊。


    按理说,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女,理应比官宦之家更为圆滑才是。


    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那些商贾之家的子女,就已经算盘打得溜响了。


    什么样的人适合攀附,什么样的人要远离,家里不出意外都会教。


    世间最难寻得却也最为珍贵的钱脉,就是人脉。


    别看他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那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权力大得出奇,能调动的资源,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况且,宋家世代为官,不仅他爹是官,他家的所有亲戚都是。


    远赴京城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县令的官职,是他爹特意选的。


    因为这里有矿。


    那些皇亲国戚,谁不想分一杯羹?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搞矿的生意人是他爹的狗,他爹是皇亲国戚的狗。


    吃得苦中苦,方为狗上狗。


    宋礼遇从小就看到家中,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进进出出。


    其中,自然包括花祝年的爹爹,他的花世伯。


    他见惯了他们柔顺处下,卑微讨好的样子,那些可都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可到了他爹面前,谁不是把话说得软和又棉当?


    他爹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只有借光使用到权力的人才知道。


    可在借不到光的人眼中,也就是个小县令。


    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壁。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应该懂,她没理由不知道她爹是如何巴结自己的爹。


    也没理由不清楚,他爹是能决定他们这些生意人生死的关键。


    可怎么,怎么会从她嘴里,听到那种话?


    偏偏她还不是说与他听的,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小丫鬟不要受骗。


    而他分外敏感,刚好听到了而已。


    她怎么敢的震惊、十分难解的疑惑、被她说中的愤怒、无法反击的胆怯……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除去这些情感之外,还生出一丝欣赏和倾慕。


    他一边觉得,就连你爹都在我爹面前,上赶着攀附送钱,一副谄媚至极的狗样。


    你一个靠家里养的千金小姐,却公然在大街上跟丫鬟,这样出言嘲讽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活腻歪了?花家还想不想在这个地界上混?


    你爹的商行会长头衔,到底是谁暗中支持的,为什么每次有商铺出事,都是你爹出钱去摆平的,一个低贱的生意人,哪儿来那么大的面子,心里就真没点儿数?


    可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不是,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想干嘛啊?


    连我都不敢忤逆我爹,不敢质疑我爹的权威。他让我出来搬书,明知是作秀,我也得照做,可你就这么又冷又直地说出来了?


    啊?


    天神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花祝年是宋礼遇看见的第一个,不把他当回事儿,不把他爹当回事儿的人。


    甚至,也不是不当回事儿,他能觉察到,这已经是厌恶的状态了。


    宋礼遇一直以来的家庭环境,是相当压抑和沉重的。


    这也是他变得阴暗的原因。


    爹对他的要求很严格,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根本不敢。


    他所有的荣光,都跟爹有关。一旦反抗,就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说吧,宋家的高宅大院,看起来风光。


    可实际上,里面就跟热带雨林中的腐臭沼泽地没什么两样。


    每个人都躺平享受那份温软和舒适,只微微仰着头,留着两个鼻孔出气。


    从不肯睁眼看世间。


    睁开眼也没用,又能看得到什么呢?


    天空都被古老而粗壮的树木枝叶遮蔽了,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最远的可蔓延万里。


    久处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下,浸泡在里面的人,身上爬满了沼泽地中特有的蛆虫。


    宋家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蛆虫蠕动在身体的每一处。


    却毫无办法。


    他们走不出沼泽地,也没人想走出去,更不想掸落满身蛆虫,周身的血肉逐渐被浸得软烂,仿佛已经跟腐臭沼泽融为一体。


    那天在街上见到花祝年,就像潮湿阴暗的沼泽地中,穿破遮天蔽日的厚重枝叶,突然照过来一束强光一样。


    晃得他失了神。


    他想把她娶回家,想她在泥泞之地,救赎他。


    就算娶回来后,她每天跟他吵架,激烈而暴躁地打骂他,他也开心。


    那天,她言语刻薄又犀利,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是有人敢反抗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陷在沼泽地里,忍受蛆虫漫爬。


    他把她当成救他出沼泽的唯一希望。


    清秀少年好像又记起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


    他本不用跟爹一样冷血阴暗的。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没去救他。


    她根本看不上他,越是看不上他,他就越是欢喜,甚至是狂喜。


    狂喜到变态的那种。


    又痛又畅快,像是把伤疤撕开,任由蛆虫啃噬一般。


    因为,她离他越远,就是离沼泽越远。他想看看,没有活在沼泽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理念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


    他就那样阴暗地看着她,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她吞噬。


    可她,连跟他目光的碰触都没有。


    宋礼遇在夜里嚎啕大哭过无数次,每次哭到没了气力后,都会趴着桌子狂笑。


    好啊!真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半点都不喜欢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世人皆知她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妇,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女人。


    况且,她已经老了,丧失了唯一的生育价值后,于庸碌的世俗规则而言,是再没什么用处了。


    整日里,也就伺候男人,洗衣做饭,才勉强看到一点儿她的价值。


    而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攀附者如同过江之鲤。


    无论是权力还是资源,他都已经到了所积聚的巅峰时刻。


    无数的世家大族,想把女儿送给他,可他只要自己挑选的,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在场的人除了管家,没有人知道花祝年对宋礼遇的重要性。


    她是穿透那遮天蔽日,枝叶脉络的强光,是他清澈美好,有力跳动的心脏。


    在山野间,遗失了三十年。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的心脏。


    每当从过往那些老物件中,寻得几分对她的念想,都会让他觉得胸腔那处空荡荡的地方,有什么在隐隐跳动,越跳越快。


    于虚无的幻想中,做一场极致的迷离之梦。


    不过,宋礼遇和一般的痴情男子所不同的是,他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傲气。


    她的确是他的心脏,可若是她不愿意跟他,不肯向他低头,那这颗心脏,他也不是不能剜出来。


    一个对自己狠到极致的人,是没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他找过她一次,可绝不会找她第二次。


    并非碍于世俗伦理。


    而是,他在等她向自己低头。


    宋礼遇想,他应该恨她。


    就因为她当时没有救他,让他终日浸泡于泥沼中,血肉剥离,蛆虫满身。


    她是那样吝啬,连一道目光,都不肯给他。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他的心脏。


    这颗心脏,饱经风霜,却还是那么鲜活有力。


    他爱她的一切。


    心脏已经纡尊降贵地回来找他了,他怎么肯再放她离开?


    这三十年,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依循着父辈所教他的那些东西,带领着自己的庞大家族,翻过尸山,趟过血海,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阴暗潮湿,腐成一堆蛆虫烂肉的宋礼遇,已经三十年没被阳光照耀了。


    不过,没关系。


    不晚,不晚。她什么时候来找他,都不算晚。


    那不肯妥协的三十年虽然遗憾,可他还会跟她有很多个三十年。


    他要求得长生,同她一起长生。


    天下间的财宝都尽收他囊中,想来长生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终于,要带着她,共赴沼泽了。


    天上的那群神仙,自从衡羿下凡后,没事儿就在背后蛐蛐他。


    大家都觉得他这次遇到的坎儿,极为难过。


    甚至都有点儿同情他了。


    真不能怪他放不下……


    别说他在天上看了自己的小信徒三十年,但凡在人间跟花祝年有过牵扯的男人,谁不是想了她三十年呢?


    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权臣,极致冷血的政治机器一个,早就连半点儿人性都没了,却还空洞地记着她的每一份喜好。


    就连明明已经得到她的贺平安,这三十年也从未松过一口气。


    大晚上睡着觉,都怕她跑了。


    还要下意识地摸摸她的耳垂,看看她在不在,然后再一把抱进怀里。


    这三十年,怎么看,衡羿都是最克制的那个。


    至少没直截了当地找上门,明目张胆地抢夺人家的妻子。


    让她以后跟他过。


    但现在来看,估计也快了,难说。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姿势,目前来看,很难启齿。


    花祝年被衡羿怜惜地抱在怀里,宋礼遇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想要伸手接过来,衡羿又不肯放手。


    两个男人含情脉脉,你争我夺……只有花祝年屏蔽一切,独自无望又暴躁。


    她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揪着衡羿的耳朵,一个劲儿地逼着他跟宋礼遇道歉。


    衡羿嘴就跟缝上了一样。


    没有说道歉,也没有说不道歉。他好像还挺享受被她揪着耳朵训的。


    或许,在花祝年看来,这是母亲在教训儿子的姿态。


    可衡羿并不这样认为。


    他不过是在逗她,看谁犟得过谁。


    就犟。


    两个人之间,有种别人怎么也挤不进去的氛围。


    就连宋礼遇方才的那句饱含情意的话,让花祝年改改称呼,她也无暇回应。


    他这次并没有跟她客套,她却当成了一句客套话。


    三十年过去了,她对他,仍旧有很重的疏离感。


    况且,对花祝年而言,逼这后生道歉才是正经事。


    宋礼遇跟他爹一样,有点儿权力,就非要用上,还要往死里磋磨人。不上供就做不成生意。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有点儿权力了。


    这后生若是将宋礼遇得罪得狠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哪有一上来就得罪人的?


    她也是服了。


    其实,花祝年跟宋礼遇没成,宋礼遇的爹要占很大一部分责任。


    但凡他爹不那么向下压榨,她不会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可这也不能全怪宋礼遇的爹。因为当时的王朝气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大家都是忙着向下压榨的。能捞多捞,大捞特捞。


    花祝年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并且当时由于人生阅历的不足,行事也异常偏激。


    将对当下形势的厌恶,全然加剧在那个一县之主身上。


    所以才显得她的拒绝,尤为不正常。


    别人都上赶着,想要登上这艘船,偏偏她转身就走。


    关键这船还是特意去接她的。


    许多人都猜测,她到底为什么不上宋家的船。


    猜了无数个可能,连她喜好女色都传出来了……就是没人猜她是看不上宋家的家门。


    若是传出去,都要笑死了。


    商贾之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人家官宦之家?


    可她就是看不上。


    不仅看不上,当时已经愤怒到,但凡她有把剑,会点功夫,就将那群倚势欺人的狗官都给砍了。


    可是,她即便拿得动剑,也进不去那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


    但那种骨子里的反叛,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她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


    只是,靠着鱼肉百姓换来的日子,那算什么好日子?


    不过是,为非作歹,逞恶行凶而已。


    然而,拒绝宋礼遇的花祝年,当初在家里的日子,虽然照样过,可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几乎沦为众人的谈资和笑柄。


    没什么人理解她。


    嫁过去,就能一世无忧了。


    还能保花家在生意场上,过得顺风顺水。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她甚至被当成了反面教材,被那些待字闺中的长辈反复讲述。


    千万不要像她一样。


    而与此同时,在较为遥远的某一处村落里,也有一例反面教材出现了。


    有一个少年,家里在被连番欺辱后,在屡次求助无门时,连杀了跟案件相关的八十几个官员,杀得头发丝上都是血。


    乱世用重典,越是压不住的时候,就越要狠压。


    于是,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个人,是薛尘。


    他像是她某种意志的化身,捡起她提不动的剑,杀尽一切的蝇营狗苟。


    可她是在他死去的很多很多年后,才知晓这件事的。


    或许,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缘分吧,他们连骨子里的反叛都那么像。


    两个反面教材,竟然是这个乱世,最把百姓当人的人。


    可惜,下场都不太好。


    一个早早离世,污名满身,一个嫁为人妇,半生煎熬。


    对于仍旧活在世上的花祝年来说,没有人能代替薛尘的位置。


    就是他本人,衡羿仙君来了,都不行。


    那种于无望绝境之中,靠着为人的信念,杀出一条血路的极致生猛,不是被阉割掉七情六欲的神所能比拟的。


    她此生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种,明明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看到对方做的事,就已经能了解彼此全部意图的人了。


    作为一个杀了八十几口,鱼肉百姓官员的“嗜血好杀”之徒,他自然理解她为什么拒婚。


    而拒婚的她,在很多年后,自然也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


    从来都无关情爱。


    他们是彼此反抗意志的继承者和实现者。


    哪怕两个人并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月老当初给他们写下的姻缘,就是一起起义造反的兄弟,亦师亦友的同僚,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默契战友,最后,才是至亲至疏的夫妻。


    但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上一世的薛尘,从第一步就选错了。


    自此,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受刑的薛尘,倒是提前回归了神位,放下人间的一切,重新成为执掌三界的神。


    却苦了花祝年,自此却再也找不到精神高度共鸣者,又被贺平安囚困占有了三十年。


    无边的锐气被岁月消磨,每磨去一分,都是挫骨的疼。


    她的反骨,终于快被磨没了。不然,也不会前来求人。


    花祝年跟宋礼遇,从三十年前的想法就不一样,没有一刻同频过。


    到现在依然不同。


    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来找自己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孤傲者低头,捡起破碎的白月光那类……


    他觉得她是来跟他,破镜重圆的。


    花祝年想的是清汤大老爷,能不能给小民条活路?


    甚至是一心想着,到时候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帮着她把人给救了。


    至于别的,再没什么了。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非常谨慎的。


    除了,吐脏了他家的里院,还狼狈地躺在院子中间。


    其他的,做的应该也还算妥当……吧。


    花祝年见衡羿这个不懂事的后生,死也不肯道歉。


    只能主动代他,向宋礼遇道歉。


    可她刚说出一句:“宋大人,这后生,你看着他是个正常人,实则他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衡羿就忙不迭地接话道:“是啊。当初我就说不来,你非要来。现在好了吧,被人晾在外面这样久,吐得——”


    花祝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伸出手打他,可她吐了半天,体力跟不上。


    如果不是被他扛吐了,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等她恢复好了的,对他拳打脚踢一顿。


    被小信徒眼神警告的衡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在强撑。


    宋礼遇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脸色的变化。


    之前还张牙舞爪地像一只暴躁的豹子,现在像可怜的小病猫。


    “不妨事的,我没往心里去。”


    虽说这是场面话,可花祝年隐约觉得宋礼遇给自己的感觉,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但她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变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更让她捉摸不透,更可怕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都给他踹成那样了,她听声音就觉得疼。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跟他赔礼道歉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喝不惯毛峰了。”


    宋礼遇其实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很小气的人。


    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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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不想跟花祝年聊别的男子,这后生算什么东西?也配参与到他跟她的谈话中?


    他们已经三十年不见了,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


    比如,她求他娶她。


    或者,哪怕是不直白地求他,只要稍稍暗示一下,他都会遣散妾室,娶她进门。


    若是她脸皮薄,说不出口,实在不行,他主动讲也是可以的!


    他们都错过了三十年了,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其实,宋礼遇也挺可怜的。


    他所谓的彼此错过,实则是花祝年的不闻不理。


    如果说他算是一个翻身机会的话,那她是连考虑都没考虑过的。


    对他而言是错过,对她来说,是拒绝了一个大麻烦。


    花祝年字字斟酌着说道:“我喝得惯,只是,只是,被这后生硌得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不舒服才吐了出来。”


    衡羿本想拆穿她,可是一想到,她正努力地跟故人建立起联系。


    就只好忍了下来。


    不过,忍得好辛苦啊。原来人间的男人,亲眼见证自己的妻子,跟觊觎她的男人说话,会是这么不舒服……


    宋礼遇的管家是人精。


    总是能适时地帮宋礼遇表现,并且理由找得恰到好处。


    宋礼遇没真正地谈过感情,可管家是谈过的。


    他端了三双鞋子出来,不动声色地凑到了宋礼遇身旁。


    宋礼遇之前是看到花祝年的鞋子坏掉的。


    只是,一直没什么勇气帮她换。


    这下有了管家的推动,他小心地跪到她旁边,从托盘里拿出了最左侧的鞋子。


    花祝年在衡羿怀里吓得一激灵,连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宋大人,这可使不得。我自己来就行。”


    但可能是起来得有些猛了,搞得她又想吐了。


    下意识地偏过头吐了一下。


    衡羿将她抱进怀里后,还将她的腿圈了回来。


    他冷声道:“不穿你这里的鞋,我们自己有带。”


    花祝年可能对穿鞋这件事不太敏感,可衡羿是敏感的。


    只有丈夫才会给自己的妻子穿鞋。他觉得这小三房,肯定是在要名分。


    可他这样说着,宋礼遇还是不管不顾地,将花祝年那双踹爆开的鞋子脱了下来。


    她身体不舒服,需要一个支撑,衡羿要先顾她,只能稳稳地让她靠着,不好再有太大的动作,因此没能阻止宋礼遇手上的动作。


    她的脚因为水肿,看起来比一般人的脚要大。


    袜子上的豹纹,都被撑得很开。


    宋礼遇看着手边的豹纹,仿佛在握一只豹子的脚。


    他笑着对她说道:“你喜欢豹子?明天我让你打一只给你,剥了皮给你,你喜欢什么,就让人给你做。”


    花祝年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看便宜才买的。”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没怎么求过人,担心见了他发怵,所以买双豹纹袜,想穿着提提气。


    本来是穿在里面的,没想到鞋子会爆开。


    提气没提成,倒是先让豹纹袜透气了。


    花祝年看起来挺彪悍,但没有了爹娘的保护,贺平安也被抓走了,如今只有她自己,她当然是害怕的。


    至于那个后生,她没把他当成什么依靠。


    非亲非故的,谁给你依靠呢?


    衡羿看着宋礼遇,一直握着小信徒的脚不松手,他觉得这个人好怪啊。


    这跟自己看贺平安那时的感觉还不一样。


    贺平安至少有个名分,是跟小信徒成过亲的。


    可以说,是他默许她选的二房。


    这个宋礼遇,什么名分都没有,在这里表现得如此殷切做什么?


    他厉声斥责道:“你要是没想帮她穿,就放开。那么长时间,在那里愣着做什么?”


    哪料宋礼遇握着花祝年的脚,完全把衡羿当成了透明人,丝毫不理会他的话。


    反而突然坦荡地对花祝年说道:“我喜欢看你踹人,以后,你也可以踹我。”


    “啊?”


    花祝年接二连三地受到了惊吓,她知道求人很难,但没想到会这么难。


    还要满足对方如此变态的需求……


    宋礼遇继续坦诚道:“还有,我刚刚看你打他,我也很喜欢!以后,你也要打我,像打他那样打我。”


    他的意思是,以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是任打任骂的。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导致花祝年有点儿怂了。


    贺平安,要不就,不救了吧。


    太吓人了。


    她用力踹了他一脚,才将脚从他手中挣脱开。


    之后,连滚带爬地从衡羿怀里蹿了出来。


    刚想跑,又被人拽了回去。


    她以为是宋礼遇,没想到是衡羿。


    “你想走,我抱你。”


    “抱你个头啊!两个人跑不是更快吗?”


    两个人大声密谋,在宋礼遇七进七出的宅院里,逃出去的事。


    宋礼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明明是在哄她,让她以后放心地跟着他。


    她为什么要跑?这次,不就是来投奔他的吗?


    还是老管家上前对她安抚道:“花小姐,你别怕,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让你把这里当成家,怎么对别人,就怎么对他。”


    花祝年慌张地点了点头。


    本想说,自己没事了,要走了,结果管家又对她提醒道:“你们二人,大老远来一趟,应该是有事要找老爷的吧。”


    犹豫之下,她又一屁股坐回到地上。


    衡羿生硬地抢过宋礼遇手中的鞋子:“我给花大娘穿。这一路上,她弯不下腰,都是我给她穿的。”


    然后,尴尬的事,发生了。


    她的脚水肿得厉害,哪怕码数是对的,也还是穿不进去。


    管家就是看见她脚有些肿胀,才拿了三双鞋子出来,看看哪双比较合适。


    宋礼遇又拿了另外一双,想要给她试,花祝年接了过来:“我自己来。”


    还是穿不进去。


    衡羿看最后只剩下一双,其实他不想给她穿宋礼遇送的鞋子。


    可是,又怕宋礼遇抢先拿给她试穿,只好抢过来给她穿。


    没想到这次的倒是很合适。


    管家在一旁提醒道:“老爷,这本来是进贡给皇后的,被您给扣了下来,特意留给花小姐穿。这些年,您看见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想着花小姐。”


    声音不大不小,不仅宋礼遇听得到,花祝年和衡羿也听得到。


    宋礼遇仍旧跪在地上,望着她脚上的那双鞋子出神。


    确实好看。


    以前没觉得这鞋子有什么,但穿在她的脚上,好像找到了原本的位置一样。


    他双手撑着地,恍然间抬起头看着她,神情激动地说道:“花小姐,宫里那位皇后配不上这样好的东西,只有你才配。以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给你弄来。”


    贪这么多,终于找到了归属感。


    宋礼遇有种第一天,才当人的真实感。


    之前让那些妾室肆意挥霍,看她们脸上明媚的笑,可不知怎地,他心里始终高兴不起来。


    原来是没找对人。


    花祝年想脱下这鞋子,她不喜欢穿本来是别人的东西。


    可就在她用手去脱的时候,宋礼遇忽地按住了她的脚:“别、别脱。再穿一会儿,我想看。你若是不喜欢这双,我让人带你去库房挑。”


    “不用了。”


    幸好当初没嫁过去。


    不然,之后,应该过得也是这种日子。


    心里堵得要命。


    他家抢百姓的钱财来供给她,她用着不舒服,他抢皇后的鞋子给她穿,她穿着也不舒服。


    花祝年试探地问宋礼遇:“你刚刚说,我要什么,你都能弄来,是不是真的?”


    宋礼遇点了点头,等待着她开口。


    “就是,我——”


    她还没说出来,宋礼遇对她建议道:“不如我们先进去说?你刚刚吐了他一身,让这后生也换身衣服。”


    花祝年点了点头。


    衡羿死抱着不肯松手让她走。


    “花大娘,你可别听他的话。看起来,他好像在为我着想一样,但他就是想找机会,跟你独处。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本以为自己说完,又会挨打的。可突然听小信徒说道:“我没多少气力,再被你消耗了。你听话,不想换衣服,就在外面等。”


    宋礼遇不是好东西,是花祝年在三十年前就知道的事。


    他不是坏了一天两天了。


    村子里的柳春人好,吴凝人也好,王寡妇也好,村医两口子更是活菩萨……


    可是他们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村子里生活。


    贺平安和那些男人被抓,光是靠着他们这些人好,是不会感动上天,撤销处死令的。


    可见,人好没用,得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