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是谁下贱

作品:《[红楼]林氏一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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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院北面穿堂出来,到西北角门的门房,距离不算太远。但江洛不着急,路上慢慢过去,又和魏丹烟详细问了一遍:甄家的四姑太太上次过来,的确是想试一试她与林如海那根本没成的婚约还能不能作数,——简单来说,就是她想嫁给林如海。


    “老爷上回到那里放下信就走了,只怕连那位的模样都没看清楚——”魏丹烟并不想因这事让老爷和新太太起不快。


    太太……先太太已经走了两年,老爷会新娶,先太太和她早便想到了。幸而老爷娶的真是先太太和她料中的人,更幸得新太太去江家住了一年,身份大变,却还是一样的性子。


    能在这样的主母手下过活到老,也是她的幸事。且老爷和新太太越好,大姑娘在家也才能越好呢。


    江洛笑止住魏丹烟,不令她再继续为林如海美言,心里推演见到甄四姑太太时的场景。


    甄四姑太太这回来指名要见“林家太太”,必是已经知道嫁不成林如海了。那合理推测,她的目的,便十有八·九是想给林如海做妾。


    很可能一见到“林家太太”,她就会扑上来跪下,大声说出自己的目的。


    那么,江洛首先要做的,就是一定要阻止她说出自己想做妾,起码不能让太多人听见。


    ——很奇怪,虽然“妾”并不罕见,甚至在高门富户家家都有,可很多人,尤其是自己纳过妾或想纳妾而不得的男人,还有部分女人,说起做妾的女人,话中总是明贬暗贬。


    如果一个女人是自愿做妾,或者求着做妾,那在某些人嘴里,便是“自甘堕落”,甚至“天生下贱”了。


    可女人做妾是下贱,让她们成为妾的男人和女人又是什么?


    令人下贱的凶手?让人堕落的帮凶?


    女人做妾之前不下贱,给男人做妾后变得下贱,寻根究底,“天生下贱”的究竟是谁?


    一个女人主动要做妾,她或许是愚蠢,或许是单纯,或许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路,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她绝对不是“下贱”。起码不能因这一点,就断定她品性有问题。


    但很可惜,江洛这些想法很难与人讨论。她也并不打算在这时代掀起一场思想风暴,——她还不想死,想安稳平顺健康活到九十九……也不想因为自己把更多


    人害死……


    她只需要拦住甄家四姑太太,别叫她坏了自己的“名声”。


    进了门房,江洛说一声“快起来”,左右三四个丫鬟便按提前吩咐好的,七手八脚把甄四姑太太搀扶起来,一个便说,“四姑太太的手都脏了,快打水”,又一个说,“怎么不倒好茶”,不给甄四姑太太留出一点说话的空儿。还有第三个紧接着问:“太太,这里不方便说话,是不是去那边倒厅?”


    江洛笑道:“这里是辱没了娘子的身份,请恕招待不周。娘子有什么烦难,随我到别处细说,如何?”


    说着,她便扶住了甄四姑太太一边手臂,把人往外领。


    人在冲动之下,会有“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把话说完”的勇气,可一但被打断,便会开始犹疑、思考、害怕,这勇气便很大概率会如滚滚东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她看得出来,甄四姑太太不是极端烈性的人,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闹起来。


    甄应淑也的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又是怎么被林家夫人亲手扶出了屋外。


    ……好刺眼的日光。


    见甄四姑太太眯起了眼睛,江洛便忙将手中罗扇举起来替她遮阳。


    真正见到人之前,她猜到甄四姑太太或许过得艰难。人生前几十年都养尊处优惯了的夫人小姐们,要自己洗衣、做饭,操持家事,怎能不难?她自己穿过来,若不是有半年时间全然躲在芙蓉院里养病,适应新的世界、新的身份,接受自己从现代公民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奴婢,恐怕……


    但甄四姑太太比她猜测中还要凄楚。并不体现在她荆钗布裙,也不体现在她头发毛躁,手上有厚茧,还有烫伤割伤的疤痕,而是体现在,她的眼神已经有了向死之意。


    所以江洛决定多给她一些关怀。


    就算从功利的角度来说,甄四姑太太也绝对不能在林家出事,她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能与林家扯上关系。


    “这是……”甄应淑发着愣,看出现在眼前的山水题画罗扇,“是不是陈瑾——眉山先生的画?”


    “哦?”江洛没想到甄应淑还会关注这些细节,忙笑道,“是。是眉山先生亲笔画的。”


    “我自小学画,便学了两年眉山先生的山水写意……”甄应淑自顾自说完,才惊看


    向林家夫人——


    她莫不是真糊涂了,没得提这些做什么!


    林家夫人却惊喜笑道:“怪不得我看娘子气度超逸,与众人不同,想来娘子必是从小知书识礼,既能画,必然也能诗会赋了。”


    甄应淑却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勉强生硬:“我随口胡言乱语,还请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看不懂林家夫人究竟是何意。她不信林家夫人没猜出她想求什么。——能做这般高门的夫人,岂是天然无知之人?可既然猜出了她想做林大人的妾,为什么不明说许还是不许,为什么还要试探她的才学?是想抬高她的人物品貌,说她不应做妾吗?


    可不做妾,她便要嫁给五十三岁半截入土的男人,她不如一死了!


    甄家四姑太太的神色又变了。


    把人请进倒厅,江洛决定开门见山,速战速决。


    她笑道:“不是我无礼,胡乱问娘子的私事。虽不知娘子此来何事,我倒正有一件事想先与娘子说:正是凑巧,我们家姑娘的亲外祖家荣国公府里,——也是娘子家的老亲家了,她家三位姑娘的先生辞了馆,还没再寻着合适的。方才我见娘子腹中颇有诗书,又恰是甄家出身,想来荣国府上必然看重。娘子如有意,不知能否让我详问才学如何?若果真合适,我愿写一封荐书过去,必保娘子能得此职——”


    说着,江洛亲手扶甄家四姑太太坐。


    甘梨忙和冬萱捧茶捧果。三间小倒厅里,只有她两个和魏丹烟与山月、山秋五个人服侍。


    柏方家的亲在外面带人把守,不许有人探头探脑。


    如此安排,即便甄家四姑太太铁了心想做妾,也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而甄应淑心里早乱了。


    她想说的一句也没能张口。可若林家夫人不是在哄骗她,真能荐她去荣国公府做先生……她既有束脩能拿,又有了贾家依靠,嫂子们想来不会再强要她嫁人,她便也不必要再做妾了!


    是了……还在金陵时,常听得有纺织人家的女子自梳发髻,发誓终身不嫁,奉养亲长。各家也多有请女先生给女孩子教学的。她十一二岁上,不就受过一位张先生教导?


    只是……林家夫人,是不是真心想助她?


    江洛拽一下突然不动了的魏丹烟,笑道:“荣国府三


    个女孩子现在所学的应和咱们大姑娘差不多。再过二三年会学什么?当日先太太上学上到多大年纪?不如你先问一问甄娘子。”


    贾家的规矩她不大知道。


    但嫂子在谢家一直上学到将要及笄,到十一二岁就不大学文章了,而是广练琴棋字画。三春里最小的贾惜春才七岁,甄应淑若果真是被精心培养,至少能教她到十岁?


    类比一下,双一流大学本科生教重点学校的初中生应该不吃力。


    魏丹烟忙定一定神,上前行礼,笑道:“不知娘子现下是否方便?”


    甄应淑心中一面告诫自己别信,——这定是林家夫人打发她走的主意,一面已忙站了起来,口中答:“姨娘请问便是。”


    ……


    甄家后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谁也不知道甄应淑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甄老太太屋子里,甄应嘉之妻李氏与甄应荣之妻何氏都正对着婆母抹泪:“四妹妹不愿意,怎么不直说呢。这一出去了,生死名声难料,她心里对我们有怨,也不想想老太太吗?”


    这些“恶人先告状”,推去责任的话,都是甄老太太经历过几十年的。


    她挂心着甄应淑,着实不想听儿媳们还颠倒黑白诬谤于人,闭上眼睛:“如今的甄家可不是高门大户了,四丫头从小娇养,还不是任劳任怨伺候了我这一年?家里的米粮、菜蔬,乃至用的针、线、盆、碗,哪个不是女人出去买。四丫头能当丫头伺候我,便不能出去散散心么。你们真怕她出事,不如快去报给官府,那才是千妥万妥。”


    李氏哭声一顿。


    何氏已忙说:“真去报官,家里还有五六个女孩儿,名声都不要了吗?”


    甄老太太微笑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成,你们就在我这哭吧,早晚把四丫头哭回来。”


    李氏忙道:“老太太莫急,我这便叫小孩子们出去找找。”


    婆母点头不语,她忙与何氏出来,离这边屋子远了些便埋怨道:“老太太心里最疼四妹妹,你那么说,老太太当然不喜欢了。”


    何氏气道:“都是四丫头伺候的,我们全是白吃饭的?”


    她撸袖子露出自己的胳膊:“从前谁受过这些苦!只她是个娇小姐?昨儿老太太的洗脚水还是我给打的呢。”


    李氏少不得附和她几句,两人便叫了家里仅剩的几个小儿孙来,叫他们悄悄出去找四姑姑/四姑奶奶。


    等到天快黑了,甄应淑还不见影子,门上却来了人,自称是左都御史府上林家的管家。


    林家?!


    李氏与何氏又怕又惊,更不敢怠慢。李氏出去迎人,何氏便忙去约束儿孙,不许他们与林家人起争执。


    李氏提着一颗心,生怕是甄应淑去林家闹乱害人了。——她真这般做,行刺朝廷大员是一罪,显得甄家对圣上的裁处心有怨恨,更是一重大罪!甄家全家这才是谁都不用活了!


    但那体面的管家娘子见了她就笑,高声道:“贵宅的四姑太太为奉养母亲,到我们家里托请我们太太寻一处人家坐馆教书,四姑太太才学着实过人,我们太太已经应下,连人家都找好了。今日先送四姑太太回家,最迟三两日,请先生的人家便要来接了。”


    李氏还自愣怔,那管家娘子已经回身从车里扶下一人,穿布衣戴铜钗,却生得花容月貌,不是甄应淑是谁!


    “多谢嬷嬷送我。”甄应淑对陈嬷嬷深深一礼。


    陈嬷嬷不敢受,忙避在一边,笑道:“四姑太太既已到家,那我便回去和我们太太复命了。”


    “嬷嬷慢走。”甄应淑挺直腰背,目送林家人车。


    “四、四妹妹……”李氏张了张嘴。


    “二嫂,”甄应淑转回来,在街坊四邻的围观下,与李氏一起走进家门,“都说女子‘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我初嫁听从兄长之命嫁了,只可惜丈夫命短。蒙母亲疼爱,将我接回家中,家里获罪,我不能独逃,因此一直侍奉母亲至今。既已非未出闺门的女孩儿,嫂子们叫我再嫁,恕我不能从命。便是定要逼我,我即便离了这家,也是不能应的。”


    李氏想骂,又不敢骂,讪讪笑道:“四妹妹误会了,没人逼你。只周家确是好亲事,怕你年轻,倔着不肯应,将来后悔……”


    “既是好亲事,嫂子们怎么不说给如月、如晨?”


    终于把这句话当面问出,甄应淑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怎不叫她们的女儿去嫁能做她爷爷的人!


    甄如月是李氏的亲女儿,甄如晨是何氏的庶女,两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正该说亲事。


    甄应淑又追问:“我虽是姑姑,又不是没嫁过人,不过守寡在家,想来也不碍着侄女们说亲吧。”


    往日颇有几分懦弱胆怯的小姑子去过林家一趟,就像变了个人。


    ——这是有人依靠了,就长了胆子!


    李氏憋得脖子都红了,才想出两句话,偏现下甄家住的宅子前后只小小三进,甄老太太就住在第二进正房,等她想开口时,老太太的屋子已经到了。


    “老太太!”甄应淑跑进去,又在离甄老太太还有几步时停下。


    嫡母……会不会也怨她胡来?


    “回来就好!”甄老太太拄着拐站起来,看她身上各处都好好的,没受一点伤,也不似受人轻薄过,才举拐作势要打,“跑去哪了!一日不知道回家?”


    甄应淑忙跪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林家的江夫人见我才学还过得去,要荐我去荣国公府坐馆,有亲笔荐书在此。还说不必我去,明日林府先派人去说,一定能成!”


    她眼里含了泪。


    江夫人让她一个字都不要再提她原本是想去做什么,别人问起,便只说想寻一处坐馆,如此,于她的名声无碍,于林家的也无碍。


    其实林大人哪里怕多这一桩风流韵事呢?是她上门去求做妾,又非林大人强夺别家女子。江夫人如此叮嘱,其实还是顾念她的名声。


    甚至连荐书也给了她两份。


    江夫人说的是:“回家分开放,若有丢失,还能有一份。都没了就再来,再给你写。”


    她却知道,是江夫人看出了她与家中不睦,怕人使坏。


    江夫人如此恩情,她着实难以报答。两家关系终究尴尬,今后再有烦难,她也不许自己上门去求了。


    回想今日出门时的念头——林家不应,她便回来自尽——终究不妥,只怕会让人污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