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遮瞒不住

作品:《长安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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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将几案上的茶盏、铜炉尽拂于地,怒道:“好,朕便成全你!滚出去跪着!”


    青罗自幼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心中不禁一凛,有一瞬,甚至迟疑,可要就此作罢。


    这极短的一瞬旋即被她抛下,她不能退。


    杜仲尚在狱中煎熬,阿宝没了父亲,对姑姑很是眷恋。


    杜村众人虽有愧于杜万玄,倒也情有可原,绝不至于为此赔上性命,他们不过是些挣扎求生的弱者,他们需要一个公道。


    父皇不在意他们吧,可她以为,父皇贵为天子,当知每一份被辜负的心意,皆是日后陷大周于水火的柴薪。


    前世她从未想过这天下还会易主,殊不知,自古尚无国祚永隆的帝王,前朝皇族可曾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萧氏取而代之?


    父皇必是想将她此举定为胡闹,只是公主一时任性,敲了登闻鼓,实则并无冤屈,亦不必将此事呈至廷议。


    若换了旁人,不知他还会使出何种手段。


    倘若查证后并无冤屈,鸣冤者需担诬告之名,她是公主,背后又有阿舅,父皇不会让她死。


    青罗心下大定,直起身,眼前骤然发黑,右臂下意识地按住金砖借力,不意掌心正压着一块碎裂的瓷片。


    她肌肤娇嫩,碎瓷边缘锋利如刃,血珠霎时迸溅,连结成线,顺着纤细的纹路蜿蜒。


    青罗暗自吸了口气,钻心的刺痛让她渐近晕眩的头脑保持住一丝清明。


    她转过身,殿外一片苍灰的光。


    殿内臣子一时噤若寒蝉,事发突然,众臣尚无主张,皇帝便决意按家事处置。


    皇帝又是盛怒之中,无人敢在此时轻易出头,触其逆麟。


    青罗抿着唇,面上尽是尚不知事,却自以为受了委屈,无论如何,绝不肯退让的倔强。


    忽觉左侧面颊微有痒意,抬手一摸,温热的血粘湿了指腹。


    方才那茶盏碎裂后,瓷片飞溅,竟将她割伤,幸而未伤及眼目。


    她两手俱都染了血,简直不知往哪里放。


    廊檐下秋风飒飒,她屈膝跪地,腰背挺直,寒意自双腿蔓延至周身,冷到连牙齿也想打颤。


    父皇不点头,她便跪到他点头。


    殿内一个紫袍老臣回头向外看了一眼,转过身去一拜,打破沉寂:“启奏陛下,寄月公主击鼓鸣冤,又坚称并非儿戏,依律陛下当彻查此事。”


    青罗想起此人是尚书仆射,品秩虽高,却是个不理职事的散官。


    皇帝垂首不语,显是余怒未消。


    “仆射既意有所指,何不直言?”


    大理寺卿瞥那老臣一眼,朗声禀道,“陛下,臣虽不才,但自问执掌大理寺以来,与僚属每断一案,俱是尽心竭力,务求不枉不纵,公主此番指责,若不加以分辩,便是陷臣等于不义,臣恳请陛下降诏彻查此事,洗脱本寺污名!”


    青罗闻声,出言讥讽道:“不枉不纵?寺卿也敢说这诳语!若当真如此,本宫府上的护卫为何无故被扣?”


    大理寺卿叫她问得涨红了面皮,当即跪伏于地,重重叩首道:“臣求陛下彻查!”


    他身后一名绯袍臣子出列道:“陛下,公主既言明并非戏言,便该依律行事。”


    又有一个道:“陛下,臣以为登闻鼓数年未响,此番公主鸣鼓,人尽皆知,若不彻查,大理寺日后何以自处?”


    “陛下,臣附议。”


    “陛下,登闻鼓乃陛下所置,不可废之。”


    “臣附议!”


    “陛下,臣以为当由大理寺、刑部会同御史台,会审此案,厘清因果,若非如此,难以服众。”


    寺卿年近不惑,仍有些少时意气:“若查清本寺无过,微臣望公主给臣等一个说法。”


    青罗应声道:“诸位大人可做个见证,他日若查明本宫冤枉了大理寺,本宫便登门负荆请罪!”


    “好!”


    到此地步,已然遮瞒不住。


    皇帝面沉如水,许久,方才抬手,向殿外一指。


    王栖恩当即会意,拖着长音道:“宣寄月公主觐见。”


    青罗垂于身侧的右手陡地收紧,血重又渗出,因这疼痛,她才得神思清明。


    她直起身,缓步行至殿内,在皇帝坐榻前驻足。


    “寄月,莫任性胡闹。”皇帝停了片刻,似是容她思量。


    “朕再问你一次,为何鸣鼓?”


    父皇甚少叫她的封号,青罗心下一紧,面上不露分毫,只气愤道:“大理寺无故扣留儿臣的护卫,全未将儿臣放在眼里,甚是气人,父皇还想偏袒大理寺么?儿臣不服!”


    皇帝问:“此人如何做了你府上的护卫?”


    青罗十指握紧,道:“她兄长酿的酒好,儿臣曾与他买过酒,后来见她有些功夫,人又伶俐,还是个小娘子,稀奇得紧,便收在府里了。”


    皇帝探究地望着她,又问:“为何不告诉朕,而是去鸣鼓?”


    “幼时路过丹雀门,母妃曾与儿臣说,登闻鼓乃是父皇专为蒙冤者所设,但凡有冤,便可击打此鼓,今日儿臣去过大理寺,便知那护卫蒙了奇冤,她是儿臣的人,她蒙冤,便是儿臣蒙冤,儿臣便想着敲登闻鼓,请父皇为儿臣伸冤。”


    青罗说到此处,已是气竭。


    皇帝:“你去大理寺要人了?”


    青罗嗯了一声,“他们全不理会儿臣!”


    皇帝:“胡闹!”


    青罗:“父皇若不办大理寺,儿臣颜面何存?”


    皇帝凝眸望她,似乎将她看作顽劣又愚蠢的孩童,末了终是叹了口气,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命人拟诏。


    他瞥见青罗面上的血迹,“叫驸马来,送你回府。”


    青罗脱口而出道:“不要!”


    见皇帝看着她,忙又放低嗓音道,“儿臣不要他送。”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别开眼,也没勉强。


    青罗走出殿外,轻轻吁出一口气,仰面望天。


    仍是方才那一片灰尘的天幕,云气又似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