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灵君回到平云宗已是一月之后，此次回来的不止她一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凡人。


    离宗一月不归是大过，这次许灵君没那么幸运，直接被扔进禁地受罚半月。


    在她未归的这一个月里，楚相仪也受了宗内最重的鞭罚，半月卧床不起，但他每日都坚持给许灵君发消息，亦未曾得到回复。


    许灵君回来时跟他说，她的风聆玉丢了，后来重新买了一个。


    楚相仪自然是信的。


    他卧床的那些天，宗主下令不许玄明堂的医仙给他医治，是许灵君带回的那个凡人携着医箱偷偷来给他医治。


    凡人姓明，单一个煦字，人如其名，为人既温和有礼又不乏风趣——至少在旁人看来他是个好人。


    楚相仪拒绝让他医治，明煦说：“你师姐让我来治你，等她从你们宗那劳什子禁地里出来，要是看见你还没好，必然心疼，你不肯治，等她出来那天你难道要爬着去接她？”


    楚相仪嘲笑他：“一介凡人，如何给我医治？”


    明煦却没生气，拍了拍箱子道：“我说了，是你师姐让我来治你，所以她必然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好了，你不信我，还不信你师姐？”


    一句话问得楚相仪哑口无言。


    他对这凡人没好感，可师姐的话还是要听，他也不想爬着去接许灵君，所以每日明煦来给他上药治伤他都默许了。


    明煦进入平云宗，并不以弟子的身份待在宗里。


    他没有修炼的能力，只能打杂，许灵君说她在外受了点小伤，是明煦照顾她将她治好，她怜惜他的济世之心，所以把他安排在玄明堂当个烧炼丹炉的杂工，能趁机学点本事。


    楚相仪再不喜欢明煦，也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学医的好苗子。


    闲来看医卷，三日能倒背，除了需要灵力辅助的炼丹之法，其余他皆学了个七七八八。


    玄明堂的医仙对此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明煦自谦，说自己自幼读医书，不是毫无基础。


    楚相仪对此无言，只能给他一个白眼。


    -


    许灵君从禁地出来那日，楚相仪和司瑶一起去接她，明煦死皮赖脸跟在他们后面，说要第一时间在许灵君面前表演背《圣医卷》，楚相仪满心都在那块还没送出去的桃花玉璧上，没空和他掰扯。


    但是这一次藏在身后的桃花玉璧还是没有送出去，因为楚相仪看见，许灵君出了禁地几乎是飞奔向明煦，就像他每次去月清峰找她一样，满心欢喜。


    他那时想自己还不如爬着去接她，至少这样她第一眼看见的就应该是自己。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一切的改变从这时开始，许灵君待明煦一片真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楚相仪没有说出她对许灵君的那片心思。


    他了解师姐的性格，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会头也不回地去做，撞个头破血流也心甘情愿。


    而他此刻去打扰她，只会让她伤心，让她厌烦。


    许灵君没从人间给他带礼物，大约是彻底将这件事忘了，他将桃花玉璧上的名字擦去，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没再提此事。


    直到两个月后，当楚相仪从天修殿繁忙的事务中勉强抬起头时，听到的是许灵君要成亲的消息。


    许天宗对这个掌上明珠寄予厚望，与其他父亲不同，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女婿能否修炼，对感情之事他向来看得很开，如他自己，当年也是抛却世俗眼光，娶一个不能修炼之人为妻。


    他对明煦唯一不满的是，他的性格并不稳重，作为许灵君的丈夫，有些上不了台面。


    但他又安慰自己，将来平云宗主大局者是许灵君，明煦有没有本事，根本不重要，他唯一要扮好的就是许灵君丈夫的角色，他可以一辈子都待在平云宗，待在月清峰，待在许灵君的身边，只要他对许灵君是真心的。


    -


    成婚的典礼只在月清峰举办，那是一年秋，已临近初冬，万物凋零萧瑟，唯月清峰一片喜气洋洋。


    许灵君没按照一般婚礼的规程待在屋里等着新郎去揭盖头，成婚当日，她身着红嫁衣，腰佩长剑，在月清峰与人摆桌共饮，直至月上梢头，灯火阑珊，现场只余三两好友继续同饮，酒至浓时，她与明煦开玩笑，“成亲之后，我要常常忙于宗内事务，不能陪在你身边，你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日后若是反悔，可就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明煦脸色微红，满眼都是她，笑说：“娘子做什么都好，我会一直等你，不管何时，只要你想见我，我一定能陪在你身边。”


    众人纷纷起哄，恍惚间楚相仪似乎明白了许灵君为何会喜欢明煦。


    或者说，他这时才明白许灵君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她不需要有人与她并肩傲立苍穹之巅，她只需要她回头的时候，那人能一直在她身后。


    -


    婚礼结束的第一个月，与平云宗千年没有交集的魔宗忽然送上贺帖，上写：


    恭贺明煦少主新婚之喜，愿二位新人永结同心，继三世之缘，早生贵子，承噬魂之孽。


    附着一块写有“明煦”二字的魔宗命牌。


    平云宗上下震动，明煦当日被提至审言殿，重刑加身，而后关进大狱，不得见天日。


    玄明堂堂主花了数日才从半本残缺的古籍之中找到“噬魂蛊”的消息。


    中蛊者便为妖龙恶荒选定之人。


    恶荒生，则中蛊者为恶荒所驱使，恶荒死，则中蛊者要献身于恶荒。


    中蛊之人的意识会一点一点被噬魂蛊剥夺，最后成为祸乱世间的魔，就算死了，灵魂也要献祭给恶荒，助他重回人间。


    那一夜平云宗数位掌事彻夜未眠，齐聚议事堂商议此事。


    翌日天光未亮，他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祭出当年打造“神仙骨”的焚身坑，将明煦扔下，以绝后患。


    楚相仪仍记得那日明煦浑身是血跪在焚身坑前，盯着他的眼睛一遍一遍地说：“我不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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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相信我，我绝不会骗她，我不会骗她……”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魔宗少主，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噬魂蛊。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对许灵君是真心的。


    焚身坑中存着上古孽火，传说有神以身祭剑，才打造出“神仙骨”这样的上古神兵，不管是谁被扔下去，都会被里面的孽火焚烧殆尽。


    楚相仪站在许天宗身后一言不发，亲眼看着明煦被扔下，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人总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一些代价，许灵君彼时带着正阳堂弟子外出历练，回到平云宗时，明煦已身死魂殒，世间再无此人。


    没有人能给她一个交代。


    许天宗以他的正义之言将许灵君关在月清峰，临走前对她说：“灵君，你好好想想，就算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也该死。”


    -


    楚相仪记得那个孩子是一个女孩。


    许灵君被关在月清峰六个月，不愿见任何人，一直到第七个月，她忽然提出要见楚相仪一面。


    当他走进月清峰的思华殿时，许灵君正卧坐在一堆杂乱的书卷之中温和地看着他，宽大的衣裙遮住她的身躯，但他仍能从褶皱的衣服中，看出她腹部的起伏。


    她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楚相仪生平第一次感觉恐慌与无力。


    他承认他自私，他懦弱，亲眼看着明煦被扔下焚身坑的那一刻，他心中对他除了怜悯，还有一丝庆幸。


    只要他死了，师姐就能远离那些麻烦，她还是平云宗的少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继承宗主之位，风光无限。


    他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明煦为她做的一切，他都能做，什么司殿之位，他都不要了，他愿意待在月清峰，一直等她。


    但他没想到，许灵君那时已有身孕。


    被扔进焚身坑时，明煦身上已没有噬魂蛊了，真正的噬魂蛊在许灵君腹中的孩子身上。


    许灵君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翻找解除噬魂蛊的方法，我真的找到了，我会让孩子平安无事地降生，你一定要相信我！”


    楚相仪问：“是什么办法？”


    许灵君道：“现在还不能说，等孩子出生之日你便知道了，我没有骗你，师弟，师姐此生从未对你说过谎话，今日找你，就是想求你在孩子出世之后护她周全。”


    楚相仪无言可说，转身而去。


    孩子出生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楚相仪没有人愿意抱她。


    许天宗只看了她一眼，就以接近无情的口吻对他下令：“今日，将她处理了吧。”


    楚相仪面不改色地应声，却在去焚身坑的路上偷偷将孩子交给事先打点好的弟子，让他带着孩子离宗，找一处无人的地方先安置下来。


    那日夜色晴朗，他在月色中将那块没有送出的玉璧放在婴儿的襁褓之中。


    他想，只等着风头一过，确认她身上已无噬魂蛊，他就立刻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