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洞开，朱雀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也随窗潜入。


    裴缨不由倚在窗下，看着街市口出神——那是重刑犯行刑的地方，一年中也难见几起需要启用朱雀街街市口刑场的大案。


    盛秀秀知道她忧思什么,因此陪在身旁默默然。


    忽然裴缨“咦”了一声：“怎么回事?街上怎么突然多了些奇怪的人——韩延你来看!”


    韩延辨认许久，沉声道：“多了些江湖人士。”


    “飞鸢惊云这阵子不是满大街搜查逆党噻?怎么还有些江湖人士甘愿冒险聚集?这些都是什么人?”


    "属下也不知。"


    “这倒是稀奇，飞鸢骑历来深谙探查，竟然能从你韩统制嘴里听到一句‘不知''。”


    “殿下教训的是，卑职这就立刻去查!”


    裴缨挥了挥手，让他去。


    等他走了，盛秀秀才道："殿下也别恼韩统制，他这阵子大多都陪着我往各部行走。"“那是我吩咐的，不怪你，你也别替他说情。”盛秀秀闻言，脸色腾的一红，呐呐道：“是。”


    裴缨恐怕她想左了，忖了忖，道：“其实这阵子，在外头查逆党的都是惊云骑，我病了，飞鸢骑便没有籍口插得上手。”


    “我以为——”盛秀秀吃惊道：“都是一样的。”


    裴缨哂笑，"飞鸢惊云，哪里一样，从根上就不一样。"


    她见盛秀秀脸信懂，便耐心讲解起来：“目下，大靖呈官大内中有两股侍卫，一曰惊云骑，专职成卫期躺宫，是太祖呈帝御极时创立，旗下招换的都是王公重臣家的公子。然而几百年风云行变，惊云骑


    落拓成了纨绔子弟熬资历镀金身的踏板，侍卫们别说当值戍卫，就是连大刀都耍不起来，纲纪废弛，一塌糊涂。


    后来文皇帝为了辖制旁落惊云骑，从武状元考试中选拔能者冲入内廷，创建另一只侍卫队伍，飞鸢骑。从此，成卫皇官的禁军就有两股，惊云没落，飞弯迭起，不过那都是从前，当今陛下决议重振惊云


    骑，所以，未来渐渐旁落的就是飞鸢骑了。"


    裴缨语带落寞地说。


    盛秀秀很聪明，一点就透。


    其实装缨还没说的是，飞鸢骑最初也承担的是成卫禁官的职责，顺便监察百官，纠察奸宦。不过到后来，几任皇帝越发品尝到风间言事的好处，直到第九任玄元皇帝创建了明湖司，将飞鸢骑收归明湖司


    下，它背地里监察百官的职责便堂而皇之走到官面上，成为了它的主职。至此，飞鸢骑钻床底上房梁那一套便都是主业，偶尔还干一干缉贼剿匪这等来钱快的勾当做外务。


    她的目光一下子幽深起来——销金台斜对面，就是百年客栈，悦来客栈。


    此刻悦来客栈二楼小窗洞开，青衣青年正在临窗吃饭，裴缨眼神极好，能看见他吃的是水饭和焜肉。


    好久没吃这两样食物了，从前在内宫里住着的时候，韩青叔叔偶尔会带水饭炖肉给她吃，说这是父亲最爱吃的，母亲也常常会陪他吃。“秀秀，我忽然饿了，你下楼去悦来酒楼买碗水饭和焜肉来。”


    “欸!”


    房间里除了自己再没别人，可裴缨知道暗处必然有许多盯梢的眼睛，她也只好状似无意瞟了瞟裴显，然后别过头去。


    回程的时候，韩延来报查到的一些事，竟说目下京师里忽然出现的众多江湖人士，多是“靖南军”。这让裴缨惊讶不已，不由想起裴显说过的南北两派靖南军，想问问现在这些人是北派噻?又怕说错了话，说漏了嘴。她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三日之后朱雀大街问斩行刑会出岔子。


    ……


    裴缨忧心忡忡回到皇宫，太后照例问了她伤势病情，裴缨将接风宴安置到销金台的打算和盘托出，太后对这些细枝未节并没有计较，全权让裴缨主持。


    白无逸也知道她要为靳啸天接风，齐太后这些年有意拉拢军中大将，这几乎是明面上的风向了，并没有置喙，反而也备了一份礼，给这次的接风宴装点门面。裴缨紧锣密鼓张罗接风宴，阖府上下都被安排的团团转，大街上到处都是拿枪执棒的人，光是械斗每天就要新增数十起，城防兵们为此几乎跑断了腿。裴显和昆弥也没有再露面，甚至也没传信过来。


    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新雨知道裴缨预备在销金台招待靳啸天，还特地安排了美男助兴，忙不迭自荐，诚恳地道：“我可以的!”


    裴缨一个头两个大，“你不可以，因为靳啸天好男色的风声是他的宿敌阴差阳错按在他脑袋上的，为的就是扰乱军心。为此他杀了不少嚼舌之人，你贸然上去，小心小命不保!”“您说的宿敌就是陈复礼罢……他们一文一武不对付很久了，而我的妹子在陈家也很久了，我须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攀附靳将军，救出我妹子!”


    裴缨挠了挠头，她知道新雨的事，那口抓住喜子后，新雨就和她全说了。“你妹子眼下正是陈然的姬妾，先不论她在陈府有多少人看守，她如今已经有了身。大家族子嗣竟都单薄的很，我没法儿草率地把你妹从陈家带出来，陈家也不会放任一个有身子的女子出逃!据我所知，他们家老太君是个吃斋念佛的，我


    相就算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会保你妹妹安然无虞——我们等陈家式微，再动手，不好麽?”


    "殿下，我实在是害怕，我等不及!"


    也罢了，面对至亲，恐怕很少有人能够维持理智。裴缨点点头，同意新雨的祈求。“我可以让你上接风宴，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帮到你什么。”“殿下，您已经帮助新雨很多了。”新雨忽的粲然一笑。


    三日之后，销金台。


    靳啸天这次回京，是奉圣命，所以带的部署并没有过百，除了随身亲兵，只带了儿子靳长信和五十名百夫长跟随。


    他早已踏入京畿地界，但仍按圣训所示，在七月十五这日清晨率随从来到城门口下，听得麒麟宫传来的诏书，才入城觐见，端的是行规蹈矩，滴水不漏。


    白无逸在麒麟宫广场率众臣接待了回朝的靳啸天后，便准其回家。靳啸天知道太后也有一个接风宴等着他，便进家只点了个卯，换了身衣裳就来到销金台——此刻，尚只有巳时。……


    斑衣公主盛装相迎，笑道："大将军得胜回朝，斑衣有失远迎，略备薄酒，还请笑纳!"


    “公主哪里的话，下臣听闻公主近日受了匪徒的刺伤，身上正病着，还预备殷殷款待，叫下臣受之不起呐!”


    仁安殿的消息不出官门，但似乎传到了军中，裴缨心中一晒。“饮?将军万万不可如此非薄，我等安坐帝都，听见御北军捷报频传，有什么伤痛都一呼啦全好了，你们说奇也不奇?”围簇在身边的官员忙道了一声“奇”!


    “呵呵呵呵!”


    其咱完了，靳啸天安坐，坐在装缨左下首；右下首的位置新长信屁股坐了，他生得张棱角分明的脸，在军营中所混久了，晒得满面助黑，一双狭长凤眼倒是点睛之笔，抬着眼看人时有 股子俏生生


    的风流劲儿。


    此刻，靳长信便拿着这双俊俏风流的眼睛睨着裴缨。


    裴缨何惧审视，乜着眼回视。


    比帝都任何一位贵女都堂而皇之的装扮鲜妍富丽，一下子就晃花了深山老林里剿匪的少年将军，心里直呼这花里胡哨简直堪比野雉，不由咧了吻嘴，露出两排雪白牙齿。笑得真憨，像淑妃养的那条长毛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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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缨心里嗤笑。


    靳啸天就像没看见他们二人的有来有回，兀自和身边下臣吃酒谈天。裴缨转过身来，拍了拍手，销金台舞乐顿起，手执长剑的袅袅走上台来。引得满座军士正襟危坐。


    裴缨忙道：“这位女子师承周韫娘子。”


    周韫是艳名冠绝天下的舞姬，尤其一曲剑舞，宛若神女下凡，她活着的那些年在座哪个儿郎没有慕名损钱上过销金台?因此席上众人都嗡嗡叙语，大鹅似的伸长脖子看台上袅表。“周韫最擅剑舞，手中之剑可以横贯销金台楼顶而后准确入鞘，当年有幸得见，我才毅然从军!”


    “只可惜佳人命薄呐……”“怪只怪陈复礼那老贼——”"也不知这小娘子比她师傅如何?"


    裴缨也期待地看着袅袅，袅袅从没在众人面前跳过剑舞，她也不知道。


    “像极了，太像了!”"何止是像，简直她就是周韫!"


    "周韫再世呐!"


    袅袅跳的剑舞和她的旋舞一点都不一样，既不婉转，也不婀娜，反而充满肃杀之气，英姿飒爽!原来当年周韫跳的就是这般舞蹈麽?从未见识过的裴缨看着满座军士们唏嘘的情景，不禁也感慨。


    “快看，她甩剑了!”


    这是剑舞最绝妙的一招，舞者演完一套剑法，将长剑随袖甩出，长剑冷冷掷向上空——销金台的天花上一如当年周韫在世时，挂着彩带，彩带中央系着一个花篓。当长剑将花篓射下，万花飘落，长剑却剑势不减，回旋大堂一圈，再次回到舞者手中，更绝者能做到飞剑入鞘!袅袅将剑甩向上空，看着飞来的剑头，裴缨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处仁安殿，而那剑也正是舞女周婉莹掷来的飞镖!


    她眨了眨眼睛，克制住害怕。


    忽儿听见耳边一声极细的嗤笑声，她回头，却见靳长信状似无意往她这边挪了挪位置。


    这是，保护?


    飞剑插|入花篓，一篮子金片当空洒下，仿若漫天金雨，袅袅也屏气凝神，等着飞剑入鞘。


    只可惜那柄剑绕了大半圈后，终究还是插|进了舞台地板!


    众人纷纷发出惋惜的叹息!


    袅袅抿唇，伏地跪下：“袅袅学艺不精，让将军见笑!”说着，拔出剑来就要谢罪!


    众人正不解其意，坐在高位离舞台最远的靳啸天却率先发现这舞女的企图，拈起一粒酒香蚕豆，随手掷了出去!只听“铮——”一声剑鸣，袅袅摔倒在地，长剑脱手。"大喜的日子，不好见血。”裴缨立刻吩咐道：“带下去罢。"


    “大喜的日子，也不扫了父亲的兴!”靳长信忽然起身，抽出腰间佩剑，笑道：“儿子斗胆献丑了!”


    随后，他路步上台，照葫芦画瓢般，也依着袅袅的舞步来了一段剑舞，就裴缨看来，虽然不至于十分像，但也有六七分那个意思，新长信毕竞在军中储磨多年，剑舞尤其洒脱不羁，另有一番意蕴!


    "小将军也甩一个!"


    “小将军——”


    满


    座吆喝声几乎震破销金台天花板，满座宾朋兴高采烈，裴缨却悄悄看了一眼窗外，老爷儿高照，似乎快午时了罢——就要行刑了。


    似有一只大手攥紧了心口，她连惯常的假笑都摆不出来。


    靳长信抬眼望着高座上的少女，这一刻的她显然郁郁寡欢，失魂落魄。


    长箭飞出，于大堂绕了一圈，少年鹞子翻身，举起剑鞘，只听“铮——”的一声，归剑入鞘!


    “好!”满堂喝彩!


    裴缨被惊得回神，后知后觉跟着鼓起掌。少年垂了垂眼眸，握紧手中佩剑，面无表情地下台来。这时，只听窗外传来一声锣响开道：“行刑吉时，闲人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