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醒来 没能走出的那一天

作品:《出宫后的第五年

    魏琰上朝并没有提前通知, 以至于“皇上驾到”的声音响起时,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的行礼声, 响彻在金銮殿内。


    魏琰坐下, 看着那跪着的乌泱泱的人们说了声“平身”。


    平静的声音里与平日里别无二致,以至于没有人能看出来, 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离开东宫前,他对着那座宫殿看了许久。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绊到了这里, 牵拉着他的,悸动、酸涩、疼痛, 还有说不出的躁动, 各种情绪一阵阵地翻涌着, 搅得他此刻坐立难安。


    他的妻子和儿子, 就在这个宫殿的某一个角落,这个念头不断地在魏琰的脑海中闪过, 震得他胸口发麻。


    明明梁璎连他的妃都不是了, 可魏琰还是擅自地这么想着, 以此来感受那一点点偷来的甜蜜。


    那是一种类似于“日子有了盼头”“家有了确切含义”的幸福与满足。


    大臣们已经开始议事了,魏琰终于回了神。他强行压抑住那起伏的思绪, 处理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政务。


    魏琰打开一本本奏折,下边大臣的汇报亦是此起彼伏。忽得听到有人开口:“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说话的是薛丞相。


    “爱卿请讲。”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温和,即使此刻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头也不抬地依旧看着手中的奏折,也让人莫名地觉着他充满了耐心。


    “臣所奏为皇嗣一事。”


    魏琰的动作顿了顿。


    “皇上登基多年,但后宫除了太子外再无所出。皇室凋零,国基不稳。臣恳请皇上举行选秀, 充盈后宫。”


    他大概是知道了太子生病的消息,才起了心思。又不好直接替自家女儿催,用了这样的说辞。


    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开口问:“诸位爱卿意当如何呢?”


    薛丞相眼里都是自信,这些大臣们平日里哪个见了他不是极尽巴结,他自然觉着大家都会附和的。


    哪知朝堂上安静了一会儿后才陆续有人发声。


    “国之根基乃天下百姓,如今皇上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何来根基不稳?皇嗣虽只有太子一人,但太子聪慧好学,日后必将担得起大任。”


    最先出来的是杜太傅。


    薛丞相面色一僵,他其实想问那太子出了意外怎么办?但这话又问不出口,只能吃了个哑巴亏。


    杜太傅代表的是杜家的意思,随后其他人纷纷站出附和,甚至有早就看薛家不惯的,说话也没那么客气:“皇后娘娘身居正宫,又深得皇上宠爱,至今未孕,才是丞相大人该引咎自责的吧?”


    魏琰的视线往下边扫了一圈。


    太子虽然才十一岁,但深得朝臣的喜爱与支持。魏琰的目光在杜太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自己为文杞铺的路,也是孩子的母亲,留下的善的业报。


    “朕前几日身体不适,疏于朝政,”魏琰终于在大家争论——准确说是讨伐薛丞相激烈之时开口了,“今日就以要事为紧,旁的日后再议。”


    众人这才纷纷停下应是。


    下朝后,魏琰就直接往东宫那边去了。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就迈得很快,除了对文杞的担心,他知道,还是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梁璎。


    刚到东宫,宫人将梁璎今日要寄出去的信拿给魏琰来看。


    魏琰将信拿在手中好一会儿,他知道自己看了以后心情不会太好,但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打开。


    男人自嘲,自己这样,就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人,又想要偷窥属于那那二人之间的事情,即使偷窥的结果,是让他忍不住怀揣着恶毒的嫉妒。


    魏琰还是打开了,信上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让周淮林不要担心。


    但魏琰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落款的位置上。


    “妻:梁璎。”


    妻。


    这个字打破了魏琰一早上的虚假幻想,如此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那个女人现在是别人妻子。


    他们才是夫妻。


    魏琰在那一刻终于承认了,薛凝是对的,为什么过去的五年,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却一次也不敢同周淮林见面。


    身体的本能,在帮他规避危险,陷入这般嫉妒到想要发狂的危险。


    魏琰一把将信纸合上了:“送走吧。”


    “是。”


    “以后,这种信就不用拿给我看了。”


    “是。”


    走了两步,魏琰却又停下来,转头把他叫住:“等等。”


    宫人赶紧转身。


    “以后,还是记得拿给我过目。”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这样反复无常,宫人还是马上再次应下。


    ***


    梁璎在床前时,想了许多事情。


    小时候的文杞其实是喜欢撒娇的,总是依偎着自己打商量。


    “娘亲,我今日不想读书好不好?”


    “娘亲,我想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梁璎说好,他却还是会乖乖起床,乖乖读书,仿佛只是想借着理由向自己撒娇罢了。


    可那样的孩子,现在会藏起心中的希冀,面对自己时总是小心翼翼。


    她想着文杞桌上的那根笔,该是自己遗留在宫里的。


    孩子像个宝贝似的,摆在日日能看的地方,却又不舍得用。


    梁璎长长地呼出胸口的那口郁气,心中的疼痛感才能稍稍减轻一些。


    哪怕是可以原谅魏琰对自己的那些欺骗,可是孩子呢?孩子如今不得不承受的这些,又该怎么算?


    “梁璎。”


    听到魏琰的声音的时候,梁璎的胃里就仿佛在翻江倒海地翻涌。


    对他平复下来的恨意,又被受伤的文杞重新勾起,她好像又回到了最恨魏琰的时候。


    床边的女人哪怕是没有回头,魏琰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愤怒与憎恨。


    就像是当年一样。


    他知道,如果文杞真的出什么事情,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虽然现在也是僵持到冰点。


    “下人说你一直没有进食和休息,你这样会把自己的身体拖垮。”


    无论他说什么,那边的人都没有理会。她的冷漠宛若一把把剑,刺在魏琰的身上。


    很疼,可他还是近乎贪婪地看着梁璎的背影。粉饰太平的自我麻痹破碎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渴望。


    文杞,他只能祈求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


    薛凝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薛夫人来是传达薛丞相的意思的,大概就是因为早朝中被人提起的“皇后无子”,让他觉得丢人,特意让薛夫人来提点皇后。


    “皇上都能有太子,怎么你们就迟迟生不出孩子呢?”


    薛凝没有言语,她近来精神都不怎么好。对魏琰若说还是爱得多深吗?那可能也不至于。


    昔日的爱意,早在这些年的磋磨中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但那不甘心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息。


    梁璎就住在东宫里,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看着魏琰对她百般维护,看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看着梁璎身上带着的幸福的笑,看着他们一次次生死与共。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明明那是她的爱人,明明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的喜欢的都是她。


    她在这样的煎熬中日复一日。


    如何能不嫉妒呢?


    “太子如今病了,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有着断后的风险?更何况是皇帝,这可正是你的好机会。”


    薛夫人的声音还在响着,薛凝突然打断她:“既然父亲知道太子病了,这个时候提什么选秀,是跟皇上笃定了太子不会好吗?父亲就不怕皇上心有芥蒂吗?”


    薛夫人被她说得愣了愣,但又像是并没有在意:“皇上器重薛家,怎么会这么容易心生芥蒂?倒是朝中人,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现在都攀着太子这根高枝。你赶紧生下皇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爹。”


    “阿敏还没回家吗?”薛凝不与争辩,转而问起。


    说到这个,薛夫人有些头疼:“没。她闲着没事,非要去跟踪太子做什么?偏偏太子又出了这种事情。不过皇上对她向来纵容,估计也就是吓唬吓唬她。”


    薛凝未再多言了。她在母亲走了以后,也离开了凤仪宫。


    她知道薛敏被关在地牢里了,现在那个男人估计根本分不出心思来。她上下打点了一番,很轻松地进入地牢里。


    看到妹妹的那一刻,薛凝愣在了原地。


    她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那边地上蓬头垢面的女子,要不是正拼命地朝着自己爬过来,嘴里叫着“姐姐,救我”,薛凝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


    她的身上不知道是哪里受的伤,全身血迹斑斑。脸已经脏得看不清模样,靠近时,更是一股恶臭袭来。


    可那确实是薛敏的声音。


    “姐!姐!”薛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姐,你快救救我!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声音到了后面的时候,已经尖锐得隐隐有崩溃之意。


    薛凝想着那个男人一边擦手,一边说“只是问她几句话”的温和模样,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上前两步,第一句问的就是:“太子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薛敏像是已经神志不清了,一开始还继续重复着带她离开这种话,见薛敏毫无反应,才终于回答她的话。


    “姐,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啊!只有太子出事了,你才能有机会!”


    薛凝抓着牢柱的手一点点收紧。


    “皇上器重薛家。”


    “皇上对她向来纵容。”


    “朝中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


    母亲的话不断地回响在薛凝的耳边,某一刻,薛凝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心中,慢慢浮现出这个认知。


    处理从龙之功的薛家,会让魏琰名声受损。


    但处理的若是一个恶贯满盈、毒害皇嗣的人呢?只会像萧家那样,人人拍手叫好。


    薛凝腿软得有些站立不住。所以魏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吗?只是为了这一天吗?她再也顾不上还在叫着她的薛敏,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


    梁璎收到了周淮林的信。


    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


    “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他好像猜到了梁璎现在的情况。


    看到他的字时,在魏文杞床前守了几日的梁璎才觉着疲惫袭来。她终于愿意去偏殿休息了。


    魏琰也知道。


    他看到了周淮林的信。


    明明就是生硬得仿佛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梁璎乖乖听了话。


    可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让梁璎这么劳累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让她愿意注意的却是另一个人。


    魏琰甚至只能感谢,他也怕梁璎真的累垮了。


    薛凝去了地牢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也在当天就将女人软禁在了宫里。


    如今已经是时候该铲除这最后的钉子了。


    ***


    东宫又翻了天,因为太子失踪了。


    梁璎这觉睡得并不踏实,也就一柱香的功夫,莫名惊醒的她便下床往文杞的寝宫去了,在得到太子失踪的消息时,她差点没有站稳。


    魏琰也已经到了。


    向来很少对下人发火的他第一次动了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怎么看的人?”


    梁璎没理会他的怒斥,她此刻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文杞还昏迷着,失踪了只会是被人带走了。带走他的人想做什么?


    她怎么能离开呢?明明有过那么多年守护经验的她怎么还能犯这种错误?


    就该一步不离的。


    一步也不能离的。


    “梁璎,”魏琰叫住了她,“别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他看出了梁璎的自责,焦急愤怒与对她的心疼交织在一起,魏琰转身对着众人下令:“给我找!”


    不光是东宫,整个皇宫都乱了套,可直到夜幕降临,烛火点燃,火把升起,也没能在宫里找到太子。


    跪在地上伺候的下人们抹着眼泪,他们心知找不到太子自己也要没命了,可又实在是委屈。


    “我们一直守在屋外,确实没有看到屋里有人出来过。”


    这话让梁璎突然间一愣,她想起文杞那一模一样的书房布局,想起他放在桌上的笔。突然起身就往屋里走去。


    魏琰虽然不解其意,却也跟着进去了。


    东宫近年翻修过,很多地方,都是按照太子的要求,仿照先前宸妃的长宁宫建造的。


    梁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大殿内暗格,与当年长宁宫内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设计。


    暗格的门打开时,缩在里面的小小身影,让场上不少下人都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以免惊呼出声。


    梁璎更是一瞬间便红了眼眶,她慌乱地蹲下身子去看文杞,手刚碰上去,文杞的眼睛动了动。


    少年睁开眼睛时,正对上母亲的目光。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像是迷迷糊糊醒来不见身边有人时,以为母亲守着自己的感觉也是梦境。


    他在梦境里又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看着母亲受伤而无能为力的那天。


    “母妃,”尚且不清醒的少年抬手抚上母亲的脸,“疼不疼?”


    定然是疼的,他们伤了母亲的身体,让母亲说不得话,父皇伤了母亲的心,让母亲不得不远走他乡。


    看到文杞醒来的喜悦还未升起,梁璎却在听到他问话时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抱住了文杞,浑身都在颤抖。想要说话,可不能开口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并不好听却满是悲伤的呜咽声,在殿中回响。


    “我怕你会后悔。”周淮林总是这么对她说,可梁璎直至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后悔这些年对文杞的不闻不问。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


    在她借着周淮林的爱中走出伤痛之时。


    她的孩子却始终没能走出亲眼目睹母亲受伤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