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作品:《出宫后的第五年

    梁璎从不觉着自己是一位好母亲。


    魏琰是将他们几人弄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这一点,梁璎从没有动摇过,他的过错, 梁璎也从来不会去包揽。


    但对文杞, 梁璎知道,是她亏欠了这个孩子。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 文杞只有六岁。


    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还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第二天就被拒之门外了。


    对他,梁璎任性又自私。


    有时候, 梁璎甚至希望这个孩子多随一随他父亲的凉薄、虚伪, 或者多一些富家子弟的嚣张跋扈, 她也许就能把坏人当到底。


    可魏文杞比任何人都懂事。


    梁璎至今仍旧记得, 他拉着自己的衣角,明明眼里都是不舍, 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的模样。


    梁璎那时, 确实是有一瞬间门, 心疼难受得想要落泪。


    可她在那一瞬间门的动摇后,还是逃跑了。


    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如何有自信能做一个好母亲。


    就算是死得远远的,也比死在他面前好。


    后来她终于慢慢走出了阴霾。


    周淮林每年会因为各种理由来京城,临行之前,都会问她:“有没有要给谁捎的什么东西?”


    梁璎从来都是摇头。


    可她却会在周淮林走后一个人发呆很久。


    可能人都是如此的纠结与复杂, 做不了为了孩子忍气吞声的伟大母亲,亦做不了完全不去想他的狠心人。


    周淮林唯一会劝她的事情,大概就是关于文杞的事情了。


    “梁璎,我怕你会后悔。”他总是这么说。


    终于有一次, 在周淮林再次要踏上去京城的马车时,梁璎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是天气很好的阳春三月,被她拉住的男人回头,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问她:“要一起吗?”


    梁璎点头。


    “那走吧。”


    周淮林只回了这么一句,梁璎上了马车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终究会踏上这条路。


    梁璎眼睛微微湿润。她重新回到京城,也见到了文杞。


    也是在那时候,梁璎才意识到,她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丢在了群狼环伺的皇宫里,没有母亲庇护,没有母族势力,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


    可这个孩子,没有半分对自己的责怪。


    作为被亏欠的那方,他反而局促不安、束手束脚,仿佛唯恐着哪里惹得自己不高兴了。梁璎不能说话,就只能是他说,孩子的目光时不时就瞥向她,似乎在通过观察她的表情,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那日梁璎在他走了以后,一个人默默流泪了很久。


    她放不下文杞,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事情。


    但至少,这样的见面,是她可以做到的。


    梁璎依旧憎恨着京城,憎恨这京城里的皇宫、京城里的人、京城里的记忆。


    可在这里,也有她牵挂的孩子。


    她可以在他荣华富贵时远远观看并不打扰,却无法做到看他深陷困境而置之不理。


    ***


    梁璎一路上的担心,在看到床上双眼紧闭的孩子时到达了顶峰,什么也顾不得地快步就往床边走过去。


    在看到她的动作时,记得她腿不好的魏琰手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可指尖却只是堪堪拂过她的衣角。


    早已大权在握的男人,虽然还是挂着温和的面容,但更多的是说一不二的威严。


    唯有在面对梁璎时,他会变得尤其胆怯、懦弱,无法摆出任何姿态来。


    魏琰收回手,也跟了过去。


    床边的太医正在把脉,梁璎只能站在一边。


    少年那紧皱的眉头、毫无血色的嘴唇,无一不在牵扯着梁璎的心。


    为什么会中毒?为什么到了现在,魏琰还是连他都保护不住?可自己又是什么合格的母亲,甚至还因为文杞与皇后的不和暗暗窃喜。


    梁璎每想一分,心就因为自责疼痛一分,直到太医终于放下了魏文杞的手,她立刻又上前了两步。


    “怎么样了?”这话是魏琰问的。


    太医没敢多看梁璎,马上回答:“太子殿下的体温比先前下降了一些,也能喂进去了水,只要天明时体温到了正常,基本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梁璎直到现在才知道,孩子正处在鬼门关口。


    “娘亲……”


    文杞虚弱又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梁璎跪到了床边去。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模糊了得要看不清床上的人。


    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呢?她这么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


    如果真的有错,也是他们这些大人的错,为什么受苦的却要是孩子呢?


    她想回一声文杞她在,因为无法做到,就只能握住了孩子的手,无声地告诉他母亲在这里。


    魏文杞没有醒,叫娘亲只是他的梦呓。可他明明昏迷着,梁璎只是握住他的手,孩子似乎就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连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一些。


    魏琰就站在梁璎的后边。


    女人颤抖的身影显示着她正在落泪,魏琰的手就在身侧,明明一伸手就能搭上她的肩膀,就能安慰她别哭了,文杞一定会没事的。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情,如今却难以企及。


    他想起自己抱着尚在襁褓中文杞时,梁璎在一边拿着玩具逗他,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女人亦是眉眼弯弯。


    曾经一家三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想过,幸福其实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时候。


    看他都做了什么?


    是他让他们一家人的再次相聚,是在这样的绝望中。


    被麻痹了五年的悔意,再没了任何遮拦,曾经只是若隐若现的钝痛,更是变得格外尖锐。


    魏琰跪到了梁璎的旁边,他伸手,不敢直接握住那双妻儿的手,就只能停留在不远处。


    “梁璎,”他抿了抿唇,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能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文杞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话音刚落,却见梁璎的目光看过来。


    那眼里的憎恨与指责,让魏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保证?大夫都不能保证的事情,他拿什么保证?他若是真的想要保证,就不该让文杞此刻躺在这里。


    心中太多的怨恨,可梁璎现在没有精力同他纠缠。她此刻只想要文杞的平安,哪怕是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


    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梁璎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去给文杞擦汗,试探他的体温,手上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她就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孩子的。


    发现自己握着他的手能让他安心,梁璎的手就没松开过。


    一夜无眠,她却丝毫没有困意。


    天刚刚亮之时,大夫又为文杞检查,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他的结果,太医也是慎重地查了好几遍,才终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启禀皇上,殿下这会儿已经不烧了,脉象也平稳了许多,暂不会有危险了。”


    “那太子怎么还不醒?”


    “这个就需要一点时间门了。”


    听到还需要时间门,梁璎的心一点也放不下来。


    太医退到了外间门,他还不能走,这段时间门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都是在这里候着,唯恐太子出了什么差池。


    魏琰则看向那边的女子,半晌后才开口:“我先去一趟早朝。”


    梁璎没有理会,只是继续为文杞擦拭着额头。这姿态,让宫人们都忍不住多往这边看了两眼。


    就算是猜到了这女子是谁。可能这般对待皇上,也着实大胆了一些。


    没有得到回应的魏琰,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人,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喉结微微滚动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走了,梁璎依旧是没有反应,就像是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宫外的时候,她尚且遵循几分君臣之道,但是如今文杞都躺在这里了,她做那戏还有什么意思?


    文杞现在能喂进去了一些东西,梁璎便给他喂点粥。


    端起碗时,她先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入自己的嘴中。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从以前开始,给文杞喂的东西,她都要先尝一尝,因为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文杞到了稍稍懂些事的年纪时,就总会来跟她抢,梁璎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嘴馋,后来才知道他是理解了自己那是在“试毒”。


    心疼娘亲的孩子也并不忍心。


    梁璎又有些想落泪,她努力睁大眼睛驱散了眼中的酸涩,才将剩下的粥一点点地喂给文杞。


    ***


    稍晚一些的时候,宫人来向她提议:“偏殿收拾出来了,太子殿下的病情这会儿也稳定下来了,夫人要不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这是魏琰留给他们的任务。


    对于梁璎来说,看不到文杞醒来,就不算是稳定。


    不过她确实有事情想要做,想了想,梁璎伸出手向她们索要笔纸,她一开始是打的手语,想到他们应该看不懂,正想要换别的方式来表达,就听宫女马上回话了:“夫人想要笔纸是吧?”


    梁璎愣了愣。


    宫人向她笑了笑:“殿下每日都要在宫里学习这个,我们也跟着了解一二。”


    梁璎于是点了点头。


    “夫人这边请。”


    梁璎又看了看床上的文杞,才起身跟着她往另一边去。


    下人带梁璎去的地方是太子的书房。


    魏文杞启蒙得早,原先梁璎在的时候,他就是有专门的书房的。与这个书房的布局便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的他是识字为主,并不像现在这样,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梁璎的目光在那一摞摞的书中略过,仿佛能看见那个明明小时候不喜欢看书的少年,是怎么地在这里枯坐着,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应该也再也不会向人抱怨撒娇了。


    梁璎暂时停止了那揪着她的心发疼的思绪,抽出了一张白纸,拿笔时,她在笔架上看到了一根熟悉的,那是自己以往用的。她顺手就要拿过,一旁的宫人却忙不迭地阻止她。


    “夫人,这根笔太子宝贵着,不许任何人碰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要不……您换一根吧?”


    梁璎的手顿了顿,拿了旁边的一根。


    另一宫女碰了碰说话人的手,以口型问她:“你拦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说话的那人当然知道,整个东宫谁不知道那被太子挂起的日日都要看的图像,就是太子的生母啊?


    “可是万一笔用坏了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


    梁璎没有去在意那两人无声的交流,她是要给周淮林写信。


    昨日她走得急,周淮林知她心焦,没有说任何话地看着她离开了。


    但梁璎知晓他心中定然是担忧的。


    文杞的状况是宫中机密无法与他说,梁璎只在信中写了自己无事,让他不必忧心。


    宫人接过她的信时,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如今东宫戒严,送出去的信件,都是需要皇上过目的。”


    虽然听到魏琰让梁璎下意识就厌恶地皱眉,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


    凤仪宫中。


    薛凝已经维持着坐在那里不动的姿势一整夜了,下人们几次劝说都未果。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瘆人的笑声,大家看过去,就只见皇后娘娘仿佛疯了一般,在那里癫狂地笑。


    笑声回荡在空荡的宫殿里,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薛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啊?不到最后一刻,就总是忍不住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已经知道了,魏琰将梁璎接进了宫里,在自己那般歇斯底里地质问后。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吧?


    自己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那个男人的心,果然早就不在这里了。


    五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交给那个女人了。


    “映雪。”


    映雪应了一声。


    “你说那时候,她是不是死了比较好?”


    听她这么说,映雪吓得不轻,赶紧左右看看,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可薛凝还在说着:“你也知道吧?我当时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让她死在萧璃月的手里。”


    映雪没有接话,当时宫里混乱,皇上与薛家给皇后都留了人,想要救梁璎,确实并不难。


    但当时的皇后,并没有那么做。


    此刻映雪看着皇后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再看清她的表情,只有痛苦的声音传来。


    “都是报应,报应我因为嫉妒变成了自己都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