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三章 墨悲丝染

作品:《江国正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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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白赶回无相寺那一天,晴光正好,兰麝芬馥,黄鸟隔叶鸣,归思愈殷殷。她兴冲冲跳上台阶,准备着闯进寺院、钻进房间、扑进床铺好好睡个美觉,却差点被硬实的门板撞破脑袋。


    “这……这大白天关什么门呀?”


    她嘟囔着,懊恼地拍起大门,不知是不是拍得太凶,寺门后悄无声息,连一只虫儿也不鸣叫。


    “嗨!有人没有?开门呀!”


    她憋不住地喊了起来,才只喊了一声,寺门立刻开了,顾曲站在门里,眨了眨两眼,惊奇地看着她:“嘿!是你呀?”


    “不是我还能是谁?”


    薛白不满地白他一眼,举步跨进门槛,偕着他往院内走。


    “你哪里知道?”顾曲唉声叹气,“这些日子,无相林那帮匪人总来搅扰,搞得大家不胜其烦,只好闭门谢客!”


    原来这无相寺五十里外就是无相林的会堂。无相林虽与过忘山门、玄都府并称为三宗门,却与那二者大有不同,并非一个单独的帮派,而是由多个不同帮派联合而成的“宗门”。这些帮派多是些江湖上的闲散势力,或是被其他门派驱逐的弟子自立门户,或是志同道合的剑客游侠结伴而行……由于无相林秉持的“众生平等”理念,既没有严格的束缚,又能为他们彼此之间提供广泛的联络,因此得以迅速壮大,单以规模而论,倒也堪与另外两宗一较高下。


    只是规模虽大,却毕竟是异己强合,内部派系林立,经常各自为政,纷争不断,因而除非江湖中出现重大事件,其余时候则往往徒有其名,鲜少一致行动。


    可是最近,这徒有其名的“江湖第三大宗门”居然在新任盟主殷雪衣的带领下,跑到无相寺的门前来,要求和寺院比武。至问起这比武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又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起来。


    无相寺自然不肯接这莫名其妙的挑衅。那殷雪衣倒也不是鲁莽之徒,说这是佛门净地,寺里住着的又是尼姑,若要强闯,怕有冒犯佛祖、欺凌弱女之嫌。但他也不打退堂鼓,只是隔三岔五,轮换派人上门叫阵。


    如是三番四次,贤觉师太没多说什么,顾曲却已有一肚子疑问憋不住。他自觉跟师太关系还不太亲近,不敢过分搅扰,于是选择去缠老熟人。


    “掌门,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你就给我泄漏点天机。”


    卓秋澜嗑着瓜子晒太阳,懒洋洋乜他一眼。


    “泄漏天机是要折寿数的,本掌门贪生怕死,还想多活几天。”


    “……其实我只是想问,这无相林跟无相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卓秋澜嚼完最后一粒瓜子,又抓了一把,顺便给顾曲手心里也放了几颗。


    “同名同姓的关系吧。”


    那不就是没关系?顾曲大失所望,不肯死心:“真的没关系?”


    “据我所知,没有。”


    卓秋澜身为玄都府的掌门,又是贤觉师太的至交好友,她说没有,那自然是有根有据的没有。


    “那为什么无相林的人老是跑过来找麻烦呢?”


    卓秋澜想了想。


    “可能……他们想扯上点关系吧。”


    这答案跟没有也差不多,顾曲到底打听不出个结果,对着这桩无头公案抓耳挠腮,亏得此时薛白恰好返回寺中,才终于转移了他那过剩的注意力。


    薛白坐在石桌前,一手端汤,一手抓馒头,狼吞虎咽不止。卓秋澜靠在藤椅里闭目养神,手里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良久,听见自己的小徒弟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悠悠睁眼。


    “饱了?还要来点么?”


    “不了。”薛白迅速抹了嘴,抓过包袱翻出一封信,递给卓秋澜:“这是昭国女王给师父的回信。”


    卓秋澜接过信封,拆开阅看了一会儿,摇头一笑:“她果然不信。”


    “不信?”顾曲凑上来,“那可怎么办?”


    “有什么好办的?再想辙就是了。”卓秋澜说着,放下信纸,依旧躺回椅子里,“对了,云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哦,她家长辈做寿,半路把她叫回去了。”


    卓秋澜摇了两下蒲扇,慢慢“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抬头打量了一下薛白。


    “你累了吧?快去洗个澡,回屋里好好睡个觉吧!”


    薛白答应一声,欢喜地拎起包袱。顾曲目送她离去,叉起腰来一跺脚:“这可糟了!”


    “什么?”卓秋澜摸不着头脑。


    “掌门,你哪里知道?”顾曲幽幽叹了口气,“本来是因为我大姐成年了,家里要把她嫁去陆家。她不愿意,所以才跑来玄都府拜师的。这下可好,又被捞回去了!我姐那实诚心眼!恐怕以为做寿就是做寿,回去敬杯酒就没事了!”


    卓秋澜惊讶地转过脸来。当日收徒时也有这方面的担心,但顾云容说父母不反对她修道,也就没再细问,此刻才第一次听闻这里面的曲折。


    “真够傻的!要是单为了做寿,怎么没人千里迢迢来请我?我好歹也是三公子……”


    顾曲趴上桌面,烦闷地敲敲桌子:“这都什么事嘛!全家都以为是我怂恿她修道……我是告诉了她您老夸赞她的话,但那也不是故意的,不过让她听着高兴一下嘛!她要是还能回来倒好,不然她去嫁人了,不就只剩我里外不是人了?”


    “唉!嫁人就嫁人嘛,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何必这么折腾呢?我看她本来也无所谓是出嫁还是出家,不过听说那陆七公子比较风流……唉,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何苦来呢?”


    他正抱怨不休,忽听卓秋澜开口。


    “我能明白几分。”玄都掌门语气微深,目光不知不觉地飘远,“若说这类事,本座也算是过来人了。”


    “从前年少时,父母做主,给我匹配了门亲事,倒也是个青春貌美的小郎君。刚开始我也挺欢喜,也过了几天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后来,我发现他艳史太多,喜好混迹于勾栏瓦舍,心里很生气,觉得他脏,非常抗拒和他亲近。之后归宁父母,我照实禀告,想要和离,父母百般劝解,说公子王孙谁不如此?只要如今待我好,何必想那么多?过去的事总归是过去,反正又看不见,能碍着我什么?我想这话也对,便就此作罢了。”


    “但很快我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他混迹勾栏的样子我看不见,但那些事给他养成的轻浮浪荡习气我看得见呀!并且天天就在我眼前晃,时不时就会让我恶心一下子,简直猝不及防。每当看见他那副把下流当风流的样子,看见他轻易把床帏之事挂在嘴边开玩笑,看见他沾沾自喜地向别人炫耀或暗示自己‘经验丰富’的时候,我就仿佛看见了一个浑身流脓的脏东西,反胃得要命。之后我想起来,其实最早若不是他偶然流露出这种浮浪作派令人不适,本来我也不会特地去注意他干过什么。”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跟他闹了起来。他也不高兴,说没想到我也是这样的妒妇。他还以为我是嫉妒吃醋呢!简直可笑!人只会为自己喜欢的人吃醋,而我只要一看到他那浮浪样子,多少好感都能瞬间消失,剩下的只有憎恶。只不过因为从前的感情还留下了一点影子,从另一个方向拉着我,致使我被两个相反的力量反复拉扯,令人焦躁而已。”


    “最后我摊牌了,跟他说,我要休了他!历来只有男子休妻,哪有女子休夫?他气急败坏,把我押到祠堂前,让族长宗老处置我。我心平气和地历数完他那些腌臜事,问到底是谁对不起祖宗?他说不出话,宗老们也说不出话——其实那些事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没料到我胆敢拿到台面上晾晒而已。族长说:‘你这是何必?他再怎么浪荡,也不愁娶不着新妇,你这脾气若传出去,可再难嫁个好人家了。’宗老们都很叹息,觉得我年纪小,意气用事。我说那些都非我所虑,纵使天下男儿个个如此,我宁愿孤身终老,也绝不低这个头。这是你们家,你们做得了主,要是觉得应该,大可在此将我打死,我若求一声饶,就算我弄错了美恶、颠倒了是非!”


    “他们对着我望了半天,到底不敢动手。族长问我想要怎样?我说要分院而居,两不相见各过各的,家里的事我乐意管就管着,但我不必侍候他,他也不能支使我。族长说这也不难,只是我从此要安安分分,不可兴风作浪。他们打量我一个女子,又没儿女傍身,再怎么气盛,到老时还不任凭摆布?我只装看不出,自己要的结果到手,这就够了。”


    “后来我就撇了他,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有一年神机道长游方至此,府里请他讲道。我遣了几个漂亮丫头去伺候他,细察他的神色态度、交接反应。他处之泰然,待她们温和慈善却了无情思,旷朗洒脱却从无狎态,果然是‘处士不生巫峡梦’,果然是清虚无欲世上真。我心中喜悦,知道这是真仙长,与那些披着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