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暗香

作品:《京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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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锦园中有一处水榭,李令溪陪卫静婉在那里坐了很久。


    隆冬时节,百花尽谢,一片萧条,树林里的几声鸦啼在空荡荡的园子里不时地回响。


    卫静婉一直没说话,李令溪便也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直到未时近末,红日在湖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估摸着梅园那边快要散席了,李令溪正想提醒卫静婉一声,卫静婉先开了口:“表妹。”


    李令溪侧首。


    卫静婉道:“谢谢你。”


    说完,她径直起身,像从前一样仰起头向前方走去。


    李令溪由衷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顺着长廊往前,刚刚出了繁锦园,徐夫人和卫静妍便找了过来。


    看到卫静婉没什么事,徐夫人也没有多说,只问:“一会儿的诗会还能参加吗?”


    卫静婉道:“为何不能?”


    徐夫人微微颔首:“那走吧。”


    卫静婉紧随徐夫人的脚步离开。


    卫静妍凑到李令溪的身边低声:“没事吧?”


    李令溪摇了摇头。


    卫静妍顺了顺胸口:“那就好,你们这么久没回来可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呢,母亲问了好几个宫人都说没看见你们,还好沈侯的亲卫叫来了巡逻的卫队,才打听到你们去了繁锦园。”


    沈危的亲卫?


    李令溪这才注意到刚才随徐夫人和卫静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生的侍卫,此刻正在前面为她们引路。


    沈危不会也在东宫吧?


    她下意识地挽住卫静妍的胳膊扫视了一圈周遭。


    并无他人。


    心绪这才一松。


    卫静妍一见她这样便忍不住笑:“夕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么怕沈侯?沈侯其实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骇人,不用怕的,上回你同他见礼,他不是也没把你怎么样吗?”


    她不是蔺夕,倒也不算怕沈危,沈危究竟骇不骇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不想万一见上面引出他的疑心惹来什么麻烦……等等,她什么时候同沈危见过礼?


    奉宸卫来搜府那日卫崇禹倒是想叫她过去,但不是没见成吗?


    她看向卫静妍:“你说的上回是何时?我怎么没印象?”


    “有一阵子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卫静妍神神秘秘地附到她耳边,“三月三那日咱们在后山碰见的那位就是沈侯。”


    三月三……


    李令溪顺着卫静妍的话一回忆,还真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回事。


    那天是上巳节,卫静婉随徐夫人一道出门赴宴,蔺夕一如既往地不想去,卫静妍便也留了下来,拉着蔺夕去后山采野蕈菇,刚好撞见沈危从卫崇禹的道观出来,蔺夕便和卫静妍一起问了安。


    这么说,沈危和蔺夕其实见过面?


    李令溪赶紧又仔细回想了一番那日的细节。


    那天卫静妍故意没说对方的身份,只称了“侯爷”,蔺夕一向也不过多打听,所以并不知道那就是沈危。


    当时蔺夕脑子里想的全是多采点蕈菇回去晚上好熬汤,没怎么注意看沈危,但她可以确定,沈危肯定看见蔺夕了。


    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沈危的眼睛没问题,就一定看清了她的脸。


    卫静妍颇有些小得意:“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沈侯和常人其实没什么区别,不会吃人的,你真的不用害怕。”


    这么一看还真是。


    沈危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这么久,也没来找过蔺夕的麻烦。


    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现在这张脸和那时的蔺夕又没什么区别,沈危既然那时候没怀疑蔺夕,没道理现在莫名其妙地开始怀疑她吧?


    她就不信了,这人难道还能和她是天生的克星不成?


    可她转念再想,这是不是说明,沈危确实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也好。


    以后她可以放心,也不用躲着他了。


    李令溪笑道:“你说得对,不说他了,快走吧。”


    卫静妍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梅园。


    南霄将她们送到门口,在徐夫人再三道谢之后,回到沈危身边复命:“公子,属下已经把安国公夫人和三位姑娘送回梅园了。”


    沈危站的位置不显,但离梅园门口并不远,只需留心便能看见进出梅园的每一个人,可南霄太清楚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留意这些,故而特地禀报了一番。


    沈危没说话。


    南霄一抬头,却见沈危正盯着梅园的入口看。


    “……”南霄又惊讶又疑惑,“公子?安国公夫人她们已经进去了。”


    沈危的目光闪了闪。


    南霄又道:“您要的马应该已经送到玄德门外了,咱们是不是……”


    沈危忽然出声打断:“南霄。”


    “在。”


    “我记得,卫家这位表姑娘并非安国公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而是家中于公府有恩才被收留。”


    南霄点了点头:“属下记得也是。”


    “你去查证一下,是不是真的。”


    南霄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却还是恭敬应声。


    沈危补充道:“你亲自去。”


    南霄面上诧异更甚,却依然没有多问,应道:“是。”


    *


    这场赏梅宴共有两个环节,上午的宴席带着为赵王选妃的目的,下午的集会则要纯粹许多,当真只是为了吟诗咏梅。


    赵王的相看结束了,虽然谁也不知道结果,但大家潜意识里都松快了下来,加之这场诗会将年长的和位高的都分去了另一席,太子妃、越王妃、韩王妃、宝安公主以及其他命妇全在那边,这边皆是年轻的贵女们,李令溪明显感觉到气氛活泛不少。


    落座后,宫人将雪白的宣纸铺到面前的案上。


    今日的题目“咏梅”对于李令溪而言是不陌生的。


    大衡自建国伊始便武功卓著,文脉同样源远流长,太宗皇帝尚在东宫之时便曾发教令开文学馆,高宗也是一位喜好风雅的帝王,两朝天子的影响下来,王公贵族们的赏花饮宴再少不了诗文相和,在她很小的时候,沈老先生便教过她作诗写文。


    沈老先生曾同父王说,她的性情实在顽劣,文章写得不像样子,但在诗词之道上天分极高,父王不信,那时也是隆冬,寒梅盛开,沈老先生便当场指梅为题。


    当时四周梅香弥漫,她兴致极好,随口一作,父王却听得眼睛都直了,立马用宣纸写了下来,让人装裱挂在了会客厅。


    从那之后,每一个来晋王府做客的人都能看见她的“大作”。


    没多久先帝也听说了此事,见到她的诗作后先帝格外欣慰,夸她有文君道韫之才,还曾在科举殿试时用她的诗句出了一道题目。


    那场殿试一结束,她的才名就传遍了京城,后来更是在宫宴赛诗之时几度夺魁。


    父王说,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


    此时的园中依然涌动着沁人心脾的暗香,可是无论这香气在鼻间如何激荡,都好像和从前晋王府的不一样。


    她垂着眼睫提笔。


    以往作诗之时她从来都要来回推敲,恨不得字字珠玉,如今却刚好相反,遣词用韵力求平庸,生怕被人看出异常。


    一首诗写完,确保自己越看越不满意,她便知道可以交了。


    刚准备搁下笔,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再一看才发现,宣纸角落的落款处她下意识地署的是“琅华”。


    李令溪:“……”


    眼见着时辰到了,宫人们开始收宣纸,重新写一张已经来不及了,涂掉也能看出原先的字迹,她心一横,将那一角直接撕了,而后把旁边卫静妍的宣纸拿过来放到自己的上面,一道递给了宫人。


    卫静妍幽怨地看向她。


    李令溪抱歉地笑了笑:“上回你不是说我那儿的桂花糕好吃吗?正好仲秋时收起来的桂花还有余下,回头我让小厨房再做些给你送过去。”


    卫静妍眼睛一亮,立马点了点头,不跟她计较了。


    将撕下的一角攥在手中,李令溪轻舒了一口气。


    宣纸收完,贵女们纷纷起身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