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作品:《缠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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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这声音如此熟悉,让娴枝觉得,或许在梦中出现过。


    她双眸低垂,只看得见混乱中那些布鞋、草鞋,向两边潮水般仓皇退开去,一双精工织就的乌金官靴出现在视野中,步调缓慢地向她走来。


    下一刻,有人轻轻掣住了她的手臂,不顾她衣袖上全是污渍,将人扶了起来。


    “许久不见,腿上的伤好了吗?”


    春意正浓,风也拂得轻柔,带着不知来自哪种无名花朵的香气,吹开了遮住日头的云朵,明亮日光倾泻而下,照得娴枝双眼有些酸涩。


    “……二公子,是你。”


    对面人静了一瞬,轻轻颔首。


    三载光阴一晃而过,如今他身披紫金官服,沉穆又稳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眸光交错的刹那,他好像轻而又轻地笑了。


    即使唇边漾开的弧度极浅,也柔和了那太过冷淡、拒人千里的清俊眉眼,如潋滟春水破开寒冰,熙攘街头的风景,只剩他一人。


    这一眼,令她心跳都慢了一拍。


    没想到,百姓口中那位圣眷正浓的大学士就是他……


    也是。他那般品性坚洁、才高卓绝的人,来了京城,能做什么样的官都不奇怪。


    娴枝收回自己有些恍惚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的自己是何等狼狈,赶忙向他道谢,“谢谢谢二……谢谢满大人,我先走了。”


    有他在此,附近的百姓不敢再造次,只聚在一旁远远望着二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她同满大人究竟是什么交情。


    娴枝心如乱麻,刚走出不远,就看见一匹马撒蹄奔来,上面坐着的是周蔓青。


    远远望见她,慌忙滚鞍下马,将她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你怎么样?我听柳娘说你在这里被人围住了,她不敢上来帮你,只能找我,他们怎么你了?”


    娴枝不想再惹是非,缄口不言,只是腿上实在疼得厉害,额上已经冒出津津冷汗。


    周蔓青也顾不及追问了,赶忙将马匹牵过来,“快上来,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街道这边一场闹剧,全都被不远处楼顶雅座的昭柔公主纳入眼底。


    百无聊赖地看完这一出,又望着满彧回了马车,她嘴角翘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对面的宫女春桃揣度着主子的心意,赶忙道:“这狐媚子也不知道使的什么功夫,连满大学士都肯来帮她,刚才带她走的大人好像也有些眼熟,真是不正经,惹您笑话了。”


    昭柔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就是狐媚子了?天下多少女子背负无端的骂名,你什么都不知道,也跟着那些人瞎起哄。我倒看这个满大人不畏世俗目光,愿意帮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女子,的确有几分好品性。看来朝中人对他的那些称赞,也不全是溜须拍马、恭维谄媚。”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春桃窘迫不已,连连点头称是。


    正在这时,人潮已慢慢散去,却见有个女子不知捡到了什么东西,正兴高采烈地欢呼:“我捡到了,我捡到了!太好了,竟然是真的!”


    昭柔微微蹙眉,向春桃使了个眼色,“那个人捡到了什么?同她要过来,我看看。”


    *


    满彧回到马车上,旁边坐着个玄衣束发的端秀青年,见他回来,掀起一只眼皮,似笑非笑道:“你竟也会英雄救美?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满彧低头理了下衣袍,“我没有。”


    “你都伸手扶她了,这还算没有?刚才她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不过刚看光看背影,那削肩蜂腰,也得是个绝代佳人吧?哎,对了,刚才骑马把她接走的那人你看见没?就是前几天听葛方兄说的,那个走狗屎运的周小将军。你说他跟这女的什么关系,不会是他的侍妾吧?”


    无人应答,马车慢慢地驶动了。


    见他无心八卦,知道这是这人一向的脾气,只得摸了摸鼻子,又道:“对了,往常怎么求你将这架马车开出来让我们风光风光,你也不肯,今日竟愿意了。你难道不怕驾着这辆车大张旗鼓地去送孙祯,他会心中不悦?”


    满彧低头倒了杯茶,递给对面还在喋喋不休的高翰墨。


    “他不是这样的人。”


    高翰墨哼了一声,将茶杯握在手中,端详着那色泽清亮的茶水,“是啊,他的确不是这样的人。往常我们一同在书院时,他是最和善热心不过的,可惜摊上这么个老爹,不图上进不说,还干出这种事,把家里都连累了。你说那个上谏到天子耳边的人是谁?圣上也真是,怕他因为这个遭人嫉恨,连身份都不肯公布。”


    满彧静静盯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昨日入宫,可曾见到景阳郡主?”


    “啊?见到了。景阳郡主我小时候也见过,那张脸板的呀……如今他们孙家失势,她被先帝请回来养在宫中,看她那样子,也跟当年天差地别了,看得我还有点心酸。”


    说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不多时,已经到达了城门边。


    孙祯在被下令流放之前,下到京城大狱中呆了一月之久,他惯是锦衣玉食没受过罪的,此刻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头,穿了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丝毫不复往日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模样。


    远远地看见昔日好友从马车上下来,溢满绝望的眼睛才有了一点亮光。


    “高兄!明舒!”


    一声呼唤,不小心扯破了干裂的嘴唇,丝丝鲜血流出,痛得他眉头一皱。


    旁边负责押送的守卫见是这两位来了,简单扫了一眼孙祯手脚上结实的枷锁铁链,便退到一旁去,留他们片刻告别。


    高翰墨见昔日兄弟这番模样,心中煎熬,赶忙卸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这些狱卒怎么办事的,连水都不给你喝?”


    孙祯喝了几口,擦擦唇角的血迹,又拨开自己额前蓬乱的发丝,声音有些嘶哑,“他们给。只是我在那等脏臭的地方,吃不进也喝不进。这不怪他们,你不要为难他们。”


    高翰墨长叹一口气,掏出手中的荷包,看也不看便塞进旁边负责押送的守卫手中,“路途遥远,我这兄弟身子弱,你们多照看着他些。”


    孙祯望着,竟还能扯出一个笑来,“谢了,高兄。”


    高瀚墨不忍直视他的眼睛,低头看向自己脚尖,只觉心上沉甸甸压着块大石头。


    当年的书院中,属他们三人出身最好、学识最渊博,初见时便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满彧端方守礼,陪着他逃课逛花楼吃酒的还是孙祯更多。昔日一起意气风发纵马长街的日子还历历在目,没成想,没等到孙祯也来京城任职做官,就要送他上这苦寒煎熬的流放之路。


    满彧静静站在旁边,望着他们二人,似乎没有什么要交代,也没有什么要赠予。


    孙祯懂他这位旧友的秉性,反而主动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又抬眸望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华贵的四驾马车,眼里露出钦羡,“明舒,我们三人之中,果然还是你最有出息。你还小我几岁,如今在朝堂上已经是正三品了。如果我还有回得来的那天,还承蒙你照看。”


    高翰墨没想到孙祯竟有这等心胸,心下暗忖,如果他和孙祯二人换个境地,绝对要骂这个满彧是不是故意张扬,来看自己出丑。


    满彧没有答话,朝他行了一礼。


    孙祯上前两步,本来想临别前抱一下故友,可有腕上沉重的铁链桎梏着,只能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我知道,你驾这车来,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我是有满大学士撑腰的人,让他们不要在路上欺负我。明舒,你一向寡言少语,但你的心意我明白。此去珍重,希望今生……还有再会之期。”


    风起得有些急,远眺望去,城外的一片荒原得春风吹拂,都已经染了绿。寥寥几处屋舍点缀在边上,孙祯瘦弱的背影慢慢远去,缩成目不能视的小点。


    这段长达千里的流放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高瀚墨没能忍住,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