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作品:《月出照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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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山与胡统领面面相觑,又看不懂宋弦眼底的情绪,不敢追问,各自领了军务便退下了。


    偌大的帐内只余下宋弦一人。


    利刃入鞘,青年将军敛净了一身的杀伐之气,散淡地靠在竹桌旁。


    额间细碎的发松松垂下,墨色发梢仍沾着些许湿意,轻柔闲适地半掩着漆眸。


    在浅黄的烛光之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和顺。


    他的视线垂落在自己新换的玄色便装上,倏尔轻哂。


    方才救城沾染了不少血腥气,原来还担心会冲撞了她,特地冲洗了又换了新衣才过来。


    结果……


    他目光游弋到营帐正中的地面上,数道喷洒溅出的血迹,斑驳陆离,其侧还有几个精致的雕花底鞋印,玲珑纤巧。


    回想起楚潇狠辣地将那人踩落在地,朝他逼供的情形,宋弦不禁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的弧度,或喜亦或悲。


    喜的是,她孤身远赴凉州,硬得下心肠,玩得转手段,她能保护好自己。


    悲的是,一晃十年,二人处境早已大变。


    她摘下官家小姐的钗钏簪环,换上了市井百姓的布衣褚衫,却仍是一身的从容自如,万事得心应手。


    哪怕自己早已成为十万兵士的将领,也无法让她多留意自己几分。


    宋弦微微低头,忾然一叹。


    ——到头来还是一如当年,自己追在她身后跑。


    衣襟随叹息稍稍起伏,怀里的瓷瓶受了动,发出郎当脆响。


    下意识将瓷瓶摸出,宋弦眸光微凝,是早先为她准备的金创药。


    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左臂的那道梅花镖伤口。


    宋弦一滞,心间如受针锥。


    当年香浮春庭,她在演武台下称赞他武学进益,清甜笑意比鬓间的白梨还要馥郁芬芳,他染汗不敢靠近她,却远远拍着胸口担保要护她余生周全。


    结果呢?


    真是大言不惭!


    宋弦坐立难安,攥紧手中的瓷瓶,直身大步跨出营帐。


    青年将军头角峥嵘,眼下却摸门不着的楞头青。


    他四下环视,百般寻不到那道窈窕身影,茫意正起,高处天际却传来一道悠长笛声。


    那笛声脆如鹰鸣,有着迥然不同于汉笛的高亢清亮。


    宋弦抬首,蹙起了眉心。


    羌笛?


    汉军营地怎么会有羌笛曲声?


    身侧兵士久居边关,似乎对这种乐调并不陌生,仍旧各自歇整。


    鬼使神差地,宋弦迈开步伐,独自循着笛声踏上石阶,来到固州城东墙头之上。


    璧月初晴,夜凉星疏,隔绝开无际沙洲,青石城墙的砖块朦胧泛着白,其旁立着一道姣美动人的身影。


    长身玉立,持笛弄竹,净色裙摆随晚风翻飞起舞,放眼望去似一幅水墨画卷。


    然而她的吹奏之声却如猛兽猎食,尖牙利齿,粗暴地撕破了水墨氛围。


    ——是羌卫战曲,野性汹涌勃发。


    宋弦怔忡地望着楚潇。


    她确实与旧日大有不同。


    往年她偏爱古琴,称其声清心润意,堪为君子乐艺之首。如今她却执着一管羌笛,战曲声声凛洌,锐如利刃。


    ……凉州十年,京城往事如尘,过往的曲乐喜好不值一提,那故人呢?


    故人在她心中可还有分量?


    几道嘹亮唳鸣划破远处长夜,沙洲夜空闪现几抹狰狞花色。


    那边楚潇放下手中的短笛,仰面抬视。


    宋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高空中,数只雄壮鹰隼唳声啼鸣,盘旋在墙头之上,宽阔翼羽挥展,能比媲一人身长。


    竟然是沙鹰!


    ——食肉饮血的剽悍猛禽。


    小至野鸡走兔,大至牛犊山羊,都是它们的猎物。


    甚至常有边塞传言,沙鹰会叼走人类孩童与纤细女子,扯肠挖心,一口口啖食之。


    宋弦心中一紧。


    她怎么敢呆站在沙鹰之下?莫非她不认识那恶鸟?


    幸好停了笛,宋弦抿紧唇,不敢出声,生怕沙鹰留意到下方的薄弱女子。


    他放轻了步子朝楚潇靠去。


    而下一刻,楚潇却朝上轻巧地吹出几声口哨。


    哨声起伏如铃,转瞬钻入鹰群中清脆摇响。


    宋弦惊骇抬首。


    果然,一只沙鹰耸颈下望,看到了墙头的楚潇。


    它猛扑几下羽翼,弓紧脊背朝楚潇俯冲而去,嘴喙尖利如箭,势急不可抵挡。


    楚潇仍端立在下,像不谙世事的孩童,天真无邪地望着袭向自己的箭矢。


    “小心!”


    宋弦猛地提起了一颗心,不及多想,快步飞身扑向楚潇。


    这边的楚潇注视着沙鹰,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被一道皂荚清香扑落在地。


    来者身躯高大,托着她的脑袋,将她稳稳按入怀中,炙热坚硬的胸膛替她隔开了一切。


    楚潇恍惚侧首,男子的急促的呼吸落在耳畔,热潮如织,激起一片轻麻的痒意。


    ……是不熟悉的亲密感。


    她下意识伸手抵上他的衣襟,试图将他推开些。


    男子察觉到她的动作,不觉抬了抬身,低头看她。


    二人目光交接,楚潇诧异地挑挑眉。


    “……宋将军?”


    女子清甜的气息就在鼻尖,宋弦微微一僵,触电似的弹开。


    不忘替她挡着那只停在外墙的沙鹰。


    “……小心些。”


    宋弦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只故作镇定道:“有沙鹰,我送你回营吧。”


    他轻轻伸手将她一把捞起,忍住了为她拍去浮沙的冲动。


    楚潇懵然落了地,又被飘然捞起,迷惘了一瞬。


    旋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


    “宋将军,你多虑了,这些是我的鹰。”


    宋弦怔住。


    这些?她的鹰?


    楚潇淡定绕过他,朝那只外墙的沙鹰走去。


    猛禽不避视,楚潇眸色镇静盯着它,在宋弦愕然的视线中,随意地抬手撸了一把鹰背。


    沙鹰仰颈短啼一声,像是对她的亲昵回应。


    宋弦:……


    说好的扯肠挖心猛禽呢?


    楚潇从袖中掏出写好的纸条,细心绑至鹰腿之上,而后又吹了声口哨,沙鹰展翅扑腾,扇起城墙沙风,直上云霄。


    纷繁盘旋的鹰群亦各自飞离散去,夜空重归澄寂。


    楚潇回首。


    流光月下,青年身材高挑,五官线条刀削英挺,漆黑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她解释道:“沙鹰聪慧灵性,被自幼驯养的话,能听得懂笛音与哨声的指令。”


    “……可是,这似乎是羌笛?”


    宋弦目光转落在她手中的短笛上。


    楚潇意识到什么,警觉了起来。


    这位宋将军三番五次疑虑她的身份不实,眼下又撞见自己会羌笛羌曲,万一他哪天处理完军务,闲得发慌要查自己……


    绝非好事。


    楚潇半真半假地搪塞道:“许多年前我曾经在塞外……做一份差事。”


    “帮忙照顾一群雏鹰,后来生出变故,我便带着这群沙鹰回凉州了。”


    她轻声道:“沙鹰只认得旧时羌笛声,但用鹰的人是正儿八